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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冰心 | “鴨梨兒”的“清脆”
冰心是“五四”時期登上文壇、終身筆耕不輟的散文大家。青年冰心以“愛的哲學”和“冰心體”(阿英《現代中國與作家》)的文體風格聞名于世。她早年的散文《笑》《寄小讀者》《往事》,是中國新文學史上膾炙人口的名篇。郁達夫1936年引用雪萊吟詠云雀的詩句:“是初生的歡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認為這句詩“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評之上,我想是最適當也沒有的事情”。
1960年代,冰心散文《櫻花贊》《一只木屐》中的抒情文字,真摯優美典雅,是那個年代的空谷幽蘭。晚年冰心又以《童年雜憶》《我的祖父》等系列回憶性散文和《我請求》《無士則如何》等雜感,完成了一次風格上的轉型。
冰心一生長達七十多年的散文創作,有兩個方面是不變的:一個是主題以愛為中心;另一個是字里行間總表現著作者人格的高潔無染。也有兩個方面是變化的:一個是文體方面,早期和中期多為抒情散文,晚年則以雜感和回憶錄為主;另一個是語言風格,早期和中期散文偏于清麗典雅,有著“鴨梨兒”的“清脆”,晚年則洗練通脫,時有鋒芒顯露。
一、萬全之愛與樂夫天命
冰心的“愛的哲學”有形而上思考與現實人生關懷兩個層面。
時光永恒、人生有限,人常常難免為生命的短暫感到無奈和惶恐。在對生命作形而上思考的時候,青年冰心以“萬全之愛”來抵御終極的虛無。在散文《“無限之生”的界線》中,冰心借人物之口表明死亡不過是生命“越過了‘無限之生的界線’”罷了。想象中,死去的宛因對活著的冰心說:“我同你依舊是一樣的活著,不過你是在界線的這一邊,我是在界線的那一邊,精神上依舊是結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結合的,我們和宇宙間的萬物,也是結合的。”青年冰心在有差別的生命中看到了生死之間、萬物之間的內在統一性,由此超越死亡給生命帶來的恐懼,甚至賦予死亡以一層寧靜的詩意美,并且在思辨中給孤獨的個體生命帶來宇宙大家庭的融融暖意。在《往事(一)·二十》中,青年冰心想象中的死亡是“葬在海波深處”,“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回繞的淵底,垂目長眠”,“從此穆然,超然”。在這空靈無跡的浪漫想象中,死亡意境有著生的靈動,卻沒有塵世的蕪雜,而實現了生命在凡間難以企及的超然、靜穆。
晚年冰心,不再構建死是生之延續的浪漫圖景,而是坦然接受生命必然會終結的真相,在生死問題上展現出曠達、幽默的智慧。八十八歲時,冰心在病痛的困擾中,想起老子《道德經》中的句子:“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病榻囈語》),展示出對軀殼不執念的通脫態度。她受孔子“罵”原壤“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啟發,請人刻了一枚“是為賊”的閑章,嘲弄自己的長壽(《一顆沒人肯刻的圖章》)。到九十一歲高齡,她依然既保持著生活的熱忱,又了無牽掛地坦然直面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她說:“我自己從來沒覺得‘老’,一天又一天忙忙碌碌地過去,但我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圣先師孔子說過:‘自古皆有死’,我現在是毫無牽掛地學陶淵明那樣‘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我從來沒覺得老》)
二、母愛、兒童之愛和自然之愛
在現實人生關懷層面上,冰心終身都是母愛、兒童之愛和自然之愛的歌者,盡管它們的內涵在不同時期有所變化。
歌唱母愛,青年冰心首先是從女兒的角度、以感恩的心情,把母愛理解為遮擋人生風雨的精神庇護所。在《寄小讀者·通訊十三》中,她說:“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從個人所感受的母愛溫暖出發,冰心又將母愛演繹出為整個世界的精神動力。她說:“‘母親的愛’打千百轉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萬物種種一切的互助和同情。這如火如荼的愛力,使這疲緩的人世,一步一步地移向光明!”(《寄小讀者·通訊十二》)正是循著這個母愛濟世的思路,中年冰心賦予了母愛以承擔維持人類正義、反對侵略戰爭的歷史使命,1946年她在《給日本的女性》的散文中說:“全人類的母親,全世界的女性,應當起來了!我們不能推諉我們的過失,不能逃避我們的責任,在信仰我們的兒女,抬頭請示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否以大無畏的精神,凜然告訴他們說,戰爭是不道德的,仇恨是無終止的,暴力和侵略,終究是失敗的?”
寫作《寄小讀者》時期,冰心不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女子,自己還無限留戀真率無偽的童年時代,也希望小朋友們能順利走過成長時期。她把自己感受的美好事物敘說出來與小朋友共享。她對小讀者說:“我是你們天真隊里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自傲的:就是我此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早年冰心不是站在一個優于兒童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以師長面目去教訓兒童,而是以平等的態度、用自己熱情誠懇的心去與兒童交朋友。晚年冰心則以慈愛的母性心懷把鬧嚷嚷的孩子們看作是“關不住的小天使”,建議人們春游的時候“只揀兒童多處行”(《只揀兒童多處行》)。
自然事物在冰心的眼中,總顯得格外清新優美。碎雪、微雨、明月、星辰,都是冰心所愛,但最打動她心懷的,則是自幼看慣了的山東芝罘島邊的大海。《山中雜記·(七)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中,她列舉了海比山強的種種理由之后,甚至極端地宣布說:“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愿投海,不愿墜崖!”從海中,她看到的是“海闊天空”的境界,是“莊嚴淡遠”的意味,以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嫵媚,遙遠,璀璨”。海對冰心而言,不僅是富有美感的客觀景物,而且能夠滋養性情、啟迪人生。在《往事·十四》中,她對弟弟們說:“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年”,因為“海是溫柔而沉靜”,“海是超絕而威嚴”,“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美國波士頓郊外雪中的沙穰青山,在冰心的感受中,“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往事(二)·三》)。晚年,玫瑰的濃香、桂花的幽香、君子蘭的靜雅氣質仍然滋潤著冰心的心田(《話說君子蘭》),而夢中那“清脆吟唱著極其動聽的調子”的小翠鳥,更是九十歲冰心美麗心靈的外化(《我夢中的小翠鳥》)。
三、針砭現實與懷人憶舊
冰心并非是一個沒有鋒芒的人。1923年在東京的游就館中看到中日戰勝紀念品和戰爭圖畫,她說:“我心中軍人之血,如泉怒沸。”她進而闡釋自己的憤怒是基于對正義的維護,而不是出于弱者的怨恨。她說:“我心中雖豐富的帶著軍人之血,而我常是喜愛日本人,我從來不存有什么屈辱與仇視。只是為著‘正義’,我對于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寄小讀者·通訊十八》)冰心既有強烈的正義感、濃厚的家國情懷,又有超越種族、階層、性別的人類愛精神。戰后在日本,她更是把對日本人民的同情、熱愛與對日本軍國主義的否定融為一體兩面的態度。改革開放后,她盼望中國社會能健康發展,尤為關注教育問題,寫了《我請求》《我感謝》《無士則如何》等雜感,為知識分子尤其是教師群體待遇低的問題大聲疾呼。她說:“我只希望領導者和領導部門諦聽一下普通群眾、普通知識分子的心聲,更要重視‘無士’的嚴重而深遠的后果。”(《無士則如何》)
冰心早年雖也有一些懷人憶舊的散文,如1936年創作的《記薩鎮冰先生》就生動地刻畫了一個清簡自律、體恤下屬而又文雅倜儻的海軍將領形象,但是冰心大量的自傳和懷人散文則寫于1978年以后。晚年冰心,“回憶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她在自傳中記述了福州謝家祖父寬厚有威、兄弟姐妹和諧有趣的大家庭生活場景,也描繪了童年在煙臺海邊做父親的野孩子的性別越界經歷,還回憶了初入貝滿中齋、再進協和女子大學、而后又合校到燕京大學、畢業后再到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讀研究生的求學經歷,梳理了自己在“五四”運動中的成長歷程。她認為:“我比較是沒有受過感情上摧殘的人,我就能夠經受身外的一切。”(《童年雜憶》)懷念故交知己,冰心總是從品格和性情兩方面切入,既概述人物的總體特點,也記敘某些有趣的生活細節。她既懷想自己的祖父、父母、舅舅、兄弟,也紀念吳雷川、吳貽芳、老舍、孫立人、林巧稚、梁實秋這些文化人的嘉言懿行,還記敘富奶奶等平凡人的高尚品質。在《老舍與孩子們》中,第一次見面,“一轉身看見老舍已經和我的三歲的兒子,頭頂頭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在《記富奶奶——一個高尚的人》中,她深情記述了抗戰貧病交加的艱難歲月中,富奶奶與她一家相濡以沫的動人故事。
小結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迷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掉,也不是悲涼。”(《寄小讀者·通訊十九》)冰心在散文中展示出的濟世愛心,曾經溫暖了無數在人生跋涉中感到孤寂的讀者,引導人性往善良友愛的方向發展。1931年沈從文曾說:“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種奇跡的模樣出現,生著翅膀,飛到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為無數歡樂的恩物。”(《論中國創作小說》)冰心的愛的文學,仍然是21世紀人類不可或缺的精神資源。
作者:李玲 (北京語言大學 文學院)
冰心是20世紀的同齡人,一生都伴隨著20世紀的風云變幻。七十多年的散文創作,始終貫穿母愛、兒童、自然三大主題,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和辨識度。她善于擷取生活中的片斷,用優美的文字和自己的情感波瀾編織在一起,給讀者以美而崇高的享受。
本書精選冰心經典散文八十余篇,既有早期的《笑》《寄小讀者》《往事》等中國新文學史上膾炙人口的名篇,也有《默廬試筆》《從昆明到重慶》《力構小窗隨筆》等中年感懷隨筆,還有《臘八粥》《故鄉的風采》《我的家在哪里?》等晚年文字,以及《我的童年》《在美留學的三年》《我的表兄們》《我的三個弟弟》《老舍和孩子們》《悼念林巧稚大夫》等講述自身經歷和回憶親朋的深情篇章。
全書配三十六幅照片,包括作家手跡和不同年代的照片,給讀者展現這位世紀老人多姿多彩人生歷程和散文風采。

冰心(1900—1999)
原名謝婉瑩,祖籍福建省長樂縣(現為福州市長樂區)。1923年畢業于燕京大學,獲文學士學位;1926年畢業于美國威爾斯利學院,獲得文學碩士學位;曾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等校任教。“五四”運動期間開始文學創作,初以“問題小說”聞名,而后在散文、詩歌、翻譯領域均有廣泛影響。主要作品有詩集《繁星》《春水》,散文、小說集《寄小讀者》《南歸》《往事》《小橘燈》《櫻花贊》《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拾穗小札》《關于女人和男人》及翻譯作品《先知》《沙與沫》《印度童話集》《印度民間故事》《泰戈爾劇作集》等,另有《冰心全集》(10卷)。
原標題:《紀念冰心 | “鴨梨兒”的“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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