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小乾坤大，多少使人迷，一扇在手，出入懷袖盡得風(fēng)流。折扇，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之一，有懷袖雅物之稱。而扇骨是折扇的重要組成部分，小小的兩片扇骨，常常是文人雅士與刻竹名家的心血所寄。竹刻作品與書畫同，不過以刀代筆,以竹為紙耳，金石文字、人物、花鳥、山水等皆是扇刻題材。

《澎湃新聞·古代藝術(shù)》“藏界”欄目，本期關(guān)注的是扇骨收藏家郭海。拾闕齋主人郭海因雅趣嗜好使然，好古篤物，浸潤收藏二十余載，并于近期新出版了《竹人漫錄》一書。

折扇，素有懷袖雅物之稱（金西厓先生作品）

文人竹刻興起于明代中后期，因集詩、書、畫、刻于一體，器物類型又多為書畫家和文人的案頭必備，一經(jīng)亮相就廣受推崇。在諸多雕刻技藝中竹刻是最接近于書畫本質(zhì)的，竹刻大師們以刀痕表現(xiàn)筆墨，神形兼?zhèn)涞剡€原書畫家的筆律墨韻。后人把竹刻藝術(shù)冠以文人竹刻恰如其譽。而相較于牙角雕的嬌貴，竹刻則更有超凡脫俗的雅意。

扇骨藏家郭海

郭海友人蘇小松畫作《檢扇圖》

“古玩上講的‘竹木牙雕’是一門古老的傳統(tǒng)雕刻藝術(shù)，以竹木牙為材料制作工藝品，最常用的手法是雕刻。竹、木、牙是最為常見、常用的工藝品制作材料，”郭海介紹說，“象牙、犀牛角本來材質(zhì)就很珍貴稀有，而且現(xiàn)在也不能使用了，竹子是很容易得到的，講法上卻把‘竹’放在了第一位，就是因為文人雕刻賦予了其藝術(shù)價值。”

張志魚（1893-1961）湘妃巧雕梅花紋竹扇骨

郭海與扇子結(jié)緣，起初只是仰慕古人風(fēng)流，“扇子體積小，可以揣在手中，隨時與同好交流把玩。所以過去有句話叫‘扇小乾坤大，多少使人迷，一扇在手，出入懷袖盡得風(fēng)流’。扇子可以賞玩的地方太多了，玩成扇，講究好字、好畫、好骨配套；玩扇面，則看中名家字畫、金石穎拓以及諸多扇面工藝；玩扇骨，則有看重扇形的、看重扇骨材質(zhì)的、更有看重扇刻藝術(shù)的，光是扇刻藝術(shù)分類就有陰刻、陽刻、薄地陽文、砂地留青、湘妃巧雕等等，繁花似錦，枚不勝舉。”

扇面

在郭海看來，一把好的帶刻工的成扇要具備五個要點，“一是扇面制作要好，二是扇面書畫要好，三是扇骨制作要好，四是扇骨刻工要好，五是扇面扇骨裝配要好。”

扇骨狹長上寬下窄

一路玩來，邊舍邊取，郭海最終以扇刻藝術(shù)為主要關(guān)注，著重于扇骨集藏。“雖然小眾，但樂此不疲。”

郭海還清晰記得，自己第一把重要扇骨的收藏往事。十多年前，位于當(dāng)時廣東路上的上海文物商店展銷會上，郭海看中了一把由黃素川刻骨的扇子。

黃素川（1777-？）摹課古泉、磚文竹骨扇

嘉慶到光緒年間，吳門竹刻風(fēng)生水起，黃素川是其中一大家。郭海看中的這把黃素川摹刻古泉、磚文的扇骨，扇骨一面陽刻“弟布”“永通萬國，背玄武斗劍”。并陰刻跋文“食貨志載弟布系新莽所鑄，重二十二銼，直八萬”“隋志宣帝大象六年，鑄永通錢，一以當(dāng)十，背文作元武斗劍之形，徑一寸三分，重十二珠”，下落橢圓陰文小印“學(xué)古”。另一面上端陽刻“晉泰元九年”磚文，陰刻跋文“是磚在蘭亭之后，此種文字乃東晉民間通用之體，可見彼時篆隸遺意尚在，未嘗侶右軍書耳，癸巳（1833年）新秋之月，慕于黃花翠竹山房之南窗”。下落長橢圓陰文小印“介生珍玩”。靠下端陽刻“商差勿戈”并陰刻跋文“商差勿戈銘四言，素川仿古并銹”。落陽文“士升”葫蘆型小印。

黃素川摹課古泉、磚文竹骨扇 細(xì)節(jié)局部

郭海感嘆：“這把扇骨陽刻古泉，線條遒勁流暢，金石斑駁而顯古趣。陰刻跋文小行楷，運刀自如，線條雋秀婉轉(zhuǎn)。”這把扇子不僅扇骨好，扇面也好，扇面原配黃谷原的泥金青綠山水。

“只可惜我當(dāng)時財力有限，購入全扇經(jīng)濟壓力太大。”郭海被這把扇子吸引，直接買下。開票時，熟悉的店員問：“人家看了都說價格貴，你為什么要買，何況你是工薪階層拿工資吃飯的？”郭海笑答喜歡這把扇骨，帶刻工的。與郭海同行的友人湊上來商量，既然郭海更喜歡扇骨，那不如一鴨二吃，扇骨歸郭海，把扇面拆給他。

考慮到自己的經(jīng)濟水平，郭海只能不舍地同意。店員因此調(diào)侃道“你怎么最后變成了買櫝還珠了呢，一把清中期的套扇拆掉真可惜。”

黃素川（1777-？）摹課古泉、磚文竹骨扇

“素川”的姓氏一直都有“黃”、“王”之爭，許多喜愛竹刻的人都在講“王素川”，部分書籍也有記載。但郭海認(rèn)為，通過對上海博物館所藏“黃素川竹刻摹行書蘭亭序扇骨”的研究，從上面的刻款“道光丙申（1836年）既望，縮臨定武本于春風(fēng)廬之南窗，老眼昏花，不成點畫矣。素川黃潛志并銹，時年六十”,可以發(fā)現(xiàn)“素川”應(yīng)該為“黃rui，黃素川”。且以此黃素川竹刻扇骨為標(biāo)準(zhǔn)件來比對，印證書籍資料所記其刻竹特點與實物風(fēng)格完全一致。

“我在想，吳語中“黃（huang)”和“王（wang)”均讀（wang),“黃”“王”不分，發(fā)音一樣。由此導(dǎo)致將“黃素川”誤記作“王素川”，又因其名氣響，一些竹刻藝人不明就里偽刻其落款，以訛傳訛，最后“黃素川”變成了“王素川”。綜上可以斷定竹刻作品凡是刻款為“王素川”的十有八九是偽刻作品。”

小小扇中大有乾坤，自此郭海愈加留心扇刻藝術(shù)，并用心廣搜竹刻名家資料。

李祖韓（1891-1960年后）刻吳湖帆畫芭蕉及梅花竹扇骨

如何欣賞扇邊竹刻的妙意？趙之謙曾作扇銘：“竹上字少紙上字多，多者易毀少者不磨，我寫之。”小小的兩片扇骨，常常是文人雅士與刻竹名家的心血所寄。

郭海介紹，首先要看構(gòu)圖是否合理，扇骨狹長上寬下窄，竹刻篇幅局促，因而竹人制器必須苦心經(jīng)營構(gòu)圖，構(gòu)圖不管疏密必須要明畫理。“要致意于‘畫外有畫’之法，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蘊藉含蓄，容人想象。構(gòu)圖’繁’，則要給人以渾厚華滋之感。構(gòu)圖’簡’，則要給人以‘疏、幽、淡、遠(yuǎn)’之致，一覽無余是俗，耐人尋味是雅。”

扇邊竹刻的書面摹刻要傳神。扇邊竹刻書畫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刻者在扇邊自書自面自刻，二是刻者與書畫家合作由書畫家寫稿于扇邊而刻之，三是刻者摹寫他人書畫稿于扇邊而刻之。但是不管何種情況，摹刻書畫均要力求以刀痕表現(xiàn)書面之筆墨。以能否傳書畫之神為要，要刻出書畫的筆情墨趣。

不過書畫藝術(shù)與雕刻藝術(shù)雖屬同根同源，但兩者又有著很大區(qū)別。“筆有筆味，刀有刀味，兩種藝術(shù)具有不可替代性。中國書畫是用筆墨揮灑馳騁于宣紙上，以水墨淋溶、富有變化、充滿生機的色塊與線條組合來表達書畫家的情趣意味的藝術(shù)。用刻刀把它表現(xiàn)在竹片上，達到刀筆轉(zhuǎn)化，刀筆統(tǒng)一，刀筆融合，既含筆意又有刀味的藝術(shù)效果，這需要刻家的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

李祖韓刻 吳湖帆畫芭蕉及梅花竹扇骨

郭海展示了一把他收藏的李祖韓刻吳湖帆畫芭蕉及梅花竹扇骨。扇骨一面陰刻古梅一株，自右穿插而上，枝干槎牙，猶如蒼虬，立于天地之間，枝上梅花，一綻放，一含苞，雖是疏影，卻給人古艷勁俏之感，暗香浮動，孕育著勃勃生機。“李祖韓先生用刀點劃非常自然，陰刻線條勁挺流麗，將吳湖帆先生宋元一路畫梅之高雅格調(diào)，盡顯出來。落款‘仿宋伯仁，湖帆’下落方形陽文‘左廠’小印。小印刻得工穩(wěn)秀麗，最是養(yǎng)眼。”

李祖韓（1891-1960年后）刻吳湖帆畫芭蕉及梅花竹扇骨

另一面陰刻芭蕉一株，蕉葉或卷或舒，吳湖帆先生畫芭蕉，格調(diào)高古，引人遐想，李祖韓用刀披削兼?zhèn)洌度~用拳刀披出，葉筋用平刀勾勒，蕉桿則拳刀平刀互用，陰陽凹凸皺法圓轉(zhuǎn)盡得其神。落款“湖帆畫”。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殘月孤燈，郭海摩挲此扇，總會引無限遐想，“那迎風(fēng)斗雪的梅花，在天地一片肅殺之時，給人以昂揚斗志，給人以生機，激勵人前行。正所謂‘高標(biāo)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而青翠舒卷自如的芭蕉，掩映窗幾，迎風(fēng)搖曳，更使人忘暑渴而溏塵。有人說，芭蕉之于人，不管是晴日或風(fēng)輕皎月亦或陰雨之日無不相宜，而尤宜于雨，蕉窗夜雨，雨打芭蕉，漸瀝空階，聲響互答，點滴到天明。孤客聞而興思，幽人為之舒抱。芭蕉之于書屋，則可以讀書，可以聽雨，可以修身養(yǎng)性，凈化心靈，雨打芭蕉，天穎聲中，正是一個讀書思考的好地方。每每想到這一情景，都神往之。”

金西厓（1890-1979）摹刻古泉幣文竹扇骨

用刀將甲骨書契、古泉錢范、漢鏡秦權(quán)等摹刻于扇邊，宛如拓本，為扇邊竹刻題材之一種。竹刻大家金西厓先生講“欲求神采，全在逼真。金文雖用刀鏤，須一望而有范鑄意趣。其棱角殘缺，或系損傷，或由侵蝕，銹花斑駁，或分層積起，或片片剝落，咸求毫發(fā)不爽，一一可辨。此全在薄地陽文上致力，如蟲蝕木，自然成文，絕無雕琢氣方好。”

郭海的藏品中還有一把金西厓摹刻的古泉幣文竹扇骨。扇骨一面摹刻古錢幣四種，落陰文“西厓”長方小印。另一面摹刻古錢幣三種，并陰刻落款“古泉幣七種，西厓摹于鍥不舍齋，癸酉（1933年）四月”，下落陽文“金坊”方形小印。

金西厓（1890-1979）摹刻古泉幣文竹扇骨

“這幅扇邊竹刻，有別于傳統(tǒng)薄地陽文竹刻技法的中規(guī)中矩、工穩(wěn)細(xì)致一路，而給人以薄如蟬翼、淡墨籠紗之感，可見金西厓先生的獨特運刀。既透露出淡淡的金石韻味，更給人以濃濃的書卷氣息。而陰刻小字落款，則刻得婉轉(zhuǎn)流麗，秀逸天成。所謂文人刻竹一代宗師，金西厓先生是配得上此美譽的！”郭海感嘆。

結(jié)緣這把扇骨，起源于2010年一個周六的下午，郭海閑暇之余到朋友的古玩店坐坐，見朋友桌子上放著“北京華辰2010年春拍中國書畫”圖錄，隨手一翻，首先看到的是圖錄介紹金西厓專題拍品的文章。只見從第一件編號為201號的拍品到第242號拍品止，全是金西厓家屬提供的專題拍品，共計竹刻作品12件，其中扇刻作品10件，均為金西厓先生盛年精到之作。這其中，第206號拍品（鐵禪居士書法成扇，扇骨為金西厘刻古錢幣文）深深吸引了郭海。

金西厓（1890-1979）摹刻古泉幣文竹扇骨

“以至于回家以后，這把扇子還時不時地浮現(xiàn)于我眼前。為了不留遺憾，決定了去北京參加競拍。”郭海至今清楚地記得，在拍賣會現(xiàn)場拿到的是13號拍牌。經(jīng)過競拍，第206號拍品從1.5萬元起，郭海咬牙追到9.8萬元成交。當(dāng)場有朋友對郭海直言“太貴了！”但郭海心想“這么精的東西，雖說貴一點，但值！我叫是財力有限，否則真應(yīng)該多買幾把。像今天這樣的饕餮盛宴，今后是不大會有了。”

金西厓摹刻的這把古泉幣文竹扇骨配了鐵禪居士書法扇面

后來的情景也確實如郭海所料，“這場拍賣的拍品再次出現(xiàn)在市場時，價格已經(jīng)直追200萬，對我等工薪族來說再想購藏幾乎不可能了。有些東西只能講緣分，當(dāng)時還有吳昌碩、吳湖帆等寶繪饋贈金西厓先生的，且有金西厓先生扇刻的精品套扇，也不知花落誰家，此生還能否復(fù)見？”郭海感慨萬分。

扇骨競拍到手后，郭海便開始研究起來，卻生出了疑惑。根據(jù)扇骨上的刻款日期，郭海查看《刻竹小言》書中王世襄先生抄錄的《金西厓刻竹目錄》，查找著錄，但找來找去都對不上，困惑油然而生，且心中郁悶。最后實在摒不住，為探究竟，郭海就將成扇一邊的扇面給揭開了一塊，看到大骨內(nèi)有火烙的“西厓手刻”印及“190”編號。就又查《金西厓刻竹目錄》“190”條：“摹古錢幣五種，又四種，陽文，四月初六日刻成，癸酉四月。”于是心中的疑問豁然開朗，“原來是抄錄有誤，‘三’誤抄作‘五’。盡信書不如無書，看來一切還是要以實物考證為準(zhǔn)。”

揭開扇面一角，可見大骨內(nèi)有火烙的“西厓手刻”印及“190”編號

把玩扇子20余年，過手無數(shù)，收藏近200把，從賞玩到考證，郭海還將自己多年的心得付諸新書《竹人漫錄》。書中較為詳備地記錄了文人竹刻刻骨全盛時期的面貌，一物一敘，史料翔實。

“根據(jù)我自己所知，動動筆，寫寫竹人刻扇，不求全，但求在一點上精，想搞得專一點。更覺得竹人舊影、竹人舊事如雪泥鴻爪，煙云過眼，徒覺憾然，還是應(yīng)該讓自己搜集到的資料能廣結(jié)善緣，對他人鑒賞藝事，有所裨益。”郭海說。

郭海編著《竹人漫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