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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恩 | 馬基雅維利——黯然神傷的局外人
原創 索恩thornbird 索恩thornbi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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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從14世紀開始,各國的人文主義者都警示說,生活中沒有什么是不會改變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力量衰退,美麗凋謝,甚至最敏銳的頭腦也會變得遲純。這種變化不可避免,不可抗拒,因而提醒人們不要自滿;由于沒有什么變化比死亡更具有戲劇性、更不可避免或不可抗拒,許多人文主義者都將死亡視為變化無常的最有力的象征。
正如尼科洛的偶像彼特拉克所指出的那樣,它提醒人們,世間萬物終有終結的一天,人們追求的無限榮耀終究會消失。但死亡也可以更積極地看待——作為轉化的象征。畢竟,在基督徒的心目中,這是擺脫苦難的一種方式,是邁向更大幸福的一種過渡——對某些人來說——這是復活的前奏。
”

馬基雅維利:他的生活與時代
[英]亞歷山大·李 (Alexander Lee) | 著
唐建清 | 譯
出版時間:2022年7月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 索·恩
01
毀滅的世界
《佛羅倫薩史》是尼科洛文學生涯的巔峰之作。此書涵蓋了佛羅倫薩一千多年——從西羅馬帝國的衰落到“偉人”洛倫佐·德·美第奇的死亡——的歷史,是歷史寫作的一座高聳的紀念碑。在全書八卷中,尼科洛對佛羅倫薩充滿政治變化的歷史給予充分關注,同時始終將這座城市的苦難置于意大利——以及歐洲——事務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對于一個不太優秀的作家來說,如此豐富的材料無疑會令人生畏,但是尼科洛成功地將歷史的不同線索編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無比優雅的完整敘事。他的語言清晰而簡明,風格豐富而流暢,語氣既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外交官,又像一個公正無私的學者。
在《佛羅倫薩史》的諸多優點中,尼科洛最急于強調它的忠誠。當他接到委托時,對他的要求是以一種“并非奉承”的方式寫作;他把這一點銘記在心,努力保持對真實的忠誠,即使他對若干事件的敘述可能會冒犯當事人的后代。因此,他的研究是徹底的。雖然沒有查閱過公共檔案,但他仔細研究過 14、15 世紀的編年史,幾乎沒有一本相關的書是他沒有讀過的。
然而,《佛羅倫薩史》并不是要對過去提出一個“客觀的”看法。與《卡斯特魯喬·卡斯特拉卡尼傳》相似,此書也是以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鐘愛的古典傳統寫成的。雖然尼科洛對細節是嚴格的,但他創造了有關佛羅倫薩歷史——通過虛構的演講和戲劇性的(即使是虛構的)戰斗場面而變得生動的一個版本,以便給現在的人們提供道德和政治上的經驗教訓。這不僅需要用偉人的生命和事跡來示范美德——這是一個健康的共和國所依賴的——也要求呈現城市的憲制發展,以說明它應該擁有的管理方式。

尼科洛并不是第一個懷著這樣一種目的寫作的人。一個世紀前,列奧納多·布魯尼和波吉奧·布拉喬利尼都曾因相似的歷史理解而著書立說。例如,在《佛羅倫薩史(12卷)》 的序言中,布魯尼曾斷言,從他的書中,讀者可以“輕松地認識我們應該模仿和避免的行為,而偉大人物的榮耀,如其中記錄的,將激勵人們采取美德行為”。與此同時,他希望自己對佛羅倫薩政治的描述,即使不能為它的未來提供一份說明書,至少也能為它目前的治理方式提供一些理由。但使尼科洛與眾不同的是他對材料的選擇。正如他在序言中解釋的那樣,他原打算從 1434 年開始敘述,因為他相信布魯尼和布拉喬利尼已經詳盡地敘述了這段時期之前的情況。
然而,當重新閱讀他們的著作時,他發現,盡管他們詳細地描述了佛羅倫薩與外國君主和民眾之間的戰爭,但很少談到這個城市所遭受的“內亂和內部的敵對行為”,也沒有談到這些內部分裂所產生的影響。也許,尼科洛推測,他們可能認為這樣的事情“不值得寫下來”,或者他們只是害怕冒犯那些家庭,“在這樣的敘述中,他們會覺得受到了誹謗”。但毫無疑問,他們的忽略已經致命地削弱了他們向當前政治提供有意義的建議的能力。因為如果不探究“城市內部仇恨和派系斗爭的原因”,尼科洛解釋說,就不可能向統治者展示如何避免內部紛爭。然而,他相信,這是任何一個共和國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因此,他決心不犯同樣的錯誤,明確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佛羅倫薩自創始以來所遭受的痛苦的分裂上,他相信這樣做可以讓美第奇家族知道如何維護城市的統一。
02
行色匆匆的老人
尼科洛急切地想送給教宗一本《佛羅倫薩史》。正如他知道的,這是他最好的作品。盡管近年來他飽受痛苦,但他成功地創造了一部無比美麗的歷史。這是他熱愛的城市的一座壯麗的紀念碑,對任何贊助人來說都是珍貴的禮物。在《克麗齊婭》于雅各布·法爾科內蒂花園成功首演的幾周內,他就已經談論去羅馬旅行的事了。
但是經驗告訴他,不管一本書有多好,時機就是一切,他不能確定現在是不是合適的時機。由于心存疑慮,他向弗朗切斯 科·韋托里請教,韋托里最近被派往羅馬,代表“八人委員會”游說教宗。韋托里生性謹慎,起初不知道說什么好。然而,當教宗聽說尼科洛的歷史已經寫到洛倫佐的死亡,“這將是一件令人滿意的事情”,他責備韋托里過于謹慎。尼科洛當然要到羅馬來,克雷芒說,讀他的書必定是一種享受!

然而,韋托里警告尼科洛不要抱太大希望。他指出,這個時代“反對讀書和送禮”。由于受到嚴重的政治問題的困擾,教宗對一切都不斷改變主意,韋特里不想尼科洛興沖沖來到羅馬,結果卻空手而歸。
這一次,韋托里說對了。當尼科洛忙于完成《佛羅倫薩史》時,戰爭的浪潮又一次發生了逆轉——這一次情況更糟。前一年晚些時候,波旁王室對普羅旺斯的入侵已經停止。盡管被圍困了很長時間,馬賽依然難于攻占,查理五世對整個戰事感到失望,拒絕向波旁提供更多的資金。弗朗西斯一世發現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他在阿維尼翁召集了一支新的軍隊,向馬賽進軍。幾天之內,對馬賽的圍攻就解除了,波旁軍隊潰不成軍。弗朗西斯翻越阿爾卑斯山追趕他們,然后進軍倫巴第,決心奪回他失去的領地。10月末,他攻占米蘭,幾周后,他包圍了帕維亞。查理的意大利盟友一個接一個地拋棄了他;膽小的威尼斯與法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費拉拉公爵將自己置于弗朗西斯的保護之下。在世人看來,帝國軍隊的殘余勢力似乎很快就會被掃出意大利。
克雷芒七世堅持自己的立場,起初拒絕支持任何一方,希望讓佛羅倫薩和教廷都遠離沖突。但當弗朗西斯派遣第二支軍隊,在奧爾巴尼(Albany)公爵的率領下,對抗那不勒斯王國時,教宗再也不能保持中立了。他害怕南下的這支軍隊會給他的國家帶來嚴重后果,便匆忙同意讓奧爾巴尼安全通過,以換取佛羅倫薩的安寧,并承認他對帕爾馬和皮亞琴察的權力。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當弗朗西斯整個冬天都在圍攻帕維亞的時候,新的帝國指揮官查爾斯·德·蘭諾伊正在忙于集結軍隊。1月底,他準備發起反擊。從洛迪出發,他很快到達了帕維亞,在那里他發現弗朗西斯牢固地守在一道防御墻后面。他們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試圖與國王的軍隊在戰場上較量,2月23日晚上,蘭諾伊的軍隊終于突破了法軍的防線。第二天早上,弗朗西斯曾經為之驕傲的軍隊被殲滅了。法國一些最杰出的指揮官被殺,而最具毀滅性的是,國王本人也被俘了。
03
死亡的藝術
由于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到領主宮了,尼科洛本已脆弱的健康狀況進一步惡化。長期以來,由于飲食不良和睡眠不足,他一直飽受胃痛之苦,但現在這種痛苦變得難以忍受了。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將信心寄托在他所依賴的蘆薈藥丸上。但病情太嚴重——或者藥的劑量太弱——這些藥丸根本不起作用。絕望之下,他開始大把大把地吃藥,到6月20日,他似乎又吃得太多了。
他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意志繼續戰斗下去。意識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近,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準備。誠然,過去他從來沒有太多的時間從事宗教活動。他在書信和戲劇中經常嘲笑神父的虛偽,在《李維史論》中,他抨擊了當時教會的墮落和腐敗。但他一直是個虔誠的信徒,現在他看到死亡臨近,他急于與上帝和平相處。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在過去的五十八年里,他沒有未犯過的罪,沒有不放縱的惡習。他用“本該榮耀神的舌頭”來褻瀆神;他讓自己的嘴成了一條“下水道”;他讓人去送死;他背叛了妻子;他忽視了孩子;他追逐過妓女,也對童男有過欲望。在為人處世方面,他只想到自己,想到他的野心和欲望。他將自己“從理性的動物變成了野蠻的動物”,從“人變成了野獸”,從“天使變成了魔鬼”——因此,他知道,他應該受到懲罰。
然而,他仍然抱有希望。幾年前,圣吉羅拉莫協會——他自年輕時起就一直于那里——曾請他發表關于懺悔的演說。在演說中,他表達了這樣的信念:任何人都不應該對獲得上帝的憐憫感到絕望。如果有人“淚流滿面,懷著一顆痛苦的心,帶著一種悲傷的聲音”祈求憐憫,他是不會被拒絕的。因此,他出于內心的痛苦向上帝呼求。他把一個叫馬泰奧的修士叫到床邊,真誠地懺悔自己的罪行,給兒子皮耶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還狂熱地祈禱,祈求神的寬恕。
但要“善”終究不容易。他怎么能確定上帝聽到了他的聲音呢?疑問困擾著他。和其他佛羅倫薩人一樣,他在那個時代的“死亡藝術”(ars moriendi)的書中看到過粗糙的木刻,他不禁懷疑惡魔可能在床邊徘徊,等著把他拖入地獄。
他以自己的方式試圖一笑了之。6月21日,他突然從斷斷續續的睡眠中醒來。他轉向那些同意和他待在一起的朋友,描述了自己剛剛做的一個夢。他看到了兩組人物。第一組人物穿得破破爛爛,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們是被祝福的,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而第二組則是一些衣冠楚楚、神情威嚴的人,他們在討論歷史、哲學和國家大事。他不能把他們全部辨認出來,但他發現塞內加、塔西佗、柏拉圖、普魯塔克和許多其他古代著名人物都在其中。當他問他們要去哪里時,他們說:“我們是地獄的詛咒者。”說到這里,尼科洛沙啞地笑了起來。如果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可以交談,他輕聲笑著說,也許他在地獄會更快樂些。
這是他典型的黑色和不恭的幽默感。但是,就像他的許多笑話一樣,這最后說出的詼諧的調侃隱含著更陰暗、更帶有自我批評的信息。盡管他受到失敗感的折磨,但他終于明白,他如此狂熱地追求榮譽、權力和快樂,不僅使他的家庭陷入“極度的貧困”,也讓自己處于拯救之外。雖然他可能會嘲笑自己的“好伙伴”,但人們可以聽到他內心因地獄的痛苦而恐懼地尖叫。1527年6月21日,這位最具政治色彩的人壽終正寢,他有理由后悔自己開始從政的那一天。
注:本文節選自《馬基雅維利:他的生活與時代》第七章
原標題:《索·恩 | 馬基雅維利——黯然神傷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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