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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燈:只是一柄凡鐵,也曾聽見過那柄神兵的拔刀鏘然
而所有的勇氣來自同一把刀
文 | 飄燈
我今年四十周歲,《蘇曠傳奇》的寫作歷經十六年,幾乎占據了生命一半的長度。不得不說,這部作品的完結和出版對我個人來說肯定是一樁大事,但在此之前,多少有些赧于示人,總覺得挺正常一個人,埋頭寫作也就罷了,還耗盡心力地寫一部長篇武俠,有點類似于研究永動機的民間科學家。作為一個寫作者,也是第一個在腦海里游歷過這個江湖的人,我試著談談這場長程徒步,也算是一種自報家門的方式。
我不是一個熱愛傳統文化的人,如果說還有一些古典審美,那主要來自外婆。
我家當時在一個國營大廠的家屬區宿舍,特別幸運的是申請到了那棟樓唯一的一個閣樓間,還有段小樓梯,可以登上天臺遠眺。外婆當時七十多歲,獨居在小閣樓里,她是一個我行我素、與周圍格格不入的人,自顧自讀書寫字,向來不參與家務瑣事和家庭糾紛,唯一輔助我媽育兒的,就是在我媽揍我的時候站在一邊袖手旁觀,發聲說:“太野蠻了,這不文明。”

《蘇曠傳奇》實拍圖
我小時候是個搗蛋的小孩,但她也是孤僻的老太太,我們臭味相投。她跟我約定,一個桌子三個抽屜,這個是你的,那個是我的,我的你不要動,你的我也不要動;天氣好時,帶我到天臺頂上,大聲念“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綠如苔”,教我唱《木蘭辭》和《蘇武牧羊》,背《長恨歌》,其實也沒有認真教,就是興起吟哦,興盡回家吃飯,我記不住也就算了,不會掃興停下來講解,頗有武俠小說中老前輩拿出一本秘笈,你能記下來記多少,之后雙掌一合、化為齏粉的風范。
外婆一生嗜讀紅樓,與張愛玲有幾分相似,經常考我“你知道探春住在哪里”這種問題,反復再四,喋喋不休,以至于多年之后,我做游戲策劃,提交的第一份策劃案就是一個“闖出大觀園”的格斗游戲。
后來外婆自己弄到了小院,搬離我們,爸媽帶我每隔一兩周去探望一趟。我已稍微長大一些,學會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便回贈她《楚留香傳奇》和《蕭十一郎》,外婆也看得渾身是勁,帶著老花鏡,拿紅筆做了許多筆記。
再后來我去讀書、畢業、工作,離家越來越遠,離她也越來越遠。雖然寫了小說,但遠沒有到可以示人的地步,雖然交了男友,但頭幾年也沒有到可以帶回去的階段。到后來能帶男友回家時候,她已經臥床不認識人,變回了一個小孩子,反反復復在嘴里嘟噥著她的媽媽,念著要去北海劃船……我的畢生所愛都沒有讓她見過,這是很遺憾的事情。
我看武俠小說來源于我爸爸。據他吹噓,第一本武俠小說來自浩劫時期,他們一群小孩在破爛堆里翻,不留神發現的一本《射雕英雄傳》……當然這個真實性我不太相信,小時候的記憶里,我爸很愛吹牛,以維系在我心中的傳奇形象。
我小時候嗜好武俠,曾經攢錢跑遍所有的租書攤,而且生冷不忌。那些書又臟又破,常常被人撕掉幾頁做如廁用,我就訓練了腦補的能力。還記得曾經翻到過一本柳殘陽的書,爛如敗絮,中間也有十頁撕掉了,那位朋友撕掉了紙還不夠用,在下一頁上蹭了一道不明劃痕……偏偏那一頁還是大戰章節,只能捏著頁腳哆嗦著看完。時隔多年,我想起柳殘陽這個名字,還會想起那道痕跡,如同閃電一樣凝固在夜空……

有幾年,我媽開始相當反感我看武俠,號稱是見一次打一次。也是因為,我的世界發生了一些變故。當時全國下崗大潮來襲,爸媽那個廠是先中招的那一批,那些年不堪回首,也無法一一贅述。
我非常喜歡《辛巴達航海記》里的一個故事,說是辛巴達一群人,在航海過程中船沉了,但是在沒頂之前上了一座小島,上面土石俱全、花木儼然,一群人就額手稱慶,自以為幸運。有一小批人,甚至燒火做起飯來。后來那個島動了一下,有先知說大事不好,快把火熄掉,但多數人不以為然。想不到的是,那座島是一條百年大魚,一直浮在海上,背后積了厚厚一層泥沙,風吹日曬也長了樹木,燒火的熱氣驚到它,就游走了。
當時那個情況,就是魚游走了。
或許事后回頭,尋路總是容易,但人在其中,好像在迷宮里,有幾個人能爬上墻頭,俯瞰歧途呢?極少數人成為贏家;大部分人隨波浮沉,當然是沉者居多;也有一小部分既無高超見識,也沒有一技傍身的普通人,憑借孤勇殺出一條血路,捍衛了生活和尊嚴。我媽媽就是這樣的英雄,我一生以她為傲。
我身處其中,但因為是個小孩子,也只是個旁觀者,本身并沒有直接應對洪水的旋渦和撲面的激流。我的應對之道是沉迷小說和四下游走,可媽媽并不明白,甚至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到底在又臟又破,滿是低俗、色情、暴力的租書攤上尋找些什么?或許只是一種本能,正如民間傳說里,被毒蛇咬到后,十步之內必有解藥的脫困之道。
與其說我喜歡武俠,不如說是熱愛江湖。我覺得江湖里有自由,有遼闊,有仁義勇烈的人,有慷慨相交的然諾,有“給你個痛快”的死法,有不那么茍且的活法,有尊嚴,有烈酒,有無數個和我一樣孤獨和痛苦的同類,有朋友肝膽相照,有快樂,有邪不勝正……但最重要的是,還有一把向死而生、代表著勇氣的刀。
那是我失路之后的精神家園。
而后來我成為了一個創作者,每個人對武俠和江湖都有自己的理解,而我的理解是這樣的:“江湖”這個意象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作為百家廢黜之后,傳統儒家文化的鏡像存在,既相生,又相克,既同從太初有言、高陽苗裔的原點跋涉而來,又絕非順民詩篇。它從源出昆侖的黃河邊撿拾一方古玉,從莊子的《逍遙游》里掬起一捧秋水,在易水河畔共擊一段長歌,在稷下橋頭冶煉一塊黑鐵。如果有歷代的鑄劍師們偶遇魂魄,以自己的春秋給予血肉,就可以得到一柄神兵。
我當然只是一柄凡鐵,但自以為在某幾個風葉鳴廊的夜晚,也曾聽見過那柄神兵的拔刀鏘然。

這本書叫做《蘇曠傳奇·人間而立》,是從整個系列時間線的四分之一處開始的,之前大約還有四五十萬字的篇幅,那是這本書的“草稿期”,從2005年寫到2008年,出過三個單行本。前傳的寫作期是一段我剛進入社會春風得意的時光,也是羅曼·羅蘭所說的所謂“嘔盡宿食”的日子,當時更大的重心在工作和旅行上,窮游五湖四海,到一處就寫一篇小說,既賣錢,又仿佛游記。那一段的探索當然是重要的,這本書的男女主人公和好幾個重要角色都是那時出現的,故事也發自初心。但回頭自評,整體創作確實青澀。最終呈現給讀者的,是作品相對而言比較成熟的部分。
此書約六十萬字,其中《人間而立》是突破卷,寫于初聞刀聲的二十年后,某些時日我再度失路,于是想起了記憶深處那柄沉沉黑鐵。為了寫成這一卷,或者說,為了主人公能夠頂天立地,再站在這人世間,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往鑄劍爐里跳過一回的。難處不再贅述,寫到主人公蘇曠人刀雙殘,向天借膽、肝膽自照、人間而立的章節,書成的一刻,真是有一種把骨血里的長刀拔向天空的痛快感。主人公對著十二歲的自己說“這些年幸不辱命,允諾你的,全部做到了”,這個話我可不敢說,但也堪堪覺得少年時一諾已畢,此生不虛。
這一卷寫完,僥幸功不唐捐,獲得了一些經濟上的回報,能夠讓我從容地展開最終卷。
《怒海云歸》卷超百萬字,大約占整個系列的一半篇幅。如果說我用《人間》卷見自己,那么《怒海》卷就是見眾生,寫稿時隱約覺得,寫完蘇曠,我與江湖緣分也盡。《怒海》卷從2017年7月起,2021年12月12日終,歷時四年半,算是竭盡所能,把我心里的江湖世界完完整整呈現出來,雖然天賦有限,還有極遠的未達之境,但就我個人心路,也可以算得上有缺、無憾,有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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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書的終戰前,我寫到書中無堅不摧的一柄絕世神鐵“碧海洗銀沙”被大反派偷走,主人公蘇曠兩手空空,只能向群雄借刀。
前文寫過,在蘇曠少年時期,求刀不得,幾乎墮入邪道,幸虧遇到了人生之中風燈一樣的鄭雪程老師,當頭棒喝,說你的胸襟,可兜不住你的雄心;教會他對人對己,多點耐心。最后,蘇曠終于得傳九耀刀,自此開蒙。彼時年少,蘇曠就是在風里,聽到了某柄刀的刀風,如前生魂魄喚我。
走到長路的盡頭,他終于又一次聽到這刀聲。這一次是在海灘上,海潮呼嘯,熱血恃驚雷。
那一聲終于來了,還是“它”——“一生所愛莫過于此,拿起來的那一刻,就知道再也放不下,彼此魂魄熟稔,九死輪回相依為命,前生有過約定,今宵再許來生。”
那是一柄無名的刀,路邊刀鋪老板自己打的,要價五百,還價到三十八兩。
不過,允許我引用一段原文段落——
“說實在的,那真是一柄好刀。上好的鑌鐵百煉成鋼,一遍遍地淬煉,一遍遍地打磨,一遍遍地調試。它入手舒服極了,不會輕一點,也不會重一點,鋒銳剛剛好,弧度剛剛好,軟硬剛剛好,讓人有種說不出的自在。就像是一雙料子上好、半新不舊的好鞋子,一壇藏了三十年、清冽綿軟的老酒,一位相交半生、心靈相通的老朋友。
做這種真正的好刀,不僅僅需要好鐵和冶煉的技藝,更需要無窮無盡的時光與耐心。五百兩一點都不算多,是這位賽馬超不識貨。
那位刀鋪老板,在荒郊野嶺,守著孤零零的一爐火,在漫無天日的等待里,一釬一錘地敲打出了自己的英雄夢——他希望它能托付給一個真正的俠客,匡扶正義,斬妖除魔,問天下誰有大不平。
它確實比不上碧海洗銀沙,但說不定也能贏。”
最后當然贏了,描寫那一戰的章節叫《關山奪路》,我等這個名字,等了很多年。
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寫作者,也已經竭盡所有,交出了我的凡鐵。
感謝我愛人的陪伴,我想我是婚姻之中為數不多獲得更多自由的女性。
感謝我的責編,是她“看見”了這個作品,給予無窮無盡的耐心,打磨成器。
最后感謝我自己,我才華有限,知識面更欠缺,說實在的性格也常嫌浮躁,如果有什么可自詡的,大概就是還有一點勇氣。
希望有緣分和閱讀此文的諸君,江湖中見。
原標題:《飄燈:只是一柄凡鐵,也曾聽見過那柄神兵的拔刀鏘然 | 《蘇曠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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