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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意外走紅的“流浪漢”:逃避現實,我很快樂

穿過擁擠的巷子和昏暗的燈光,躺在月租100元的房間里,黃思源總是忍不住思索自己可有可無的人生。
他是一名電子廠工人,三班倒,月薪900元。按照被制定好的值班表,他每天穿著靜電服準時出現在工廠,工位上,四臺機器將他包圍著。
流水線將芯片傳來,他不停地往機器裝塑封料,塑封料被高溫融化,進入壓模機,從而壓在芯片表面,完成芯片塑封。然后他再將芯片切割分離,檢查質量,傳至下一個流水線。
由于高溫作業,工廠里的空調僅能維持身體不中暑,再加上必須站著才能跟上生產速度,重復、疲憊、麻木共同編織出黃思源的日常。
身后,整個工廠望無止盡,工人們點綴在一堆一堆的設備中,工廠24小時運轉,人被異化成龐大生產機器的一小部分。
“我為什么要活著?”
“我是不是作為一個人存在著?”
古老的哲學問題縈繞在黃思源的大腦,悶熱的風從窗外吹來,一天夜里,他終于想通,決定跳出現有的生活,選擇不接受主流價值體系的評判。
離開工廠后,他取出社保卡的錢,購置了帳篷、睡袋、背包和鍋,從四川省樂山市的出租屋出發,開始了尋找自我的流浪之旅。
那一年,他21歲。


1988年,黃思源出生在四川省樂山市,由于父母離異,他年幼跟隨爺爺奶奶生活。貧困的農村家庭沒有玩具,大自然是上天給予孩童們最珍貴的禮物。
家里靠河,下河抓魚、河灘嬉戲是黃思源不可磨滅的童年記憶。
在大多數周末,他都約上幾個同學,一起探索后山、鉆林子,若意外發現一個未曾來過的地方,則會引起大家長時間的興奮。
“我形容不出來,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黃思源享受和自然相處,就像放逐自己,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只需要不停地走。
2007年,黃思源高中畢業。彼時,爺爺奶奶的收入微薄,父親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為了減輕家里負擔,他和身邊同齡人一樣,前往電子廠打工。
廠里的工人年齡相近,基本是初入社會的年輕人。所有人都清楚,這份工作沒有未來,包括黃思源,從自由的山野,來到有序、效率的流水線,他陷入巨大的無望中。
“一個年輕人剛步入社會的時候,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無法從主流的價值體系中找到存在的價值。”
大家商量著以后離開工廠學一門技術,但只是說說而已,不知從何做起。多數時候,他們將業余時間奉獻給了網絡游戲。
黃思源和他們稍有不同,一起去網吧時,他最愛看電影,另外還三天兩頭跑去市中心,從樂山市圖書館借書往住處搬。
得益于文藝作品,他第一次了解到“into the wild”(荒野生存)的概念,打工期間,他看完凱魯亞克(美國“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所有的作品,被梭羅的《瓦爾登湖》顛覆認知,沉迷于波德萊爾的“頹廢主義”詩歌。
這些作品擁有相似的特點——離經叛道的價值觀,違背主流的生活主張。慢慢的,它們在黃思源的內心種下流浪的種子。

黃思源
黃思源從小生活在樂山,沒去過遠方,工作一年半,也沒攢下多少錢,但他始終覺得“錢不是一個限制出發的條件,沒錢有沒錢的方式”。
他的設想中,有一種簡單的生活——不用考慮人際關系、交通工具,像流浪漢一樣,只需要解決吃飯問題,其他不用刻意選擇。
2009年5月,21歲的黃思源決定成為真正的流浪漢。
出發前,他和一位朋友講述自己的計劃,沒想到對方頗為心動。兩人一拍即合,從樂山出發,目標是追溯家門口岷江的源頭。計劃很快完成,他們繼續北上,開始沿著黃河徒步。
真實的流浪與浪漫的“詩和遠方”無關,反而常常挨餓,不能洗澡,還要背著裝滿日常用品的背包。
掛面是最受黃思源青睞的食物——便宜、耐放、方便煮食,只需要一個鍋,加水,放鹽,又是解決了一頓。

黃思源煮掛面
一開始,由于挨餓和吃飯時間不固定,他不時胃疼。過段時間,不知道是腸胃適應了糟糕的條件,還是黃思源改善了飲食,身體才恢復健康。
條件的艱苦,沒有讓黃思源心生退意,反而內心愈加豐盈,“很累,但有風吹過,每天看到都是新的東西。”
若趕路疲憊,他會在樹蔭下休息,睡個午覺再走,不給自己設任何限制。當存款花光或想要調理身體,他會停下找零工,賺取微薄的生活費。
大多時候,面對不擅長的工作,他主動提出不要薪資,只讓老板包吃包住。面對免費勞動力,老板們爽快答應。但在重新出發時,黃思源總會收到老板的紅包。
即使是短暫邂逅半個月的過客,大家也會保持善意,相互祝福。對于黃思源而言,這就是“在路上”的魅力。

黃思源途中停下腳步,替農戶摘枸杞賺錢
生活似乎變得簡單,關系簡單,目標簡單,他享受這樣放松的狀態。
“我可以臟一點,吃的差一點,每天不洗澡,蓬頭垢面,但我整個人是開心的狀態,我覺得我活在這個世上了,這和在社會中工作、在廠里做流水線帶給我的感覺不一樣。”黃思源說道。
路上,黃思源并非一直與朋友同行。他的路線往往繞開城市和縣城,沿著鐵路走,而一起流浪的那位朋友更喜歡走公路,因此兩人分分合合。
2010年5月,黃思源在內蒙古的一個小鎮當服務員,手機早已停機,兩人在QQ上約好見面。
彼時他們身處河套平原,黃河水勢平緩,于是產生一個大膽的想法——漂流黃河。
他們在烏梁素海的景區,撿到一個碰碰船的船胎,制作成一個橡皮木筏。
在黃河邊出發前,附近的采砂工人留意到他們,訝異他們的莽撞,隨后贈予了兩件救生衣。穿上救生衣,兩人懷著恐懼又興奮的心情下河了。

黃思源和朋友準備漂黃河
坐在橡皮木筏上,他們順流而下,鐵鏟作槳控制方向,時不時有風吹過臉龐,非常愜意。天黑,他們會靠岸煮飯、睡覺,等到第二天天亮,再重新出發。
不過這樣舒適、自在的漂流,在一個月后戛然而止。
橡皮木筏漂到晉陜大峽谷時,水流突然變急,木筏被水掀翻。
危急之下,黃思源抓住身旁的背包拼命往岸邊游。大部分的行李、食物被黃河沖走,幸運的是,兩人都還活著。

自然危機沒能讓黃思源萌生退意,打擊最大的,是人的惡意。
上岸后,他繼續走走停停,沿著黃河穿過山西、河南,一路走到山東。由于沒見過大海,他在江蘇省連云港市登上漁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個月。

黃思源出海
漁船從連云港出發,在南通進港。按照計劃,黃思源將繼續北上,前往首都北京。但在路過山東省臨沂市費縣時,發生了意外。
那天夜里,他在村子里走著,一輛摩托車慢慢在他身邊停下,車上坐著三個人。他們中的一人說自己的錢掉在路上,詢問黃思源有沒有撿到。
黃思源表示否定。
為了證明自己,他不得不卸下行李,掏出錢包。這時,對方突然抓住他的行李,拽住錢包,摩托車加速,揚長而去。
背包里除了行李,還有前不久出海賺到的2000多元,以及價值一千元的相機。黃思源感到震驚且憤怒,他立馬往回走,來到小鎮的派出所報警。
2010年秋天,黃思源借了300元,坐上回樂山的火車。流浪被迫停止,他沒能見到北京最美麗的季節。

“流浪漢”黃思源
回家后,黃思源告知家人過去流浪的經歷。爺爺奶奶一直以為他在外面打工,但他們沒有生氣,反而感到欣慰。
重回“現實社會”,黃思源再次開啟打工生涯。他推著三輪車在街上賣涼皮,去快遞公司當分揀員,到服裝店賣衣服,成為戶外俱樂部的領隊,足跡出現在成都、太原、西寧……
身體在奔波,但內心被捆綁,他時常懷念起過去的流浪。
流浪的一年半時間,看似被浪費,實則給黃思源帶來無法比擬的成長。
一路上,他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做過五花八門的工作,這些都無形中影響了他的性格、待人方式,以及對世界的認知。
2013年,25歲的黃思源迎來人生的轉折點。
在朋友介紹下,他進入成都的一所登山學校。學校剛成立,他負責管理倉庫,以及一些雜活。
面試時,校長欣賞黃思源的流浪經歷,以至于錄用他不久,便帶他上山,有意將其培養成攀登教練。
黃思源沒有攀登經驗,但擁有無畏的心性、良好的體能和對惡劣自然環境的適應能力。那段時期,他進步迅猛,很快掌握攀巖、攀冰、干攀等技巧,成為了一名出色的攀登者。

黃思源在山上
2014年10月,他首登四川理縣皇冠峰,同月完成駱駝峰北面新路線。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完成貢嘎地區5456峰攀登后,他和搭檔分別在2016年、2017年開辟大雪塘三峰(海拔5354米)北面新線路、登頂四姑娘山幺妹峰(海拔6250米)。
攀登為黃思源帶來全新的體驗,就像另一層次的“流浪”——同樣是與荒野發生關系,讓他著迷,“回到大自然,你可以去吸收大自然的能量,像充電一樣。”
出沒于高山之顛,見識到絕地美景,黃思源開始學習攝影,記錄下震撼人心、卻鮮為人知的大自然瑰寶。

瑰麗冰山
2017年,他辭職創業,和朋友成立攝影工作室,通過承接戶外攝影業務,賺取生活費,反哺攀登這項愛好。
慢慢的,黃思源在圈內名氣大漲。
2018年10月,他獲得某戶外品牌的支持,來到“戶外圣地”霞慕尼(法國)參加訓練。在這里,他接觸到世界上最優秀的登山大神,看到更大的世界。
后來,拍攝的短片《迎風飛舞》獲得2018年南山國際山地電影節“最佳探險精神獎”,自己也成為知名戶外品牌的簽約運動員,在現實與流浪之間,黃思源找到了平衡點。


2022年9月,黃思源將29張照片,用短視頻的創作思路制作了一條一分多鐘的視頻,名為《一個普通流浪漢的十年》。
《一個普通流浪漢的10年》
視頻在多個平臺登上熱門,質疑聲也隨著流量而來。
有人認為攀登是富人運動,懷疑黃思源家庭條件優越,所謂流浪,只不過是擺拍。對于否定的聲音,黃思源表示尊重,但不會特地發視頻回應,“無所謂啦,每個人都有偏見,沒有解釋的必要。”
攀登確實“燒錢”,但并不意味這是專屬富人的運動。
盡管攀登的商業價值有限,攀登者無法靠比賽維生,但黃思源簽約品牌,能獲得基本補貼,和金主提供的訓練資源。
至于日常收入,他可以憑借攝影業務補足,獲得堅持愛好的養料。

黃思源位于群山之巔
黃思維不認可一些人將“追求自由”緊貼“金錢”的說法,
“很多時候,真的是自己給自己預設太多的限制,覺得一定要怎么樣,我們才能做什么事情。其實不是的,動力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條件。如果有條件,你能做得更好,如果沒有條件,也不影響你對這個事情的動力和好奇心。”
走紅的視頻下,有一條評論寫著,“我現在也是以另外一種方式的流浪,可是總在某些時候覺得自己在逃避。”
黃思源回復他:“逃避也沒錯吧。”

黃思源第一次見到黃河
15年前,黃思源不再上學,進入工廠,不久,他離開工廠,開始流浪。
他坦言,當時拒絕上大學和流浪同樣有逃避心理,“追求自由,也算逃避。如果一個東西真的是你不喜歡和不愿意面對的,你離開或者逃避有什么問題呢?就像耍朋友,你都不喜歡了,為什么還要在一起?”
逃避只是一種選擇,但有一點要注意,無論如何選擇,都會產生相應的代價。對此,黃思源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2022年7月,黃思源發布一則視頻,講述自己最近的受傷經歷。
在慕士塔格山峰(新疆)的拍攝項目結束后,他萌生登山滑雪的想法。第一次來到慕士塔格峰,他盤算著如何征服這座海拔7746米的“冰山之父”,不料意外發生了。
他和搭檔一起攀到海拔6900米的C3營地,檢查和固定好帳篷,隨后一起滑雪下撤。
剛越過C2營地(6200米)不久,一條裂縫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為了避開裂縫,他強行改變滑雪姿勢,右腳的雪板不小心插進雪地。由于慣性,整個身子撲倒在地,旋轉一周。
這時,右腳的雪鞋強行脫離固定器,右小腿被生生扭斷。

搭檔記錄下黃思源受傷一幕
在海拔6000米的雪山受傷,黃思源內心非常郁悶,他太清楚下山的路有多崎嶇。時間有限,他無法原地等待支援,甚至沒時間猶豫。若三個小時后太陽落山,溫度驟降,他將面臨更大的危險——失溫。
搭檔趕到身邊,能做的只有幫忙負重,黃思源必須靠自己。
他企圖站起來,發現右小腿已經不能承重,失去控制。于是他坐在雪地上,右腳抬高,靠雙臂和左腿的力量,通過“屁滑”的方式,一點一點往下撤。
來到C1營地(5400米),他幸運地遇到另一位攀登者,兩位搭檔用繩索一起拖拽他下山。他們到達ABC營地(4900米),更多攀登者加入救援隊伍。但接下來的路沒有雪地,全是碎石,幾位朋友只能輪流背著他下山。
晚上10點20分,太陽即將褪去最后一縷光芒,他們終于抵達大本營。來到這里,危機才算解除,朋友們包了一輛車,連夜將黃思源送往喀什第一人民醫院。
腓骨骨折、踝骨骨折、三角韌帶斷裂、脛腓聯合分離,他必須手術。手術過后,麻藥消退,黃思源迎來前所未有的劇痛。
一場意外,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強烈的失落涌上心頭,但黃思源很快釋懷,“我接受了這場意外,就像接受了生命中發生的其他意外一樣。”
無從得知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臨,黃思源的決定是,繼續前行。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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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對話意外走紅的“流浪漢”:逃避現實,我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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