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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黃河邊的高三學生們
原創 王一璐 清華大學清新時報
作者 | 王一璐
責編 | 劉緯博 邱雨諾
排版 | 梁可薇
離開佳縣的早晨下著小雨,客車緩緩發動,依瑤開始讀同學們寫給她的信。
“學姐,以后一定要來白云山上香,求姻緣很靈的!”
“學姐,你是我見過最漂亮、最溫柔的人,像天使一樣!”甚至旁邊還畫著一個頭頂光環的火柴人。
依瑤是清華大學“思源計劃”第21期赴陜西支教調研支隊的成員,剛剛結束了在佳縣中學為期一周的支教。同學們的溢美之詞和樸實愿望沖淡了她的離別愁緒。
佳縣是陜西省榆林市的下轄縣,2020年剛剛脫貧。佳縣中學是這里的唯一一所高中,已經多年沒有學生達到陜西省高考一本錄取分數線了。
根據依瑤的觀察,一周的支教使學生學習的積極性有了很大的提升。但這種變化能持續多久?對于一所“塌陷”的縣中、一座尚未振興的縣城,真的有改變發生了嗎?

佳縣中學宿舍的窗外就是黃河
圖源:支隊成員
初見
佳縣中學的高三有3個理科班和3個文科班,各有一個重點班。到達之前,支隊成員得知了學生們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理科重點班的學生的成績大多在400分左右,普通班則集中在200多分。有成員不禁在群里問:“他們這個考試滿分是多少啊?”“咱們用不用重新備課啊?”并在群里接龍了幾個“捂臉”的表情。
網上有關佳縣中學傳播最廣的報道,是說佳縣中學近年來“工程不斷”,卻讓學生“打著地鋪睡在水中”。報道稱,因學校宿舍維修規劃失敗,開學后部分學生在空教室臨時搭建床鋪。陰雨天氣,學生的床幾乎浸在了水中。佳縣中學回應,是由于當地教育部門決定提前驗收創建工作,學校便調整方案維修改造舊公寓樓,但由于種種原因未能按時完工。
關于學校的負面信息和從黃昏到深夜的顛簸山路,讓支隊成員心力交瘁。客車在夜里11點到達佳縣,卻上不去學校門前的陡坡。成員們下車步行,拖著沉重的行李,感受黃土高原的地勢。學校里也像一個微縮的黃土高原,西北高,東南低,上了陡坡進門,要再下一個長坡才能到宿舍。

佳縣中學及佳縣地勢
圖源:佳縣中學宣傳片
支隊成員住在學生宿舍,4人一間。宿舍里放著特地為他們準備的立式風扇和蚊帳,需要自己動手安裝,佳中其他的學生宿舍是沒有風扇的。“這天兒沒有風扇怎么睡啊。”一些成員替同學們抱怨起來。
洗澡后已過深夜12點,依瑤發現兩個女生在洗漱池邊洗頭。“水多涼啊,怎么不去洗個澡?”“不讓我們洗。”
簡短而迅速的回復后,一個女生忽然抬起頭,驚喜在她的眼中瞬間蔓延:“學姐,你是清華的嗎?來教我們的嗎?”“是呀。”“你教幾班?”
得知依瑤不教她們的班級,她們同時發出了極其遺憾的聲音:“學姐,你好漂亮啊,也來我們班好不好?”
“有空會去的!”
兩個女孩交談著走了,依瑤甚至隱隱聽見了她們在背后的尖叫聲。雖然想不通她們為什么這樣開心,也不知道學校為什么不對學生開放浴室,她的心情還是變好了一些。

學生們在早操前背書,佳縣中學的女生被要求剪短發
圖源:支隊成員
塌陷
“好消息:佳縣天美廣告公司現招聘不想繼續上學的男生,第一年基本工資3000以上管吃管住,第二年開始5000以上管吃住。有意向者聯系王總。”
佳縣中學的張老師在2023屆學生群里發布了一條“招工消息”。雖然學校明令禁止使用手機,但還是有一些手機作為“供班級同學在必要情況下使用”的“班機”,流轉在學生中。或許是疑心老師在“釣魚”,招工消息的回復者寥寥,幾乎都是已經休學的學生。
張老師說,他轉載招工信息的初衷是想讓學生“多條路”,“給不想繼續學習的學生一個工作的機會”。雖然輟學只能拿到初中學歷,參加高考至少還能獲得專科學歷,但他認為,“想靠學歷吃飯至少得985、211,專科學歷沒啥用了,不如直接工作學習技能。”
佳縣中學的近年來的高考成績不容許他們對“本科學歷”抱有太大希望。2021年,佳縣中學有高考考生168人,無人一本上線,二本上線48人,不足30%。但許多家長依然把高考視作學生的“出路”。
支教第二天,依瑤班里有個男同學想“為了女娃娃”放棄學業,“我有好多初中同學都結婚了”。男生的家長加到了依瑤的微信,給她發了滿屏的消息:“一定要勸勸他,你們說一句頂我們說十句。還剩一年就高考了,告訴他好好學習,學習是最重要的……”依瑤答應家長,一定會和他好好聊聊。
她和男生反復強調“高中文憑”的重要性,“快畢業了,再堅持一下。”聊過之后,男生選擇了留在學校。面對著充滿感激和希望的家長,依瑤最終沒有忍心問出困擾她的問題:“考不上大學怎么辦呢?想過別的出路嗎?”

依瑤所教班級學生成績
圖源:支隊成員
近年來,“縣中塌陷”成為常常被討論的話題,指重點縣中“難出清華北大”和普通縣中高考錄取率“慘不忍睹”的現象。成績塌陷的背后,是教育資源的塌陷。
支隊成員有不少畢業于“超級中學”或重點縣中,他們發現佳縣中學的管理模式十分“眼熟”:早起,跑操,上課,自習到深夜,但在一些地方又存在許多不同。比如,佳中下午的課表大多是空的,三四點之后常常只剩下“自習課”。看著全班同學“不知道干啥”的狀態,支隊成員著急起來:“自習課是用來‘查缺補漏’的,但是他們現在需要的是‘精衛填海’,就不應該安排這么多自習課,應該多講課、多做題。”
上課時,同學們總是無比熱情,積極配合。但依瑤發現,學生好像并不在意她講了什么、講得怎么樣。她向坐在第一排的班級第一名求證。“不用太在意,”他說,“我們班學習的也就10個……不到。”
依瑤班級的語文老師說,佳縣中學也曾有過“輝煌歲月”。十幾年前,佳縣還是國家級貧困縣,但佳縣中學每年都有幾十個學生考上一本,兩三百人考上二本。2010年前后,在部分教育政策和社會力量的作用下,大量師資和生源從縣城流向城市,引發了全國縣中的大面積塌陷。近年來,佳縣中學幾乎不設錄取分數線,凡是考不上榆林市高中的考生都可以回籍就讀。
老師說,剛開始她也嘗試過許多方法,比如定期播放作文素材視頻、拓寬學生眼界等,但收效甚微,于是漸漸地沒了熱情。最絕望的時候,她覺得“不要說教學生們成才,就是成人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相比之下,榆林市高中的待遇、生源都更好,所以老師們“能走的都走了”。
除了師資和生源,還有許多設施在無聲地為“縣中塌陷”作注腳。佳縣中學旁邊的工地曾是全校師生的田徑場,幾年前被拆除,計劃改建成停車場。現在只有一個院子白天當作操場,晚上供老師和家屬們“拉話”,顯得逼仄了些。曾經的籃球場也隨著田徑場一起消失了。現在,同學們在曾經的器材室打球,經常球一出手就撞上天花板,重重跌落下來。
剛到佳縣中學時,依瑤瞬間就被“佳縣國楨圖書館佳中分館”吸引了,“高中就能在圖書館學習、看書,該有多好啊。”但她很快發現,學生們幾乎沒有使用過圖書館,也并不關心,“好像有卡才能進,但是我們都把卡退了,它也不開。”
依瑤后來得知,學校不對學生開放浴室,是因為管理浴室需要聘用校外人員,是一筆額外的開銷。之前聘用的管理員因為私自向學生收取每人次5元的“洗澡費”而被開除,之后,學校便對學生關閉了浴室。
課間,看著同學們坐在圖書館玻璃門外的臺階上背書,依瑤有些難過。“如果沒有匹配的教育資源,他們的努力就像是在對著空氣揮拳,只是累,卻沒有用。”
佳縣中學的一切都不那么讓人振奮,好在,學生們是生動的。

學生們在圖書館門口背書
圖源:支隊成員
短視頻、音樂與“愛情”
“快手搜索PG。”亮黃色的便利貼上,一位同學推薦了這個賬號。支隊成員在第二天晚自習給每位同學發了便利貼,讓他們寫下自己的困惑或期待。
“PG是誰啊?”
“我!來,學姐我給你找!”智衡說,自己取名“PG”是因為喜歡NBA球星保羅·喬治。
他的快手主頁里有三條視頻,置頂的一條是在回學校的前一天發的,一個投籃的瞬間,配文“努力一年”,還有一條打球的視頻,另一條是十七歲生日,每條視頻的點贊和評論加起來都有上百個。“這是佳縣‘網紅’。”同桌說。
從佳中宣傳片段到佳縣方言教學,男生們給依瑤傳了不少快手短視頻。從點贊記錄來看,他們喜歡的內容也有相似之處——兄弟、夢想、漂亮姑娘,基本符合“青春期遇上大數據”的規律。他們還常常問起,快手上的“揭秘”的清華食堂和“凌晨兩點還亮著燈”的圖書館,支隊成員們會一一解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有同學在便利貼上說,他喜歡聽《篇章》。幾乎每個晚自習,同學們和支隊成員都會一起唱幾首歌。佳縣是頌歌《東方紅》的故鄉,每個孩子從小便能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但他們的音樂愛好不限于此,最后一天傍晚的音樂會上,從《Bang Bang》到《愛你》,從《歲月神偷》到《起風了》,可以感受到,他們很喜歡流行歌曲。同學們還總是起哄放《佳縣人的愛情故事》——一個用佳縣方言講出來的“舔狗辛酸史”。
不只情歌,幾乎每位同學心里都住著——至少住過一個人。許多同學和依瑤聊起過“感情經歷”,承認自己“在談”或者“談過”戀愛,一問起來,發現大多是網戀。甚至有“談過三四十個”的,“最短的三分鐘,下課就分了。”在同學們的理解中,比起學習,“愛”好像更容易。
也有“談得像一回事兒”的。互相印著對方名字的掛墜,能拼成完整圖案的兩張飯卡,站得很近的大合影,記錄戀愛時長的APP,還有說出口或藏在心里的喜歡。有男生在信里直接提問:“有什么方法可以追到女生?”;也有女生小心的表達:“還有一件小小的事情,我好像有一點點的喜歡我的后桌,他好像也知道了……”
表達自己的喜好時,同學們相對直接,也更勇敢。短視頻、音樂和“愛情”,都是他們生命的部分。以此為基礎,支隊成員得以了解他們,實現彼此的抵達。

支隊成員與學生們共辦“清·佳”主題音樂會
圖源:支隊成員
“像夢一樣”
離開佳縣前一天的夜晚無比悶熱,依瑤作為唯一的女生,在夜色和同行成員的掩護下進入了男生宿舍——男生們邀請她來串寢。其實樓管一定知道他們的計劃,只是沒有阻止,畢竟“學姐要來了!都把衣服穿好!”的吶喊剛剛響徹走廊。
二十多個男生擠在一個沒有風扇的宿舍里,輪流扮演“大功率風扇”。他們調動全身的肌肉,扇動著近一人高的毛主席畫像,使狹小宿舍里的空氣得以流通。依瑤讓他們休息一會兒,“你們不累毛主席也累了”,他們說,領袖“為人民服務”永遠不覺得累。
謙晨和同學坐在下鋪下起了象棋,周圍站著半圈人觀戰;幾個活躍的男生急著把班級里所有“黑話”的來源和指代解釋清楚;一時插不上話的,就幫著趕走前來觀望卻衣著不齊的男生,有互相揭短的,還有表演“才藝”的——不用梯子翻上上鋪,再翻下來。支隊成員不時囑咐幾句“好好學習”“別貪玩”,卻都很快被淹沒了。
成員們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一點。走到門口,發現鏡子上已經起了一層水霧,看上去和洗澡后的浴室一樣,實在太悶、太熱了。
依瑤回憶,幾乎在見面的一瞬間,他們就贏得了同學們全部的信任和喜歡。在食堂打好飯轉過身,便會收到來自好幾張桌子的“邀約”;只要在教室里開口說話,便能立刻贏得齊刷刷的目光;還有課間喝不完的飲料,自習課答不完的問題……
學校上學期便告訴學生,會有清華的學生來支教,他們以為學校“又在畫餅”,“沒有想到你們真的會來,像夢一樣。”
事實上,這里的教學硬件設施與依瑤就讀的“超級中學”幾乎沒有差距,課間聚集在講臺上智能設備前的男生也能勾起她的高中記憶——甚至連看的內容都差不多。網絡填平了信息的溝壑,只要他們想,幾乎能知道一切。夢與現實的界限好像并不明晰。
可問題在于,現實中的他們,無法確證夢中的一切,夢與現實之間隔著一層“厚障壁”,現實的一側裝上了LED屏,一刻不停地轉播著墻外的世界。學生們的好奇、疑惑和不安,無法確證的一切,以及在現實中無處安放的自我,都堆積在現實的一側。
支隊成員離開前,一位同學說:“你們的到來就像一場夢,現在夢醒了。”而在他們能感受到的現實中,有被拆除的田徑場、設施完善卻緊閉著門的圖書館、不開放的浴室,有聽不懂的課、不會做的題,還有未振興的家鄉。
但依瑤從來沒有用過“好好學習,走出佳縣”來鼓勵同學們,在她看來,這會讓他們對現實已有的反感更加理直氣壯,“人總要在現實中安放自己,也只能在現實中找到出路,夢里是沒有長久的容身之處的。”

學生們在自習
圖源:支隊成員
佳縣中學高三有十幾名體育生,把學校里的天然陡坡當作體能訓練場地,不著上衣,一口氣沖上去,再下來,再低吼著沖上去。看久了,依瑤覺得他們有一種黃河般“泥沙俱下”的生命氣質,能適應更多,接受更多。
從宏觀層面來看,縣中的重建、鄉村的振興與他們息息相關。但在短時間內,自上而下的努力難以改變個體的命運,他們正為自己做出選擇。
一位同學在信中講述了自己想法的變化:“在你們沒有來的時候,我其實打算‘單招’呢,但是現在我決定要高考,不知道結果怎么樣,但是我想試試,我不想給自己留遺憾,到時候要是真的沒有考上的話,可不能笑話我啊。”“單招”,是讓本省普通高中的學生以較低分數進入專科院校的政策。
依舊顛簸的客車上,依瑤靠在同學們送來的馬蹄酥、“千年紅棗”和“空心掛面”的包裝盒上。她仍然不知道,哪種選擇對他們最好,“但如果這是他經過認真思考,為自己做出的決定,我無條件支持。”
(清華大學“思源計劃”第21期赴陜西支教調研支隊全體成員
對本文有貢獻,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原標題:《那些黃河邊的高三學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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