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朝鮮總督府:民族恥辱柱該不該拆所引發的論爭
在眾多學者的努力之下,今天的人們大都意識到,即使是再普通的空間和建筑,都不僅是自然或客觀的景觀,更是社會及文化的產物:一方面,它們使得特定的意識形態合法化;另一方面,它們又永遠暴露在公眾的爭議之下。
在所謂的“負遺產”上,這種屬性體現得最為明顯。這些建筑、雕像和紀念碑,或代表了某個民族不堪回首的過去,或體現了全人類歷史上的一次不幸。和心理創傷(trauma)類似,它們除了給人帶來即時的沖擊之外,還會在后續的討論及回憶中造成又一次的撕裂。
本文討論的由日本殖民者修建的原朝鮮總督府,正是一個典型的建筑“負遺產”。它在建成之初,就立刻成為半島淪陷和殖民權力的雙重象征,而在七十年后,關于它是否應該被拆除的討論,又成為民主化后韓國政治結構和社會話語轉型的新標志。
日本殖民統治的空間
1910年8月22日,日本基于《日韓合并條約》將朝鮮半島——彼時的“大韓帝國”——正式并入自己的版圖之中。位于京城府(之前稱作漢陽,即今天的首爾)的朝鮮總督府,成為殖民者在地的最高行政機關。
對這段歷史的研究,焦點大多放在日本如何剝削朝鮮半島的經濟和資源,而統治者在殖民地的一系列“空間實踐”則時常被忽略。事實上,在日韓合并兩年后的1912年,朝鮮總督府就頒布了一系列的“市區改正”條例,開始對殖民地的空間進行系統性改造。這些改造背后,既有出于發展工業和推動現代化的實際目的,更有確立日本式的空間秩序以及現代權力關系這一更為抽象的企圖。
在這一過程中,象征著朝鮮半島傳統權力結構的朝鮮王朝宮殿群處在了被改造的最前線。比如,李氏朝鮮最后一位君主純宗所居住的昌徳宮變成了一座公園,昌慶宮轉型成了動物園,而高宗主政時,事實上的主宮德壽宮則被改造成了藝術博物館。
這些對傳統王室空間的改變,不單純是用途上的“現代化”,背后更是??滤缘摹爸卫硇g”的轉變。朝鮮人民所要適應的,是一種建立在“規訓”之上的新模式。通過監控人們在上述現代公共場所里的表現,殖民者讓被殖民者時刻感受到來自權力的“凝視”,并鼓勵他們把這種凝視進行內化。
處于京城府最中心同時也是漢陽五宮之首的景福宮,是殖民者空間實踐的重中之重。在開展大規模修建之前,日本人首先把原本立于景福宮南側的正門光化門搬到了宮殿的東側。有學者認為,古代朝鮮受到來自中國的筑城思想影響,以南北向的“中軸線”而主軸。而在日本本土的思想中,卻有著以東西向為上的傳統。由此可見,光化門的移動并不只是簡單的布局轉換。

緊接著,在1915年的9月11日到10月31日,“朝鮮物產共進會”這一借鑒了在西方取得巨大成功的“世界博覽會”的活動,吸引到100多萬參觀者??偠礁疀]有選擇將景福宮的建筑全部拆毀,而是推倒了大約48棟建筑物,為展覽會留出空間。會場里來自日本“內地”的最新科技和會場外朝鮮王朝破敗的宮墻形成了強烈對比,而日本作為朝鮮現代化建設領導的角色和政權的合法性也在這種對比中得到了言說。
朝鮮總督府的空間
在上述“朝鮮物產共進會”結束之后,日本殖民當局加速了在會址上修建朝鮮總督府大樓的工作??偠礁苫钴S在日本的德國建筑師Georg de Lalande 設計。據說大樓借鑒了美國的國會大廈,也采取了帶有圓頂的新古典主義樣式。這座鋼筋混凝土的五層建筑高54.5米,大樓主體占據了7055平方米的土地??偠礁獗谟扇砍霎a自朝鮮半島的花崗巖組成,而內部的257座房間則采取磚砌。在原建筑師于1924年去世后,日本本土的建筑家野村一郎和國枝博繼續了工程。1926年,耗資了636萬4482日元的朝鮮總督府終于完工。

朝鮮總督府比當時英國在印度的總督府規模還要巨大。它顯示出日本帝國對朝鮮半島的重視以及對于亞洲大陸的野心。但值得玩味的是,雖然殖民者想以建筑的規模和氣勢給被殖民者帶來震懾,但許多朝鮮人關注的并不是建筑本身,而是總督府對于首都“風水”的破壞。
1392年,朝鮮的太祖李成桂在開城即位,兩年后他便把都城遷移到漢陽。根據來自中國的風水學說,李成桂認為漢陽背靠北岳山又面臨漢江,實乃寶地。1395年,景福宮修建完畢并成為朝鮮的正宮。日本人在景福宮原址上修建的總督府很快就被認為是“風水入侵”的一部分。
有民眾指出總督府的平面圖呈漢字里的“日”字型,而在它的南邊修建的京城府市政廳平面則呈現漢字“本”的形狀。又有人說日本人在北岳山腳下修建了總督府,在南山腳下又蓋了朝鮮神社,這兩棟建筑直接把朝鮮的“氣”堵住了。雖然類似話語可以被視作是某種形式的“弱者的武器”,但這種基于傳統的論說又給了殖民者口實:以當地人的思想還停留在封建時代為由,全面強化自己的文化侵略。
在35年的統治之后,日本終于在1945年戰敗并無條件投降。日本人撤出后,朝鮮總督府的建筑幾經易手。1945年到1948年期間,美軍征用了總督府。從1948年5月起,總督府被稱為韓國的制憲議會大樓。在此后的朝鮮戰爭期間,大樓一度被北軍占領,而他們在撤退時放火焚燒建筑。
直到1960年代,韓國的政府機關才全面進駐大樓進行日常辦公。1986年,總督府搖身一變,成為韓國國立博物館并向公眾開放。然而,在上世紀90年代,關于總督府是否應被拆除的爭論卻開始浮出水面。
論爭的空間
其實,關于總督府應該被拆除的意見,從日本戰敗開始就一直存在。韓國第一任總統李承晚就是拆除的支持者。只是在經歷朝鮮戰爭后,南韓無力負擔拆除所需要的巨額資金投入。于是,他采取荒廢總督府的措施,另選地址辦公。直到樸正熙的軍事獨裁政權上臺,這一空間才又得到充分利用。
真正把總督府拆除議題搬上臺面的,是韓國民主化之后的首位民選文人總統金泳三。他在執政之初即表達了自己支持拆除的立場。而在1993年8月,金泳三更是向全國宣布了總督府拆除的具體方案。此舉一出,立刻在全國上下引發了熱烈討論。
總體來看,論戰可分為三派。支持拆遷的論者以歷史教授和參加了朝鮮民族獨立運動的義士家屬所組成的民間團體為主。而對總督府持保留意見的則主要是建筑學或藝術史教授。在這兩大意見的夾縫中,有一小部分人可被稱作折衷派:他們或是認為總督府雖然最終應該被拆毀,但是需要等到新的歷史博物館完工,等建筑物內的展品可以被安全轉移時再進行拆除;或是主張應該保留總督府的建筑,但是需要把它移到其他場所。

這場論戰最值得觀察的地方在于,各方對同一空間、同樣發自民族主義史觀的不同解讀。在支持拆除的人們看來,總督府作為民族歷史上的恥辱柱,早應被拆除。隨著韓國經濟騰飛,政府終于有了拆除的手段和資本,行動刻不容緩。
對總督府持保留意見的論者,雖然也同意它背后的恥辱意味,但他們強調它也可以成為一個愛國教育的場所。只有保留了總督府的建筑,人們才能更為直觀地理解日本殖民主義,并防止戰爭和殖民的再次發生。他們還主張,總督府歸根結底是由許多朝鮮工人的辛勞修建而成。并且,僅從建筑物存在的時間跨度看,韓國人對它的占有時間實際超過了日本殖民者。從而它作為韓民族的遺產被留存也可以站得住腳。但顯然,在相同的民族主義話語場中,無法從另一個角度提出自己觀點的反對派,最終會敗下陣來。
另一方面,在總督府建成之時就已有的“風水”論說,此時又浮現出來。從1980年代開始,陸續有游客在北岳山發現用途不明的錐型物體。經過大眾傳媒的擴散,關于日本人在首都的“福穴”上釘釘,從而把韓國的脈和氣都壓迫的傳說一度盛行。
雖然政府沒有在官方文件中直接引用風水作為總督府拆除的正當理由。但這種言說無疑為拆除方的觀點贏得了有力的支持。根據1992年首爾大學的一份民意調查,有71.3%的民眾支持總督府拆除或搬遷,而作出這一選擇的民眾中,有71.8%的人給出的理由是,總督府是國家恥辱。另有19.4%的民眾認為建筑物擋住了國家的“氣”。
1995年8月15日——這一年是景福宮建成600周年紀念,當天是朝鮮半島脫離日本統治50周年——原朝鮮總督府的象征性圓頂在萬人圍觀下被“斬首”。該結構隨后被安置在韓國天安市外的“獨立紀念館”里展出。而總督府剩下的建筑則陸續被拆除。
此后,因為反對拆除的市民團體在首爾地方法院對政府提告,拆除一度停滯。但在法院判決支持拆遷的決定后,工程很快恢復了進展。1996年的11月13日,隨著最后一段墻體完全拆除,朝鮮總督府建筑正式從地面上消失了。
尾聲
有研究者指出,在朝鮮總督府拆除與否的論證中,不管哪一方都沒有提出太多基于實際層面的論點,比如影響交通或土地利用的不合理。主要集中在民族情感和意識形態上的討論,似乎也是各種“負遺產”的共通之處。
在朝鮮總督府被拆除后,韓國政府立刻進行了景福宮的復原工作。目前工程仍在進行,計劃到2030年全部完工。朝鮮王朝的建筑在今天也不再被視作封建落后的代表,而成為全民族文化遺產的核心組成部分。

事實上,韓國還有許多像原朝鮮總督府這樣的殖民時期建筑。但它們受到的關注遠不及總督府,因此不一定會被摧毀。比如,舊京城府市政廳的主體建筑就變成了公共圖書館。而它后方就是新建的以醒目玻璃外墻為特色的新首爾市政廳。
放眼全球,更多帶有爭議的公共建筑物都面臨是否被推倒的討論。對于這些“負遺產”的處理則考驗著其所在社區成員的智慧。
參考文獻:
Sitings: Critical Approaches to Korean Geography, Tangherlini, Timothy R. & Yea, Sallie edit,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7.
Japan in the Public Culture of South Korea, 1945-2000s: The Making and Remaking of Colonial Sites and Memories, Jung-Sun Han, 2014.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