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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寰新譚|中美三人行:150年前中國外交的“學習行走”
1868年2月24日(同治七年二月初二),或許是由于下了一天的大雨,故而深夜時分,還有一行人,坐著肩輿,匆匆趕到上海虹口碼頭,登上了一艘次日中午開往日本的美國明輪船,“哥斯達黎加”號。
這群人之中,既有外國人,也有官紳模樣的中國人。十多天后,這個華洋混合的團隊又在日本,換乘另一艘更大的美國輪船,名為“中國”號,向茫茫的太平洋駛去,前往當日大多數國人完全陌生的美洲和歐洲。

這個中西合璧的團隊,就是赫赫有名的蒲安臣使團,它創造了多個中國“第一”,比如中國人第一次有據可查的環游地球,中國官方代表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等等。
不過相較于這些創紀錄,更重要的是,從中國近代外交的歷程著眼,這個使團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多個“第一”實際上也正說明其兼具篳路藍縷和摸著石頭過河的性質。
首任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
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清廷認識到,中西之間的日常外交接觸已經不可避免,負責相關事宜的總理衙門建立了,西方各國的公使們也陸陸續續進入北京,長期駐扎下來。這其中就包括美利堅合眾國的公使:蒲安臣。
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1820年出生于美國紐約州,大學畢業后,他成為律師,開始了政治活動,并成為議員。對于美國國內政治而言,蒲安臣較有影響的應該是參與組建了共和黨,以及堅定的反奴隸制立場。

正因為此,他與共和黨領袖,同持反奴立場的林肯關系密切。在林肯總統的第一個任期剛開始,也恰是清廷無奈允許各國公使來京之時,蒲安臣即被任命為駐華公使。
1861年秋冬之際,蒲安臣來到了中國,因忌憚北京的冬天和封凍的航道,所以在上海逗留。次年春天,蒲安臣動身前往北京,7月方才抵達,此時他連正式的辦公場所都沒有,只能先借住他國公使館。
8月初,主持朝局和外交事務的恭親王就送來了請柬,邀請美國公使前往總理衙門一敘。8月20日下午三點,蒲安臣帶著隨行人員衛三畏(Wells Williams)等人與恭親王、總署大臣們會面了。
根據事后給國務卿西華德(Seward)的匯報,持續兩個小時的談話還是非常友好和愉快的,或許是因為當日的中美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多的矛盾和糾紛,從西華德到蒲安臣,也都比較傾向于較為平等的“合作政策”。

除了禮節性的寒暄和表達善意之外,雙方只談了兩件比較糟心的事情,一個是在美的華人待遇,這也是日后相當長時期,中美交涉的主要問題。
另一件就是南方的太平天國,對話中談到了華爾(General Ward)及其洋槍隊,蒲安臣順勢提出了可借此改革軍事的建議。
最后蒲安臣向恭親王贈送了傳教士裨治文(Dr. Bridgman)編寫的一冊美國史,這很可能是《美理哥合省國志略》或者其后續版本,又通過恭親王向皇帝轉贈了宗教書籍,在場的大臣文祥說贈書正是友誼的標志。
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至1867年底卸任,蒲安臣在華的外交生涯相對順利,他和總署大臣之間保持著較為友好的關系。甚至在有些時候,他還會幫忙處理一些棘手的外交事務,這都為日后他成為中國外交代表打下了基礎。
在宴會上聊出來的使團
蒲安臣成為中國使者的契機比較具有戲劇性,似乎是在觥籌交錯間,因一句戲言而決定。據他自己給西華德的信和當時在場的丁韙良(William Martin)回憶,在恭親王主持的歡送宴會上,雙方一邊表示著離別的遺憾,一邊說到希望蒲安臣卸任回國之后,仍舊可以幫助溝通中西雙方,消除誤會,解釋各種難處等等。這時文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句:你可以成為中國的正式外交代表。
蒲安臣雖然沒有一口答應,但在經過一番考慮之后,還是同意了,他自己的說法是這不僅有益于美國的利益,而且,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國,要通過世界上最年輕國家的代表作紐帶,去親善西方世界,這是無法拒絕的。
1867年11月21日(同治六年十月二十六日),一道上諭發下:使臣蒲安臣處事和平,洞悉中外大體,著即派往有約各國,充辦理各國中外交涉事務大臣。
這道上諭可謂用詞含糊,具體前往什么國家,辦理何等交涉事務,差使的期限幾何,全無著落,哪怕是蒲安臣的身份都不知如何表達,只有遮遮掩掩的“使臣”二字。

四天后,蒲安臣離開北京南下,他前腳剛走,次日,又一道上諭發出,總理衙門的兩位章京志剛和孫家榖,才堪出使之任,又因:此次出差事屬創始,自應量示優異,志剛、孫家榖均著賞加二品頂戴,孫家榖并賞戴花翎。即派該二員前往有約各國,充辦理中外交涉事務大臣,以重委任。
這道上諭的辭氣顯然明晰壯實多了,畢竟是本國官員,回到了常規的派差軌道上。
其實第一道上諭的確有諸多尷尬之處,除了不好大張旗鼓地宣揚洋欽使的身份,以免遭來非議外,還有就是蒲安臣作為從未生活在君主制統治下的美國人,會如何看待一道中國皇帝的上諭。(名“安臣”,非真安心作臣)
況且接上諭本有一定的禮節儀制,但到了蒲氏這里又不可能一仍其舊,必須有所變通,這些全都是前所未有的新情況。
總之,兩道上諭湊出了三位欽使,再加上隨員、學生,以及為了安撫兩大列強英、法的情緒,且便于與之交涉,專門設的兩位協理:英國人柏卓安(John Mcleavy Brown),法國人德善(E.de Champs),使團組成了。
“學習行走”使團:中國近代外交的創例
在這個使團中,一般認為蒲安臣是使團的中心,身份地位也高人一等,所以稱這個使團為蒲安臣使團,筆者曾經一直堅持將之稱為志剛、孫家榖使團,還為人指摘過,現在卻也從俗從簡。
蒲安臣作為使團的中心人物沒有太大問題,交涉事務主要由其主持,但身份地位上,按照清廷設計使團組成的初衷來看,只是共同辦事,并無高下之分。之所以派出三位欽使,并非一正兩副,實由于使團的“學習行走”性質。
“學習行走”自然不是指不會走路,蹣跚學步的嬰兒,而是清朝行政上的一個專有名詞,大抵是署理、實習之意,通常來說是官員在職差上“學習行走”,而此番派出使團本身,就是一種“學習行走”的行為。

總理衙門對于三使齊出,會造成的困擾,有一定的預計,所以在兩道上諭發出后十天,專門給各國外交部門和駐華公使去了一道照會。照會一開始就將三位并列,且主動道出了可能造成的困擾:
現在我大皇帝特派前任美國蒲大臣及本衙門之志大臣、孫大臣為中國欽差,前往有約各國,辦理中外交涉事務,業經恭錄諭旨行知在案。本王大臣恐各國駐京大臣以中國一時同派欽差三人,將來與各國辦事,無所適從,今再將其故詳細言明,以免疑慮。
此后的照會就是在解釋,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首先當然是強調中國與各國言語風俗不同等等困難,表示若非如此,早應派使節前往。其次便是夸獎蒲安臣才德兼備,故受信任而膺此命。之后便提到:
惟中國若無大員前往,則將來仍不能諳習奉使之事,是以復請欽派志大臣、孫大臣一同前往,既彰和好,兼資歷練。
當然,如果此行順利,則此后有先例可循,再派使者就容易操作多了。最后照會把三位的分工闡明:各國有事與蒲安臣商量,志剛、孫家榖更多負責如何向國內行文商議,并再次強調此乃非常之特例:
誠以外國之言語情形,蒲大臣熟悉,其中國之文理事體,志大臣、孫大臣熟悉也,此乃因時制宜,創始辦法,并非通行常法。
這份照會已經很清楚地講明了為何派出三人,及三人之間關系,大抵符合此番遣使的基本情況和用意。
不過,蒲安臣卻在此后一直強調自己的地位(first rank)要高過兩位中國使節(second rank),并獨有特權,這其中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翻譯中出現了問題,篇幅有限,此處就不展開了。
明清體制,常有同堂為官之說,比如一部之尚書、侍郎并無互相統屬的關系。(所以今人以部長、副部長解釋尚書、侍郎,形似而實際大謬)明白了這一點,大概就能了解蒲、志、孫三人同團為使的性質。
不過,三人同使畢竟有悖近代西方主導的外交慣例,另外,出使所有有約國家,沒有出使的時間期限,也沒有出使的具體目的,都是“創始辦法”、過渡時期的顯著表現。
不過“并非通行常法”也不是推說之辭,之后十年郭嵩燾劉錫鴻使團西行,便目的國明確,使期清楚,惟有仍存正副使之說,卻也并非華洋三人行,此后,清廷派出的使團,再也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了。
(作者系四川師范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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