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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
1542年10月的一個晚上,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候。
紫禁城內,十多位宮女悄悄溜進了皇帝的寢宮。
一位叫楊金英的宮女把用絲花繩搓成的一條粗繩,套住了熟睡中的嘉靖的頭。眾宮女一擁而上,掐脖子,按前胸,擒手腳,將嘉靖帝給控制住,然后慢慢將繩索向左右拉開,意圖勒死皇帝。
但是,慌亂之中楊秀英將繩子打成了死結,眾人拉了好久也沒見嘉靖咽氣。
眼見事情不濟,有位宮女跑出去報告了方皇后,皇后急急帶人前來,而嘉靖已是昏迷許久。皇后立即召集御醫進行搶救。事關天下最有權勢之人的性命,御醫們就冒著死亡的風險,為嘉靖帝把脈,開藥,最終將皇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那些剛烈的宮女也被擒住。
關于她們為何要縊死皇帝,史書諱莫如深。只知道宮女楊金英在審訊時,半是憤怒,半是悲壯地說道:“咱們下了手罷,強如死在(他)手里!”唯有被皇帝的殘忍刻薄逼上了絕境,才能如此鋌而走險。
事后,諸宮女皆被凌遲處死,此即明史上著名的“壬寅宮變”。
正當壯年的嘉靖,一夜之間竟然體驗到了死亡的滋味,雖說化險為夷了,終究還是會恐懼與不安。
嘉靖帝以外藩入繼大統,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在皇宮立足,因此他對于乾清宮并無多少歸屬感。明朝的列祖列宗都在這個皇宮死去,這些金碧輝煌的宮殿在他眼里,無疑都染上了不詳的色彩。
皇宮,既是權力的象征,也是一座牢籠。這里充滿著陰謀和政治斗爭。嘉靖十七年末,世宗的生母章圣太后去世,世宗便懷疑與孝宗張后有關。可是他不能撕破臉皮,只能暗自提防。如今又發生了宮女刺殺之事,讓他愈發疑神疑鬼起來。
嘉靖明白,在高高的宮墻里,人很難感受到自由。因此,他時常會跑到皇宮之外的西苑居住,尋求一個休閑的生活。
西苑位于北京紫禁城之西,在宮城西墻和皇城西墻之間,相當大一部分為太液池水面,即后世的北海、中海與南海,亭臺樓榭點綴于湖光山色之間,宛如仙境。相比死氣沉沉的皇宮,這里才是適合“人”居住的地方。

▲今北京北海公園,是明朝太液池的一部分。圖源:圖蟲創意
壬寅宮變之后,嘉靖決定搬到太液池西岸的永壽宮去住,再也不回大內。
在這片園林之中,他不用正襟危坐,不用聽著無聊的朝講,不用費心煩瑣的事務。有山,有水,有善寫青詞的臣子。有事便征召閣臣商議一二,無事便虔誠修道,好不愜意。
山水如畫的西苑反而取代森嚴的紫禁城,成了帝國的政治中樞。

天下的中心是中國,中國的中心是北京,北京的中心是紫禁城。
這就是明朝大部分人對世界的認識。
朱棣打贏了“靖難之役”之后,登基稱帝,決定將都城遷回北京,便在元大都的基礎上修建宮城和園林,打造大明王朝皇冠之上那顆最璀璨的明珠。
宮城是絕對的中心,它位于北京城南北軸線之上,從下往上,分別是六重宏偉的宮殿建筑。在每一重宮殿屋檐的正中都高掛著匾額,藍底金字,寫著建筑的名稱,分別是“正陽門”、“大明門”、“承天之門”、“午門”、“奉天門”、“奉天殿”。

▲《北京宮城圖》,南京博物館藏。
在皇城的宏偉面前,人們往往只會注意巍峨的城門與宮殿,卻忽略掉皇宮西邊的一處水域——西苑。
朱棣在這里新開挖了南海,讓太液池的水面自此向南拓展到長安街一線,形成了后世所稱的北、中、南三海格局,面積相當于兩個紫禁城。然后又堆砌人工小島一座,名曰“南臺”,即后世的瀛臺,另外將挖出的泥土堆在宮城的北邊建成鎮山一座,名曰“萬歲山”,即現在的景山。
明代大臣楊榮曾用一首詩描繪西苑美景太液晴波:
太液晴涵一鏡開,溶溶漾漾自天來。
光浮雪練明金闕,影帶晴虹繞玉臺。
萍藻搖風仍蕩漾,龜魚向日共徘徊。
蓬萊咫尺滄溟下,瑞氣絪缊接上臺。
這是皇宮之內無法想象的美景。而西苑這片園林,就像世外洞天,包容著皇宮里的失敗者、陰謀、和沒有被權力扭曲的人性。

▲《北京八景圖》之《太液晴波》,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在政治斗爭中失敗或犯法的藩王、妃嬪乃至帝王往往會被囚禁到此處。
如宣德元年八月,太宗次子漢王朱高煦反,宣宗御駕親征,逼降高煦,將其押送至北京,“錮高煦于西內”。再如英宗發動奪門之變,從弟弟手中奪回自己的皇權,便“廢帝為郕王,遷西內”。
成化五年,老而無子的憲宗偶然臨幸了一個典守內藏的女史紀氏。紀氏乃廣西土官之女,被俘獲充入掖庭,未曾想偶遇憲宗,珠胎暗結,開始了其悲慘的一生。
彼時萬貴妃專寵,后宮女子有孕者全被逼墮胎,萬貴妃聽聞紀氏有孕,令婢女去逼紀氏墮胎,婢女可憐紀氏,便謊報紀氏得病,遷居于西苑的安樂堂。
后來紀氏生下一子,幸得宮人掩護才得存活,時廢后吳氏亦居西內,“近安樂堂,密知其事,往來哺養”。在眾人的幫扶之下,皇子潛養西內長至六歲,然后被太監張敏奏知憲宗。
憲宗大喜,父子相認后昭告天下,將紀氏移居西內永壽宮。孩子結束了躲躲藏藏的人生,本該是熬出了頭,可是母親卻在不久后暴薨。后人認為極有可能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紀氏母子在西苑歷盡艱辛,紀氏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其子最終被立為皇太子,即后來的孝宗皇帝,紀氏亦被追尊為皇太后。
權力與人性,在這片是非之地交錯至此。
嘉靖之后,西苑又迎來了一對戀人——萬歷皇帝與鄭貴妃。
那時,正是他們的熱戀期,兩人想要仿效唐明皇楊貴妃長生殿故事,便在西苑的大高玄殿起誓,約定立福王為太子。
然而,大部分朝臣卻擁護皇長子朱常洛,致使東宮儲位久久不決。在長時間的拉鋸戰中,萬歷還是敗了,最終立了皇長子。
堂堂天子在神靈前面的誓約都作不得數,真是可笑。心灰意冷的萬歷皇帝從此不再來大高玄殿,也對國家大事也意興闌珊,不再留意朝政,荒怠之局漸成,國家也走向衰亡。
萬歷皇帝去世之后,西苑漸漸遠離了帝國的政治和權力中心,回歸到了一座寧靜自然的園林。
二十四年后,甲申年的料峭寒風送來了帝國的喪鐘,崇禎帝踉踉蹌蹌地爬上萬歲山的時候,抬眼回顧這片江山,他一定看到了這片幽靜雅致的園林。

▲紅墻外的景山,圖源:圖蟲創意
三百年榮耀與繁華,歸于何處?

京城之中,皇家園林與世俗百姓的生活似乎只有一墻之隔,卻有如天塹。
墻里的人想出來,墻外的人卻想進去。
大才子文徵明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意。當時,他的詩書畫雖是名滿天下,在北京卻總是被同僚排擠,甚至還被譏諷為“畫匠”。
唯一讓文徵明略微感到愉快的是西苑之行。他曾經在夏日和秋日兩次經過西苑,大飽眼福,領略了皇家園林的風光,分別寫了《游西苑》《秋日再經西苑》兩首詩。

▲《西苑圖》,臺北故宮博物館藏。
都說園林分南北,景色各千秋。北方的園林華麗,南方的園林婉約。
北方園林的青山綠水,常常和紅色的宮殿與高墻相得益彰,樹高林深,景觀宏大,多了些許富貴之氣。而江南的園林,就顯得小了許多。沒有高大的松柏,卻有纖細的竹林,沒有壯麗的宮墻,卻有小巧的曲廊。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園林的游客往往在方寸之間,或談天說地,或喝酒品茗,突出一個閑適。
文徵明曾為吳中名園拙政園作過畫,見識過江南園林的雅致細膩,卻在領略過北京的皇家園林之后,念念不忘,感慨一聲“非人間所得窺視”!恐怕,在他心中,即便無比厭惡北京的“虎豹場”,也渴望能夠官場得意吧。
如果進取不成之后,他還是愿意回到溫婉的江南,事實上文徵明也是這么做的。他義無反顧地回到那個狹小又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在“寒酸簡陋”的南方園林,安放自我。在閑暇的時光醉心于園林的構建、奇石的把玩、茶茗的品味、詩酒的唱和。
江南園林雖小,卻為每一個官場失意的文人提供了另外一個頗富吸引力的選擇。
王世貞出生在江南一個富裕而頗具聲望的仕宦之家,父親和祖父都供職于朝廷。他未滿21歲便中了進士,入京后仕途得意。后來得罪了當時權勢熏天的宰相嚴嵩,他們之間的仇恨導致王世貞的父親被彈劾并最終被處死。
遭遇父難的王世貞回家服喪,三年期滿之后仍然呆在家鄉太倉。
嘉靖四十二年(1563),王世貞在太倉州治旁開辟一塊空地,鬧中取靜,始建“離薋園”。“薋”意為惡草,有它在,嘉木名卉不能從土壤里生出。這既是一種怨恨,也是一種“天下無賊”的期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離薋園”靠近縣衙,一天到晚都會聽到衙門里傳來的喧鬧聲,充滿了聒噪,滿是俗世的氣息。
嚴嵩倒臺之后,王世貞得以恢復官職。可是沒多久,王世貞就和張居正產生了矛盾,又一次倒在了帝國中心的強權人物前,此后他不得已再次退隱回家。
這一回,王世貞住進了弇山園中。“弇山”取自《山海經》神話典故,為神仙之居所,而他也自稱“弇州山人”。
弇山園本來應該只是王世貞的療傷之所,沒成想卻成為了明代江南最偉大的一座園林。工整的軸線布局,層層疊疊的假山結構,如仙島般浮在水上的三座弇山,交錯的樓閣,和幾片種植同種樹木的區域,例如橘子樹和櫻桃樹。

▲【明】錢榖:《小祇園圖》。小祇園為弇山園的一部分。
古人喜歡羅列排比,如竹林七賢、唐宋八大家,只要榜上有名,名聲就會得到認可。而在明朝的園林排行榜之中,弇山園一次也沒有落下。有人將它和松江(今上海)的豫園并舉,為“東南名園冠”。
但是,中國人素來有壓抑“奇技淫巧”的傳統。弇山園名聲大噪之后,很快便遭來了道德家們的批評:營造過度,過于奢華。
身為文人表率的王世貞壓力很大,只能將園門敞開,歡迎任何人來觀賞。
他常在園中與游客擦肩而過,有時候遇到紅粉佳人只能躲在一旁避讓,游客不知道這個老頭是誰,王世貞有時候也會忘了熙攘的人群只是過客。
正如孟子所說的:如果歸獨夫所有,一個四十里的園囿也嫌大;如果與民同樂,一個七十里的園林也很小。
弇山園開放之后,人們的指責就變少了。
后來游客實在太多,王世貞便搬出了弇山園。貼心的他為弇山園編了一套旅游手冊,為過往的游客解說風景。
就這樣,一個失意文人的療傷之所,成為了惠及世人的城市公園。

指責王世貞的聲音背后,是一場有關風月的戰爭。
江南一帶,為明代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雄厚的財富和無止的欲望如同干柴碰上烈火,燃起了奢靡的大火,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物”的奇觀。
據王锜《寓圃雜記》載,晚明蘇州“閭檐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閤之間,絲竹返舞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羞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
亭臺樓閣,畫舫游船,絲綢文具,漆器古玩,應有僅有,盡皆精巧。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背棄了“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的原則,而是將更多的心思放在如何打造一個賞心悅目的、奢靡的生活情景上。
再結合幾十年之后明朝滅亡的歷史,真像一場末日前的狂歡。
奢靡之風起,江南也掀起一陣造園的狂熱,一切向奢侈看齊。因此,王世貞作為文壇領袖受到那樣的指責,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后不久,江南出現了一位力挽狂瀾的人物——文震亨。
文震亨出生于明朝萬歷年間,生活在江南一帶,以造園聞名。面對江南造園的狂熱,他只堅持一個宗旨:化繁為簡。
在文震亨所著的《長物志》一書中,他往往列舉一個清單,比如”筆管“一節:“古有金銀管、象管、玳瑁管、玻璃管……”然后緊跟一句“俱俗不可用”。市面上那些機巧之物,往往被他冠以“惡俗”、“最忌”、“不入品”的罵名。
敢如此大罵,文震亨自有底氣。他出身書畫世家,曾祖便是“明四家”之一、參與拙政園營建的文徵明。家學如此,讓他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
長物意為多余之物。文震亨以“長物”為名,便是告訴讀者,書中所論,“寒不可衣,饑不可食”,文人清賞而已。但往往就是這類無用之物,才能看出一個人的階級、品味和格調。
《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四回曾寫過西門慶的園子:“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鉆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墻,松墻里面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二人掀開簾子進入明間內……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
對照《長物志》,“木香”、“卷棚”都是俗式,“云南瑪瑙”、“蜻蜒腳”諸種工藝都是“惡俗”,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金瓶梅詞話》序
我們知道,《金瓶梅》的故事雖然以北宋末年為背景,但它所描繪的社會面貌皆有現實的隱喻。西門慶是“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偉,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正是一個市儈的商人形象。
晚明以來,讀書人的文化霸權遭到了挑戰。富商們有錢,但缺了文化的沉淀,便急切地想用手中的經濟資本,換取相應的文化資本。西門慶的園子處處透著“俗氣”,實際上就是“暴發戶”明明不懂風雅,偏要附庸風雅的結果。
“風雅”的解釋權便在讀書人手里。以文震亨為代表的晚明士人,便是通過界定雅俗的方式,劃下一條道,將家財萬貫的西門慶拒之門外。
雖說文震亨走的是上層路線,但他的確為奢靡混亂的社會帶來了出一種雅致的美學,也讓園林成為一種表達的方式。
因此,晚明的文人園最是發達。他們的人格、詩文往往和園林是一體的,每每進入園林,便有詩情畫意之感,而讀《牡丹亭》、《金瓶梅》等文學小品,如同置身那些園林之中。
末日之前,奢靡是商人的狂歡,清高是文人的狂歡。
1645年,清軍攻占蘇州后,文震亨避居陽澄湖。清軍推行剃發令,他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絕食六日而亡。
江南的園林,是否還能守住它的風雅?

明清易代,天崩地裂,世事變遷。正如孔云亭所寫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名園多是窮極思慮,千萬金銀堆積而成,但結果往往是不岀數年,或廢、或毀、或易主而面目全非。園林易毀,名園難守,引起的不僅是人們對美好事物逝去的傷感。其實,園林消逝背后的東西,才是士人傷感的根本。
正德年間,王獻臣受到東廠迫害,屢次貶官,因此自嘲“拙于為政”,以大弘寺址拓建為園,命名為“拙政園”。
當時文徵明與王氏意氣相投,多次為其繪制園圖。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依園中景物繪圖三十一幅,各系以詩,并作《王氏拙政園記》。名噪一時的畫家兼詩人,再加上冠絕吳中的名園,可謂是園林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事。

▲【明】文徵明:《拙政園圖》冊之《若墅堂》。
這是拙政園的巔峰,也是它坎坷命運的開始。
王獻臣死后,其子嗜賭,一夜之間將園輸給徐氏。后徐氏子孫亦衰落,園漸荒廢。
清兵入蘇,兵火蔓延,到處都是瓦敗垣頹,樓臺零落,花木凋殘,更有甚者,已經化作飛灰。拙政園為清兵所占,而后兜兜轉轉到了浙江海寧望族陳之遴手中。
陳之遴是明崇禎十年的進士,在明末清初為知名詩人,他還有一個同為詩人的妻子——徐燦。崇禎十年至十二年,兩人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候,丈夫求功名,妻子癡相守。
只是,變故很快來了。陳的父親在清軍入侵時失職,被革職逮捕,后因內心冤抑喝毒酒自殺。崇禎遷怒于他的兒子,罷了陳之遴的官職,永不敘用。
沒過多少年,清兵入關。徐燦很幸運,沒有受到兵火的波及,仿佛大浪中的一葉孤舟,看著波濤傾覆掉身邊的小船,而無力挽回。
她是一個女詞人,平時寫寫傷春之作,然后丈夫另有新歡,再感慨婚姻的隱痛。在世人的眼里,愛情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一旦愛情之柱倒塌,生命之火就熄滅了。
然而徐燦還有另外一面,請看《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婉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云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
詞人謂碧云重疊猶作故國河山之象,而江山易主,月痕還照這江山做什么呢?
易代之后,陳之遴變節仕清,他于順治二年投降清廷,之后官運亨通。
徐燦曾勸之遴隱退山林,保全名節。但陳之遴由于父親一事,對明朝并沒有多少感情。而且,他的功名之念從來沒有泯滅。因此,徐燦的詞中充滿了對新朝的微詞和懼憚,和對夫君出仕清廷的微諷。
陳之遴買下了拙政園,安撫妻子,大加修繕,極盡奢華,似乎也在向世人宣告繁榮的回歸。只是,這個煥然一新的拙政園,還能有當初的風雅嗎?在這里,徐燦寫下了蘊涵著深沉的黍離之痛的《拙政園詩馀》。
丈夫降清,徐燦不能效法不食周粟的伯夷,與之決絕,還得接受清廷一品夫人之恩賞,內心時常遭受自我的拷問。
她說:“悔殺雙飛新翼,誤到瀛洲。”她眼睜睜看著一個人下水,既不能救他,又不能離他而去,只能和他一同下水,如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內心是多么的悲哀啊!
順治九年,陳之遴做到了弘文院大學士,但他始終有一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滿清入主中原,滿漢矛盾尖銳,士大夫又分北黨、南黨,彼此傾軋。果不其然,陳之遴兩次被貶去沈陽,而徐燦不得不離開拙政園,北上與其相會。
或許她在經過北京的時候,會想到最初的時光,想到文人諱莫如深的明朝,想到自己的那句詩:“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這樣的詞,不要說陳之遴,就是當時詞壇上也無愧為杰出之作。
拙政園有幸保存至今,歷代主人添磚加瓦,園貌雖變,但總是還留下一些東西。
錢泳在《文待詔拙政園題跋》中說:“余嘗論園亭之興廢有時,而亦系乎其人。其人傳,雖廢猶興也;其人不傳,雖興猶廢也。”
如此看來,或許不是園林難傳、風雅難續,而是園林中有一個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太難。
所幸拙政園不只有文徵明,還有一個忠貞的女詞人——徐燦。

▲蘇州拙政園。圖源:圖蟲創意

清朝以來,帝國迎來了它的巔峰,也漸漸走到了發展的盡頭。
在這個時代,人們雖然時不時還要自擬鯤鵬,但更多時候還是要接受自己的平庸,自降在紅塵之中,而不是做一個清高的士人。
四十一歲以后,李漁離開家鄉去杭州,從此便開始了他一生“賣賦以糊其口”的生涯。享樂追逐的開銷和朋友們陸續贈送的姬妾使他家口日繁,沒有殷厚的家底是難以為繼的。為了維持生活,他必須拼命地寫作,拼命地掙錢。
五十歲時,他從杭州遷居金陵,住了近二十年。在金陵期間,他雖然仍繼續刻書賣文,但主要的是靠到各地去攀附達官貴人,作他們的門客,以博得饋贈為生計。
一方面,浪子重逐少年場的感受令他興奮激動,另一方面,他依然還有著文人的傲骨。這是李漁痛苦的根源:他自己尚不肯因家貧國難失去其風流姿態,又怎好當個道德先生板起面孔教訓別人呢?
他時以一個四處賣笑的醒顏之徒自認,希圖如明季狂人那樣以自輕自賤的方式警世罵俗,他把“賣漿”、“賣舞”、“賣癡”之類招牌懸于門首,還以“賤者居”題額其寓。
只是這般自嘲并沒有得到士人的認可,當時就有文人指斥李漁:“李生漁者,自號笠翁,居西子湖。性齷齪,善逢迎,遨游縉紳間。喜作詞曲小說,備極淫褻。常挾小妓三四人,遇貴游子弟,便令隔簾度曲,或使之捧觴行酒,并縱談房中術,誘賺重價。其行甚穢,真士林不齒者。”
因此,李漁的芥子園不同于晚明的文人園,不再刻意追求高雅和簡樸,但顯出一份世俗的風味。
芥子園“地止一丘”,所以取名“芥子”。但經過李漁獨具匠心的設計后,園中軒臺點綴、廊榭縈回、疊石峰峋、碧波環繞、苔青凈竹、鳥語瀑響,顯得曲中見幽,古中見雅,有“月榭”“歌臺”“浮白軒”諸景。
李漁還在各處配上了相得益彰的對聯,譬如月榭聯:
有月即登臺,無論春秋冬夏;
是風皆入座,不分南北東西。

▲南京芥子園。圖源:圖蟲創意
在這片園林中,李漁最為得意的一處景觀創造是“尺幅窗”、“無心畫”。
假山位于“浮白軒”的后面,于是李漁在浮白軒后墻正中開一景窗,即他所說的“尺幅窗”,把裁紙數幅,貼裱在窗框四周,作為一幅立軸畫的頭尾及左右鑲邊,形成了一幅山水中堂畫,而畫中的山水卻是真山真水。人在屋內,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畫上之山也。
李漁將造園自詡為生平兩絕技之二,一個是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因地制宜……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頗饒別致”。
這份別致,是高雅的消退,世俗的興起。晚明文化的肖子們,雖然還能在新的時代依然故我地生活著,但對社會卻沒有了挑戰的勇氣。
相較于文震亨那個年代的高才雅致,世風已然大變了。如果說李漁的芥子園還有些許的傲氣,那么沈復的滄浪亭已經完完全全走的下層路線,最接近常人的生活。
在沈復的《浮生六記》中,沈復和蕓娘在滄浪亭里納涼玩月,品論云霞,焚香品茗,隨意吟唱,接花疊石,蒔草插瓶。這片園林并無什么高雅品味或是絕妙的設計,盡是瑣屑平常之物,卻有著常人難以體會的樂趣。

▲滄浪亭。圖源:圖蟲創意
在蕓娘生命的最后,兩人過著“質釵典服”、鬻書賣畫的日子。焦勞困苦之際,蕓娘聽說福郡王要倩人繡《心經》一部,蕓娘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只是十余日的連續勞頓之后,“蕓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
臨終之際,蕓娘對今生的貧寒并不介懷,相反她是帶著一絲凄惋而哀淡的愜意離開人世的。她今生體會到了滄浪亭的煙火神仙,便已足夠。
蕓娘握著沈復的手,斷斷續續說著“來世”二字,然后便離開了眷戀的人間。
這般美學,即便平淡至此,也足以動人。

江南的園林愈發內斂,進取開拓的春的時代早已過去,成熟卻沉重的秋的時代已然到來。
皇家園林在清朝再度繁盛起來。康熙建香山行宮,又建圓明園,至乾隆年間,北京西郊有萬壽山、香山、圓明園、清漪園,北邊有承德避暑山莊,皇城內有西苑,富貴華麗,比明朝更盛。
只是,乾隆總是覺得少了點色彩。而他心心念念的那抹色彩,就在江南。
當時,乾隆特別喜歡一幅畫——元末畫家倪瓚所作《獅子林圖》。

▲【元】倪瓚:《獅子林圖》。
畫中是江南的一處私家園林,松竹掩映之間,是一個以籬笆合圍的小園,籬笆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中有房屋五處,皆為草堂泥墻。畫左側為山石,高處環抱一小屋,園中有虬松兩架,園外有老梅一棵。整個畫面并無細枝末節,盡顯疏朗。
乾隆對這幅畫簡直是愛到了極點,多次摹仿倪圖,還在上面題詩作跋。在其《倪瓚獅子林圖》一詩中,起首即為 “借問獅子林,應在無何有”。
但是每每看到這幅畫作,乾隆都會惋惜。此畫作于明初,現實中的獅子林,恐怕已經在幾百年中淹沒于歷史長河了。
然而命運就是這般奇妙。第二次南巡,乾隆抵達蘇州后,當地官員將其迎至獅子林,畫中園林竟成了眼前的景色,這使乾隆皇帝十分興奮。為此,他特意差人從京城將倪瓚畫作送到蘇州。
迎駕的官員們告訴乾隆皇帝,此處現在名為“涉園”,且未被修飾,是其本來面目。看著此處景致,泉石半毀,房屋未飾,清寥疏朗之中,竟頗有倪圖之意韻,乾隆身在其中,猶在行走在畫里。
自此之后,乾隆皇帝每次南巡都會來到獅子林,而且總是帶著倪圖隨行,即便在北京時,也常常翻出畫作,對圖憶景,宛如一個癡戀的女子。

▲蘇州獅子林。圖源:圖蟲創意
他決定將此處的景色搬去北方,在圓明園里的長春園仿建獅子林。就連所掛匾額,都是發往蘇州制造的。這樣尤嫌不夠,兩年之后,乾隆又于避暑山莊重仿此景。
無論長春園還是避暑山莊,皇帝都覺得仿建的園景,不如蘇州舊園,他在詩中寫道:“略看似矣彼新構,只覺輸于此古林。”
乾隆對獅子林的追求和仿建,其實只是冰山一角。
南巡期間,乾隆命畫師相隨,將江南名園、景致摹繪成圖,大量仿建于北方御苑行宮。例如清漪園仿建有“惠山園”、西苑仿建有“千尺雪”,圓明園仿建就更多了,大有獅子林,小有天園、安瀾園、瞻園,可謂江南名園景觀,盡歸一處。
這種的移植行為,為北方的皇家園林體系注入了新的生機,成就了清中期皇家園林的空前鼎盛。

▲承德避暑山莊文園獅子林。圖源:圖蟲創意
從某個角度來看,乾隆更像是一個中國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古往今來,有文人志趣的皇帝并不少見,詞壇開宗后主李煜,書畫名家欽、徽二宗。這些皇帝確實對文化有著濃烈的興趣,有些人的書畫詞賦水平也遠高于乾隆皇帝,但是他們對整個國家的控制力,都不可與乾隆同日而語。
前面那些皇帝的風雅,就只是風雅而已。而乾隆仿建江南園林的背后,其實表達了一種對江南的文化、心理上的占有。
有趣的是,在乾隆第四次南巡回京后——也就是乾隆三十年,皇家園林迎來仿建的第二個高峰。
與此同時,文字獄開始回潮:乾隆三十七年,皇帝開始下詔令各州府搜集圖書,并整理《永樂大典》,起意編纂 《四庫全書》;乾隆四十年,皇帝令編寫 《貳臣傳》;次年,下詔編寫 《殉節忠臣錄》……
風景如畫的江南園林,還不是依然在北京——皇帝的懷中。
而作為文人圣地,經濟重心的江南,也不過是帝國的一部分。

清朝的統治者有一個傳統:不愛居住在紫禁城里處理政事。
康熙喜歡暢春園,一年至少有七八個月在這里舉行朝會。自雍正始,圓明園成了皇帝的偏愛,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五代共160年間,均在圓明園臨朝處理國家大事。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侵占北京,西郊的皇家園林遭到破壞,沒有一座御園可以再做親政避暑之地。

▲圓明園遺址。圖源:圖蟲創意
咸豐去世后,慈禧攝政,開始了她四十八年的政治生涯。她不愿居住在被她詛咒為“紅墻綠瓦黑陰溝”的紫禁城里,可是園林盡毀,哪里還有令人稱心的寶地呢?
1886年,一份名為《奏請復昆明湖水操舊制折》的文件擺到了慈禧太后的桌面上,此文中明確表示應該恢復昆明湖水師操練的舊制。文中寫道沿湖的亭臺樓閣已經頹廢,應該花點銀子去好好修繕一下,要不然操練水師的效果不好。
次年,在籌備昆明湖水師學堂的幌子之下,重修頤和園的計劃悄然開始了,此項工作屬于海軍部門,所以說經費自然需要海軍部門來出。這就是慈禧挪用海軍軍費的開端。
頤和園逐漸恢復了往日的面貌,亭臺樓閣、草木花卉、奇石翠柳都回來了。頤和園恢復之后,慈禧每年要在這里駐蹕十個月之久,這處園林也成為第二個政治中心。
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六十歲生日。年近花甲,慈禧非常重視這次生日。為了在頤和園接受祝賀,慈禧要求主管修建的官員,每五天要向她作一次工程進度的書面報告,甚至在春節期間照常施工。
甲午戰爭爆發后,慈禧雖然主戰,但是,當有人建議停止頤和園工程,移作軍費的時候,慈禧直接撂下了臉, 說:“今日令吾不歡者,吾亦將令彼終身不歡!”
于是便出現這樣的奇景:前線的將士們和敵人進行殊死的搏斗,紫禁城里卻忙于為慈禧祝壽,歌舞升平,“聽戲三日、諸事延擱”。
慈禧的頤和園,就像北京城一道美麗的紋身,光鮮之下,盡是瘡血。有人想拔之,有人想守之,頤和園漸漸被鮮血和陰謀籠罩。

▲慈禧。圖源:網絡
光緒帝起用了康有為、譚嗣同、楊銳一批改革維新的新人,企圖掀翻后黨。而慈禧也和心腹榮祿商定,在秋天要光緒陪她去天津閱兵,到時便以兵力逼迫光緒帝退位,另立新君。
光緒帝覺察到慈禧的調兵遣將,派楊銳傳出一道密旨:“今朕位不保,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可妥速密籌,設法相救。”
爾后,譚嗣同訪袁世凱于法源寺,就直接攤牌了:要袁世凱舉兵殺榮祿,圍頤和園擒西太后,以救皇上。譚嗣同用手摸自己的脖子說:“如果你不欲救皇上,向頤和園告密殺了我的頭,也可以得大官。”
袁世凱深知帝黨與后黨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便果斷投向了西太后。慈禧也不是吃素的,早在袁世凱告密一天前就發動了政變。
最終,戊戌變法失敗,慈禧掌握大權,把光緒皇帝囚禁在中南海的浪臺和西郊頤和園的玉瀾堂,而“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刑場被殺。
諷刺的是,慈禧為了頤和園的安全,特意降旨把頤和園的園四周的圍墻加高三丈。這個頑固的堡壘,就更難從內部攻破了。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侵略者又至,如同巨輪將頤和園碾過。珍寶被搶,樹林被砍,樓閣被燒。這一次,沒有誰能夠守住它的盛世風采。

▲頤和園。圖源:圖蟲創意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曾游歷中國。一方面,他古老文明的雄渾與博大精深深深打動,另一方面,他反感當時的中國:“現代中國有什么?政治、學問、經濟、藝術,難道不是悉數墮落著嗎?”
他感嘆:“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國,來了之后便覺得要是更早點來就好了。中國若是不盡快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古老的東西就都被毀掉了。”
在他眼里,當時的中國,滿目瘡痍,無足掛齒。
這種傲慢的情緒在日本惡性蔓延,最終促使日本對中國悍然發動了侵略戰爭。
國家不幸,江南蒙難。
1937年8月15日開始,日本戰機開始對南京進行野蠻的空襲,一直持續了近四個月,將古城南京的許多地方和著名建筑,炸成一片火海與廢墟。只有中山陵陵園留下日軍一大一小兩個彈孔,成為當時南京園林中唯一沒有遭受日軍嚴重破壞、保存較好的園林。
日本人占領蘇州時期,許多園林遭受了巨創,園林里養軍馬,糞便遍地,精美的雕刻被拆了燒火。
縱觀民國歷史,雖然不到半個世紀,戰爭不斷。不知多少江南美景,最終成了一片廢墟,成為中國古典園林最后的挽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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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兆文:《中國園林史》,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
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
陳從周:《園林清話》,中華書局,2017年。
黃興濤、闞紅柳等:《清代皇家園林研究(第一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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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帝國的暗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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