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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喆雋評《副本》︱永生樂境還是苦海輪回

“換身體就像換襪子一樣”
未來的人類將自己的意識徹底數字化,并存儲在一個后頸部的小圓盤(“堆棧”)中。只要堆棧中的數據沒有受損,一個人的意識可以被安放在虛擬實境中,或者被重新導入另一具軀體之中。可以說,這樣人類在技術上實現了“永生”。這是Netflix的新劇《副本》(Altered Carbon,又譯為“碳變”)中的基本設定。這部電視劇今年2月2日一次性放出,是根據英國科幻作家理查德·K. 摩根2002年的同名賽博朋克小說而改編的。預告片里有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你的身體并不是你的,你可以像蛇蛻皮一樣蛻去它。”用劇中男主角科瓦奇自己的話來說:換身體就像換襪子一樣。
電視劇一開頭就用戲劇化的方式呈現了這樣一個場景:一個小女孩因為車禍而死亡。但是因為她的父母沒有經濟能力為她的意識找到一具合適的身體,所以管理當局就把小女孩的意識置入了一個老太太的身體中去了。“老太太”見到了自己的父母后掩面哭泣。而父親百感交集,看著滿頭銀發、滿臉皺紋的“女兒”欲言又止。在另一集中,偵探奧特伽把她已經過世的外婆下載到了一個罪犯身體中。那個罪犯身高馬大,虎背熊腰,渾身刺青,鼻子上穿著金屬環,卻一臉溫柔地望著兒孫,在亡靈節那天和家人圍坐吃飯,聊起了家長里短……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是在看《尋夢環游記》。
身體的“祛魅”:從圣殿到皮囊
中國古人堅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人類曾經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敬畏感,似乎那是神明或大自然隱秘計劃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為精妙的作品。達芬奇在創作著名的《維特魯威人》時,顯然對人體中呈現的和諧比例而感到驚訝。“人若仰面平躺,手腳伸展,而以圓規一腳置于臍……則指尖趾頭皆及于由此而得的一圓周。正如人體可形成圓形輪廓,方形也可以從中發現。測量足底至頭頂的距離,再測量平展之雙臂的距離,可以看到二者完全一致。……沒有對稱的比例,任何神殿的設計就都喪失了原則。這里說的是,假如神殿各構件之間沒有精確的關系,好比體形良好的人的各器官在自行其是。”(維特魯威:《建筑十書》第三書)甚至可以說,身體本身就是一座圣殿。
文藝復興時期的這種身體觀念,其實復活了更古老的斯多葛主義傳統——身體并不是我的“私產”。身體內部的小宇宙和身體之外的大宇宙遵循著共同的神秘法則“邏格斯”。而心理意義上的“我”僅僅是宇宙氣息聚散的偶然產物。
電視劇《副本》的世界觀徹底倒轉了那種神圣的身體觀。原版小說中將可以植入意識的身體稱為“套子”(sleeve)——想換就換一副套子,一切都是如此輕而易舉。身體不再是父母或者自然賜予一個人的饋贈,而是隨時可以拋棄或者改換的皮囊。表面上,這似乎是在恢復中世紀對身體的輕視,但實際上卻是相反:可以改換皮囊意味著,某一具軀體是可以替換的,而軀體一般則愈加重要了。你不必留戀最初的軀體,但想要做人,終歸要有一副軀體。想到這里不免令人后脊發涼——未來紀元的虛擬存在,竟與古代的“孤魂野鬼”如此相似。很多人終其一生,就是在為“下一世”尋找一副“投胎”肉身而已。意識存儲技術保持了記憶的連續。沒有了奈何橋與孟婆湯,活著也可能變成永恒的苦海輪回。
“回魂”有術
《副本》的男主角科瓦奇是一名星際戰士。他的意識被下載到了2384年地球的一具白人男性身體中。在小說中,這種下載被稱為“回魂”。在這次“回魂”之前,因為嚴重的星際犯罪行為,他的意識已經被數碼囚禁了二百五十年之久。科瓦奇原本就是“孤魂野鬼”。
灣城(以美國舊金山為原型)的超級富商勞倫·J. 班克羅夫特幾天之前在家中被離奇地謀殺了,而且存儲意識的堆棧全毀。用標準術語來說,這對一般人而言意味著“真死”(real death)——只要堆棧沒有損毀,肉身的毀壞都不是真死,因為可以將意識植入到另一具肉身中去。然而,班克羅夫特擁有驚人的財富,他未雨綢繆為自己定制了意識備份的衛星系統。不過,在上一次備份和謀殺之間出現了幾分鐘的空白。雖然他恢復了最近的一個意識備份,但卻不知道是誰殺死了自己。科瓦奇被找來調查這樁謀殺案。
按照小說中的設定,這種意識存儲和“回魂”技術也是無奈的產物。未來的人類在殖民太空之后,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簡單來說就是:世界太大,人生苦短。離地球最近的星際殖民地在五十光年之外,最遠的殖民地的距離是它的四倍。要把人從地球送到星際殖民地的時間太長了。為了維持星際聯盟的統治,才發明了意識存儲的技術。這樣就可以把一小支精銳部隊的意識全都數字化存儲并發送出去。最精銳戰士的意識可以直接下載到做過戰術升級的軀體內。他們一睜開眼,就擁有了敏銳的神經和強健的身體,隨時準備戰斗。意識存儲以及“跨星際轉運”成為了統治的必需。

自然選擇vs自由選擇
意大利中世紀哲學家皮科曾經在《論人的尊嚴》中,寫了這樣一段話:造物主對亞當說:“亞當,我們沒有給你任何固定的位置或專屬的形式,也沒有給你獨有的稟賦。……你不受任何限制的約束,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抉擇決定你的自然,我們已把你交給你的自由選擇……你既不屬天也不屬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這樣一來,你就是自己尊貴而自由的形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愛的形式。”(北京大學出版社,25頁)
演化論告訴我們,我們的身體是自然選擇的產物。然而,似乎自然選擇對人類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了,或者說人類文明的時長相對于演化來說太短了。更為重要的是人自己的自由選擇——“我”選擇要把自己塑造成為什么樣的存在者。這個存在者甚至不能被簡單叫做“人”。看完《副本》第一集之后,才感覺到皮科一語成讖。眼下人類仿佛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四顧,他要為自己做出自由選擇。既然是自由選擇,未來的可能性就絕不止一個。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毫無保留地熱烈擁抱實現永生的技術。在《副本》中依然有一些人出于信仰的原因,堅決反對任何“回魂”和意識存儲。他們堅持一生只用一個肉身。他們中較為溫和的團體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中散發傳單,進行各種抗議;較為激進的部分(奎爾主義者)醞釀著武力反抗,試圖摧毀存儲意識的核心技術。

死而不平等
實現永生是多少人執迷的夢想。但是實現永生的人類,就邁入了美麗新世界嗎?未必。《副本》保持了一絲對技術的警惕:實現了永生之后,人生而不平等,死卻是更不平等的。
人類本來認為,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對暴死的生存性恐懼,構成了近代政治哲學的思考基點。但是《副本》中的設定徹底顛覆了這一點。因為制造一具“自己的”肉身需要高昂的費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負擔。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城市底端,終日為生計忙碌,過著蠅營狗茍的日子。只有那些擁有權力和金錢的“瑪撒”才可以隨心所欲地更換自己的身體。這個“瑪撒”來源于《圣經·舊約》里提到的族長瑪士撒拉,據說他活了九百多歲。“瑪撒”具有了接近于“半神”的地位,輕蔑地對待一般人的倫理道德。班克羅夫特夫婦都已經三百五十多歲了。而班克羅夫特自己一直保持著壯年的身軀,而他的夫人米莉亞姆則始終擁有少女的身姿。
主人公科瓦奇在第二集中說:“技術會發展,但人不會。我們是聰明的猴子。我們要的東西是不變的:食物、性、住處……”科瓦奇夫婦為自己重金打造了很多完美身體的“副本”,可供隨時使用。而在灣城的上空,科瓦奇建造了一個漂浮的“云中之城”。“云中之城”中的聲色犬馬超越了常人的想象,但僅供權貴享樂。這里恰是《副本》中罪孽開始的原點。或者更為確切地說,罪孽的原點依然是不變的人性,人性中的不滅欲望。永生改變不了這一點,相反它可以無窮放大欲望。技術的突破并未從根本上改變人:極少數人沉溺于肉林酒池,大多數人渾渾噩噩度日,還有一些試圖反抗……
數碼永生還是肉體永生?
最近幾年,永生的話題逐漸集中地呈現在各種科幻影視作品中。《這個男人來自地球》(The Man from Earth,2007)和《時光盡頭的戀人》(The Age of Adaline,2015)展現了永生的第一種模式,即肉身不老。但除了科幻的標簽之外,這個模式內底里的愿望和吸血鬼影片并無太大差異,甚至對人性的反思還不及后者深刻。
在《黑鏡》(Black Mirror)第三季第四集《圣朱尼佩羅》中,身患絕癥的人可以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云端,并選擇自己最喜歡的年齡,和自己最愛的人生活在最喜歡的地方。而在《黑鏡》第四季的第六集《黑色博物館》中,意識上傳成為了一種最為殘酷的懲罰手段。意識上傳的科幻設定,已經超越了普特南式的“缸中之腦”,而達到了“云中之我”。在一些人看來,肉身終究是一種物理和生理的羈絆,哪怕是只剩下一千四百克的蛋白質也顯得不夠徹底。這類永生的設想可以被稱為“數碼永生”,它預示著一種更為激進的路徑。
不過,這里存在一個懸而未絕的技術和哲學問題:云端中的意識究竟是什么?它是“我”嗎?同樣,堆棧中意識處于什么狀態?我們似乎只有一些含混不清的比喻可以來描述它:在“睡眠”,還是繼續“活動”著?抑或是電腦硬盤上存儲的數據?

《副本》中偵探奧特伽在一次遇襲之后,安裝了一條再生機械手臂。這條手臂可以輸出幾百公斤的力量。雖然她接受這項“改造”并非出于自愿,但從結果來看,這條機械臂讓她后來能夠和強大的敵人對戰,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這里作者又點到了在數碼永生和肉體永生之外的“第三條道路”——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即用電子、機械或者合成的部件來改造、加強人體的身體。例如可以安裝看得見可見光頻譜之外的電子眼;或者,超人類主義無疑提出了一個“忒休斯之船”式的哲學難題:人被改造多少,還能被稱為是人?
永生還是永罰?
科幻大師艾薩克·阿西莫夫曾經寫過一篇短篇小說《終極答案》來探討永生的問題:堅信無神論的摩瑞·泰布羅特在心臟病突發之后,意識來到了一個不可描述之處,和一個聲音展開的一場對話。那個聲音告訴摩瑞,他的肉身沒有什么是不朽的,但是思想卻可以永遠存在下去。阿西莫夫仿佛是在暗中向哲學家笛卡爾致敬,一個無所依存的“我思”將一直思考下去,直到永遠,它甚至無法選擇自殺。真可謂,“我思”綿綿無絕期。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很多人在觀看電視劇《副本》之后,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瑞典男演員喬爾·金納曼(Joel Kinnaman)那令人驚嘆的身材。肉身,依然是肉身,給大家帶來無法逃避的愉悅。人一面在竭力掙脫幾百萬年自然演化塑造的局限,另一面卻毫不避諱地在享用自然演化的生理快感。觀眾在觀看《副本》這部新劇的時候,條件反射般地對其中大尺度的暴力和色情場景感到興奮。Netflix為此受到了很多批評。然而,不得不承認,這種享受可能是百分百“純人”為數不多的本真反應了。無論如何,《副本》通過一個反烏托邦故事,時刻刺痛著那些技術樂觀主義者,也提示著我們重新思考人是什么。
永生還是永罰,這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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