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人的一生，是由自己來打造和把握的

2022-09-25 18:1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這是一個光陰的故事，一個成長的故事，

也是一個青年如何改變命運的故事。

有一天，它也許會變成你的故事?！?/p>

“回望過去，雪漠若是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日記里記載的那最初的二三十年?！敝骷?、甘肅省作協(xié)副主席雪漠在新書《一個人的西部·成長日記（1981-1982）》中寫道。年近耳順，雪漠首度公開日記，剖白青年時代追尋夢想的一段心路歷程?；仨啻?，故事已隱入塵煙，唯有愛和成長相隨。

1963年生于騰格里沙漠邊緣小村一戶農(nóng)民家庭的雪漠，他的成長歲月里有著這一代人共同的記憶，也有著獨屬于他自己的精彩：在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貧瘠的艱苦環(huán)境下，他努力追尋從小確立的作家夢，終于由農(nóng)民之子成為教師，又由教師成為專業(yè)作家。2000年，雪漠成名作《大漠祭》出版時，評論家李星說他完成了一個“從小學(xué)教師到著名作家的神話”。為了完成這個神話，雪漠付出的是一段灑滿汗水、布滿辛酸的青春，他像是西部荒野上追逐夢想的孤勇者，那些孤獨中用盡全力去追夢的日子，那些迷惘中走過的路、遇過的事、有過的掙扎和糾結(jié)，便定格在了這本《成長日記》中。

"這本書收錄的，是1981—1982年，我十八九歲時的一些日記。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身處窮鄉(xiāng)僻壤，滿目蒼然，心中充滿向往，卻找不到通往成功的路。那時節(jié)，我的伙伴只有自己，于是，我開始用日記的形式跟自己聊天。"

《一個人的西部·成長日記（1981-1982）》不僅有日記，更有對日記的解讀。書中每篇日記前有導(dǎo)讀，后有解讀。如同過來人分享經(jīng)驗，又像父輩諄諄教導(dǎo)，雪漠真誠坦蕩地講述了自己面對出身、立志、學(xué)業(yè)、工作、成功、人際關(guān)系、親情、戀愛、結(jié)婚等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人生課題時的心得感悟，書中分享的與這個世界的相處之道，足以戳中青春和成長的痛點。四十年后看四十年前，雪漠以自身為標本進行剖析，人生和命運的真相昭然若揭——

每個人都在追問“我是誰”，但是，對每個人真正重要的，其實不是“我是誰”，而是“我想成為誰”“我如何成為誰”，因為，人的一生，是由自己來打造和把握的。

以下是本書節(jié)選（插圖作者為本書特邀畫師張兆琳）——

四十年前的金錢投影

十八歲那年，我從高中畢業(yè)，考上了武威師范。武威師范屬于中專院校，不是大學(xué)，但即便只是考上武威師范，當時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尤其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們那個村子里，要是有個孩子考上了武威師范，人們就會覺得他跳出“農(nóng)門”，成了干部。因為，武威師范當時的校長說過，師范生畢業(yè)后，是干部編制。所以，雖然我沒能考上大學(xué)，但也算是給父母爭了口氣，光宗耀祖了一回。

進入武威師范之后，我正式開始寫日記，在日記中練筆。我對家鄉(xiāng)最早的描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雖然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我那時的文筆還很嫩，但我當時畢竟只有十八歲，又生長在一個偏僻的小村里。在我出生長大的那個環(huán)境里，我的作文屬于比較好的那一類，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主要原因，你看了下面的日記，或許就會明白——我的作文寫得很自由，沒有一般應(yīng)試寫作的那種套路，也總是喜歡發(fā)表一些議論，或者進行一些思考。

我的日記里記下的，大多是一些思考性質(zhì)的內(nèi)容，比如前面談到的“自言自語”。今天的這篇日記里，恰好就有類似的內(nèi)容，我記錄得不是很完整，也缺乏細節(jié)，只有一些零星的想法，但你還是可以了解個大概。

你還會發(fā)現(xiàn)，我在日記里的自言自語很有意思，與其說是寫作訓(xùn)練，其實更像是思維訓(xùn)練。雖然我沒有長篇大論地寫一些東西，但看得出，相對當時的環(huán)境而言，我的思想是比較自由的，對一些問題很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的思考中還明顯透露出憤青的味道，有些憤世嫉俗，也有些向往愛情。

1981年6月5日星期五晴轉(zhuǎn)多云

昨天晚上，我在電廠，沒有帶本子，沒寫日記。

今天，我下午才回到家中。

我家盡管貧寒，但沒有富人家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我的家充滿了生氣，充滿了笑聲。

農(nóng)村太美了，我騎著車子，一邊欣賞著田野的風(fēng)光，一邊想著我那些幼稚可笑的想法，我真是太天真了，總把世界看得太善良，沒有看到假丑惡。如今世界，“錢”字當先，有錢不僅可以買到一個人的肉體，還能買到一個人的靈魂——哪一個女青年不傾慕有錢的闊少年？一個青年只有才華和美貌，沒有錢，就不能贏得一個姑娘的愛情。我曾經(jīng)認為：只要才華出眾，就能得到幸福和甜蜜的愛情，可現(xiàn)實只能讓天真者變得老練，使老實者變得狡詐。什么“姑娘是一塊純潔無瑕的冰”？少女確實是冰，但不是受到溫暖就會融化的，相反，溫暖只能使這塊“怪冰”更冷酷，更高傲，更不可一世。盡管這樣，這些女青年還堂而皇之地，以年齡或影響學(xué)習(xí)等所謂的合法理由，拒絕貧窮但有志的青年對她的愛慕，反而嘲弄小伙子“可笑”“幼稚”，以為自己是正義而寬宏大量的。但我想：假若這個貧窮青年的父親一下子變成了高級干部，恐怕這位聰明的女郎絕不會用這些理由來拒絕的；假若這位青年瞬息間變成了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也許這位冠冕堂皇的少女就會推翻前邊的拒詞吧！

我不否認金錢有威力，但我深知，光有花不完的金錢并不是真正的幸福，生命的價值是創(chuàng)造更好更美的生活。如果一個妙齡姑娘嫁給一個年逾花甲的百萬富翁，也不能算什么幸福吧？金錢啊金錢，你太可惡了。

當一個青年小伙兒愛上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少女時，也應(yīng)該向她表達愛慕之情。愛情的融合是不能受年齡限制的，大幾歲算不了什么。如果這個少女已失身，也不應(yīng)嫌棄，因為這個少女此時心情已經(jīng)夠沉重的了，不應(yīng)當去揭人家心頭的傷疤。如果嫌棄，就只會和侮辱少女之人成為“同案犯”，與他站到了同一立場上，也是少女的仇人。一個人肉體的純潔固然重要，但心靈的純潔卻是最重要的。

當一個青年失去女友的愛戀時，不應(yīng)悲傷，也許女友有充足的理由，不應(yīng)強求，更不能以身殉情，不能以自殺、殘殺為結(jié)局。要冷靜，想開一點，明白靈魂已經(jīng)背叛，軀體有何戀處，要把失戀當作人生的補藥對待。

夜已很深了，但心猿意馬難以駕馭，拼命扯住其韁繩，趕快休息吧?。ㄊ粫r后）

這篇日記，儼然是一個正義的小伙子，在“愛情”面前的嚴肅宣言?，F(xiàn)在看來，它無論是觀點還是文字，都非常幼稚，尤其是談?wù)摻疱X的那個部分，當代人看到，一定會笑掉大牙的。但我還是想保持原貌，畢竟，它代表了多年前的我。

不過，那時的我，要是沒有這種觀點，也就不可能花那么多年，去毫無功利地修心和寫作了。所以，有時的幼稚，對人的一生來說，可能反倒是一件好事。當然，不寫作也沒啥，我當年那些不幼稚的同學(xué)，也大多找到了他們想要的幸?！麄冎械囊恍┤税l(fā)了財，成了小財主，一些人沒有發(fā)財，當了小官或小職員，生活也過得很滋潤。可見，無論你幼稚還是成熟，上帝都會給你一份禮物。有時候，對那幼稚者，上帝可能會給得更多一些，在涼州，這有俗語為證，叫“傻人有傻?！薄?/p>

從這篇日記里對金錢的理解，你可以看出當時的我是沒有錢的，那時節(jié)，我還是一個空有遠大夢想的窮小子。正因此，我對人們的功利才會有這么深刻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我對當時流行的金錢觀，是很不認同，甚至非常反感的。

這種反感有個很直觀的理由，就是我的敏感。因為敏感，我總能從別人的態(tài)度中讀到一種歧視，這種歧視的源頭，正是貧窮。我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貧窮被人看不起，這種屈辱感，以及無力反抗所帶來的憤怒，是年少時的我想要改變命運的動力。不過，即使想要反抗，想要脫離這種受辱的局面，我也沒有向往過金錢，沒有想過要成為有錢人，用金錢的力量去贏得別人的尊重。我想贏得的成功，是能在肉體消失后依然存在的成功，它是超越金錢和物質(zhì)的。在我心中，只有這樣的成功，才能證明我的價值，也才能讓我擁有真正的尊嚴。

那時節(jié)，我并不覺得這種想法有多了不起，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四十年后，用一個旁觀者的眼光來回顧，我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當年的了不起——一個十八歲的非常敏感的孩子，雖然深刻感受到了金錢的威力，卻依然沒有受到誘惑，依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無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這都是很少見的。尤其是現(xiàn)在，因為現(xiàn)在的科技很發(fā)達，各種商品、各種享受一應(yīng)俱全，它們?nèi)轿坏卮碳ぶ藗兊奈镉?，同時也刺激著人們對金錢的渴望。很多農(nóng)村孩子本來都很純樸，可一旦進了城市，就會開始吃喝玩樂，心中的欲望越來越多，人也變得越來越功利，最后甚至可以為了利益打破底線，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沒幾個人可以在欲望中保持清醒，看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又可以擁有什么。

我之所以可以始終如一地做到，是因為我十歲就發(fā)現(xiàn)了死亡和無常，從那以后，我的生命中就出現(xiàn)了一個參照系：生存和死亡。無論遇到什么事，我都會把它放進這個參照系里。這時，我就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現(xiàn)什么最重要。所以，我對金錢物質(zhì)等東西，向來欲望不大，也從來沒有為錢放棄過自己的堅持。當然，生活實在太艱難時，只要不影響正事，我也會想辦法掙錢。比如，當我完成人格修煉時，《大漠祭》的初稿也寫完了，那時，家里仍然處于吃不上飯的狀態(tài)，于是我就做了點小生意，貼補家用?？梢坏┵崏蛄松娴腻X，讓家里人能吃得上飯，我就立刻將生意轉(zhuǎn)讓了，因為我不想再浪費生命。我始終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比金錢更重要。就像國外某富翁說的，裹尸布上沒有口袋，死亡來臨時，你掙了多少錢，都帶不走，物質(zhì)也一樣，它們最后都不會屬于你。既然這樣，我為啥還要用一輩子去爭取這些東西？為啥不用寶貴的生命去做些更有價值的事，創(chuàng)造一點比肉體更永恒的價值？

當然，十八歲的時候，我也想成功，我當時所追求的改變命運，就包括了成功。那時節(jié)，我所認為的成功，就是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寫出能留下的好作品。但后來，就連這種想法也變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想要成功的欲望過于強烈，已經(jīng)把我牢牢地束縛住了，我的心失去了自由，甚至無法正常地生活。當我認識到這一點時，我就放下了一切，通過心靈修煉，最后才終于得到靈魂的自由。這段特殊的靈魂歷練，我也寫進了《一個人的西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看，它定然會給你帶來一點啟迪的。

我想，如果少了最初對靈魂的重視，我今天的一切，也許就是另一種樣子。至于我為啥會在日記里發(fā)這一通議論，具體原因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模模糊糊地記得，可能是前一天去賈家姑爹（我姨父）工作的電廠時，有一位朋友跟我說了他的遭遇：他愛上了一個女子，那女子不愛他，嫌他太窮，可回絕時沒有說實話，而是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說自己不想太早談戀愛，擔(dān)心影響學(xué)業(yè)。我聽說之后非常氣憤，就在日記里寫了那些話。那些議論，現(xiàn)在看來很滑稽，但從中可以看出我對靈魂的重視，這就像一種不變的基因，我從很小的時候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我后來之所以能完成自己，就跟這個基因有很大的關(guān)系，它代表了一種改變命運的必然性。

那時的我，已經(jīng)把肉體和靈魂分開談了，在我眼中，肉體怎么樣不重要，身份、年齡和金錢等東西也不重要，它們只是一些表面上的東西，我不在乎這些東西，只在乎靈魂層面的事情。后來，我之所以跟農(nóng)村戶口的魯新云結(jié)婚，而沒有去找“雙職工”，就是因為我不在乎外在的東西，包括戶口所關(guān)乎的利益，我只在乎我們之間的愛情。因為類似的原因，我做過很多別人覺得很傻的選擇，放棄了很多大家都想要的東西。但到頭來，事實總會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也是必要的。從小到大，我都是這樣，一直堅持著自己獨立的價值取向，從來沒有被環(huán)境同化過。

寫日記是我堅守自己的方式。在日記里，我一邊記錄現(xiàn)實，一邊分析現(xiàn)實，哪怕現(xiàn)在看來有點幼稚的分析，當時也讓我保持了清醒，看清了一些扼殺人性的現(xiàn)象，因此我才能隨時發(fā)現(xiàn)誘惑和陷阱，堅守自己獨立的個性。

那時節(jié)，我總是在日記里思考，發(fā)現(xiàn)各種現(xiàn)象之間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這種穿透表象看內(nèi)在的思路，對我的整個人生，都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它最明顯的作用是，我從小就不會被表面的繁榮和熱鬧所迷惑，總是能看到誘惑背后的陷阱，因此總能保持冷靜，不去隨波逐流地追逐一些東西，也就保持了人格和思考的獨立。

同樣得益于這樣的思維，我遇事總能冷靜地思考，發(fā)現(xiàn)事物背后的真相和關(guān)聯(lián)，看清各種選擇有可能導(dǎo)致的結(jié)果，因此，我的生活態(tài)度一直比較正面和積極，生活的磨礪總會化為我的動力，讓我更加努力地成長，而不是沮喪萎靡，放縱自己。

我是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學(xué)習(xí)一些修心養(yǎng)性之法的。我能保持個性，拒絕同化，這時的修心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幫助我保持了心的安寧，讓我有了足夠的能量和力量，去拒絕環(huán)境中的諸多干擾和誘惑。我在日記里顯露出的獨立思維，跟這時的修心，或許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不過，這篇日記也顯露了我當時的一些偏見，比如，我也像很多涼州人那樣，對富人有偏見，覺得富人家里就一定會充滿勾心斗角。為啥？因為涼州人老說“為富不仁”，這跟別處人說“無奸不商”一樣，都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你，讓你形成一種偏見，影響你對特定群體的理解和判斷。一般情況下，你很難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偏執(zhí)，只有在遇到問題，下意識地做出某種選擇，或產(chǎn)生某種情緒時，你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有著這樣的偏見?？杉幢隳惆l(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也很難破除，因為它是一種固有的思維模式，在你的生命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固定的程序。要完完全全地清除它，光是發(fā)現(xiàn)還不夠，還得持之以恒地訓(xùn)練，學(xué)會提起警覺，不去跟隨，慢慢消除偏見的根源——分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