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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高校老師成為網紅“UP主”
原創 人大新聞系 RUC新聞坊

2001年,麻省理工學院創立“MIT OpenCourseWare”(開放課件項目),向全世界免費開放數千門麻省理工課程,并允許下載和分享[1],是國內外最早的網絡公開課實踐之一。二十年來,edX、Coursera、中國大學MOOC等更多公開課平臺走入互聯網,慷慨、平等地為人們輸送優質知識。
如果說這類專門的公開課平臺像是由專人搭建的知識陳列館,那么互聯網社交媒體,便像包羅了一個個知識鋪子的熱鬧集市。在其中,由于每個人都有獨立的賬號和主頁,“授業者”的身份變得與知識一樣醒目;同時,社交屬性又使得知識與活躍的反饋互動相遇在公共空間中,高校的圍墻被推倒后,人們不僅看見了知識,還看見了講述知識的老師。
當下,已有超5000名老師入駐bilibili視頻彈幕網站(以下簡稱“B站”)[2],而羅翔、戴建業在大眾范圍的高知名度,讓我們關注到高校教師這一群體在其中的重要力量。
在B站官方于9月9日發布的“寶藏老師”清單中,有160位正在或曾經于高校任教的老師UP主。我們梳理了他們的信息和他們在社交媒體上的活動,并采訪了其中8位老師,想要了解他們為何走入社交平臺,他們的教學與日常生活如何與“UP主”身份互動,以及他們從這一流行社會文化中感受到了什么、獲得了什么。
當彈幕、一鍵三連、網絡用語等流行文化涌入嚴肅知識的領域,當人生經驗豐富的師長面對復雜的網絡言論,當“以項目科研為職業生命”的高校學者在互聯網上體驗到最原始的教書育人的快樂,他們的經驗和反思使“網紅老師”的標簽變得立體豐滿起來。
“同學們好,我來B站了”:
高校教師的跨次元之旅
根據我們的統計,160位高校教師UP主的年齡大多集中在40-60歲。面對B站這樣一個用戶平均年齡為22.8歲的平臺[3],他們往往得到了身邊年輕一代的支持——清華大學的靳衛萍老師在決定開設賬號前征詢了“班上00后學生”的意見,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的楊威老師也表示,是兒子告訴他“B站是大學生比較喜歡的學習和娛樂的平臺”。
有趣的是,在B站,出生于80、90年代相對年輕的老師并不是高校教師UP主中的主力軍,僅占總數的17%,其中,90后只有來自陜西師范大學的陳森。相比之下,60歲以上的老師以更活躍的姿態降落在B站同學們面前,數量占1/4以上。他們用足夠的知識積淀、親和的交流方式填平了年齡的溝壑,如戴建業在UP主簡介中寫的那樣:“大家不要叫我老爺爺,我在B站也想變年輕。”

從投稿量上看,清華大學經濟學教授韓秀云的賬號“韓秀云講經濟”自2020年10月入駐起便保持著日更,近兩年間已發布705篇視頻投稿(截至發稿日已發布705篇視頻投稿),成為老師UP主中名副其實的“肝帝”。
然而事實上,大多老師主頁的視頻數不到50條,甚至可以發現僅有兩條投稿的“長草”博主:來自天津工業大學數學學科學院的教授樊順厚,在發布入駐視頻的第二天瀟灑上傳了320講《高等數學》全集,并在標題中贈送同學們一句“建議收藏”,此后便不再更新視頻——當然,這已經足夠了。
我們按照教育部劃分的14個學科門類[4]對老師們的專業進行整理,發現理、文、工三個學科領域的老師數量占據了前三甲。理學中的物理、地質學、生物學等專業包含大量適宜科普的硬核知識,影視文學、詩詞歌賦的疆域為人們帶來軟性審美體驗,而屬于工學的計算機技術、數據科學專業擁有大量實用的技能知識,同樣受到同學們的歡迎。
2020年1月1日凌晨,B站用一場跨年晚會開啟了轟轟烈烈的出圈之路,而老師們的入駐時間與此背景形成了呼應。那一年,入駐B站的老師多達50位,一掃2017-2019年間總共9位老師的冷清氛圍。這其中包含大眾熟知的羅翔、梁永安、沈奕斐,帶給B站學子們群星璀璨的2020年。一年后,該數字仍有增長,B站在萬眾期待下迎來了汪品先院士、戴錦華;今年,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師劉海龍、董晨宇加入UP主隊伍,對于新傳學子來說尤為驚喜。
以高校知名度、學術聲譽為基石,高密度的知識輸出為磚瓦,相比沒有特定身份的UP主,高校教師很容易吸引到更多關注者。中國科技大學自動化系的鄭烇老師表示:“高校教師經過多年的課堂演練,專業知識體系相對完整,表達方式嚴謹流暢,課堂掌控能力比較強,這確實是有點優勢。”
通過梳理老師們的粉絲數可以看出,各學科領域均有著明顯的頭部效應,每類學科中粉絲最多的老師往往是該學科總粉絲數的最主要組成。法學以3016.41萬的總粉絲數高居14個學科門類榜首,其中羅翔一人組成80%的部分;宋浩與戴建業作為理學與文學的頂流,也為各自的學科領域貢獻了接近一半粉絲數量。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理學,總粉絲排名靠前的學科多是傳統認知領域中的“文科”。文學的感性熏陶、歷史的現實關照、教育學(其中全部為心理學專業的老師)的剖析洞察、哲學的啟發指導,都吸引著B站同學們按下關注鍵,進入那些由老師們在紛繁的互聯網中,用知識開辟的透明、包容而安寧的空間。
在這個空間里,不僅觀者體會到了汲取知識的樂趣,授者同樣會從過程中獲得積極感受。河海大學計算機系童晶老師告訴我們:“校內教學一年可能就100個學生,但在網上,我的回答有將近1000萬次的瀏覽量,各種評價和點贊會及時給創作者反饋,我覺得還是挺有成就感的。”
“頂流”老師,憑何出圈?
在被戲稱為“嗶哩嗶哩大學”的B站,老師們的受歡迎度遵循著二八法則——20%的人占據80%的流量。這些“頂流”老師作為B站知識區的門面,常常活躍在B站首頁和全站排行榜中。
我們選取了粉絲數量Top10的老師,分別收集其播放量前十視頻的信息,對視頻主題進行歸類。其中,緊跟熱點的時事解讀、趣味科普的知識講解和傳統課堂的知識教學類視頻是這十位老師最為出圈的視頻類型。

具體來看,不同老師的熱門視頻類型有所差異。羅翔的高播放量視頻除了時事解讀外,還包含他的參演影片、生活vlog、自我介紹等多元主題。人們對羅翔視頻的期待和關注,已經超越了單純的知識分享,一條初嘗螺螄粉的視頻也因羅翔的粉絲自稱“羅師粉”而播放量超千萬。
相比之下,粉絲數量位居第二、來自山東財經大學的數學老師宋浩,則是將知識教學類視頻的能量發揮到了極致,播放量前10的投稿中,有8條熱門視頻都和數學專業知識相關。
在B站,能和羅翔一較高下的UP主除了老番茄,或許只有這個“能在段子里穿插高數、會在講臺前跳抖肩舞”的男人了。
由高校教師上傳的破千萬播放量視頻中,宋浩的《高等數學》《線性代數》和《概率論》霸榜Top3。
和典型的知識區UP主不同,宋浩的高數視頻并非為B站專門制作,僅僅是大學課堂里的授課實錄,以手寫板書的原始形式講解硬核的數學專業知識。
簡單來說,知識區視頻成為爆款的路徑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趕上當下的新聞熱點,二是年年都能成為熱點。高等數學無疑是后者。
宋浩曾對媒體表示,“像9、10月份這段時間,(《高等數學》系列視頻)每天視頻播放量能達到30萬次。如果到了期末考試階段,三門課的全站視頻播放排行都能進前20。”[5]
近兩年來,頂流UP主的出圈帶動了越來越多的高校教師參與線上知識分享。不同于線下授課的主題限制,短視頻平臺的開放性和受眾的多元性為老師們提供了更廣闊的展示空間。
除了播放量最高、也最容易被“扔進收藏夾吃灰”的知識教學類視頻,觀眾們也愛看和自己的生活相關、具有趣味科普性、觀點輸出更密集的內容。
上海大學理學院數學系教師王玉超向RUC新聞坊表示,自己最開始在B站投稿的視頻內容是游戲錄屏,現在主要上傳數學知識的視頻,但偶爾也會更新一些生活日常以及游戲相關的內容。
從三尺講臺走向方寸屏幕,高校教師們既維持了權威、嚴謹的專業形象,又在多元的視頻內容中呈現出了接地氣的可愛一面。正是這樣的“反差萌”,讓一群院士、教授和學者們吸粉無數,成為可以被觀眾們調侃口音、身材和發際線的“頂流”UP主。

我們爬取了粉絲量排名前五的高校教師UP主入駐B站的第一條視頻彈幕,發現觀眾們討論最多的內容是對老師本人的評價。
年至耄耋的汪品先院士一出場,滿屏都是“國士無雙”“壽比南山”的敬意和祝福。
而當戴建業在視頻里用一口“麻普”(麻城普通話)說出“不要再叫我老爺爺了”,彈幕齊刷刷地飄過“好的,老爺爺”“好的,大哥”“好的,靚仔”。
從某種程度上說,老師們制作、發布視頻,其實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是觀眾們實時的互動、真誠的提問和不乏戲謔、玩梗的討論將一條條硬核的知識分享視頻打磨成可以“流傳三代,代代學習”的經典。
高校教師成為網紅,
意味著什么?
自媒體時代,網紅是對視頻博主影響力的正面評價,但對于高校教師來說,當象牙塔里的知識分子走向民間田野,網紅的身份卻可能招致非議。
2020年2月,南京大學計算機系教師蔣炎巖入駐B站,投稿的內容是嚴肅的操作系統和算法競賽教學,但從頭像到昵稱都消解了高校教師傳統的權威。
兩年半的時間里,蔣炎巖積累了5.1萬名粉絲,開始有自己的“云學生”報考南京大學的研究生,但在他看來,一線高校教師的責任在于科技前沿和國計民生,“在做這兩件事的時候,還是隱居幕后比較好,‘網紅’對高校教師來說多多少少帶點不務正業的貶義。”
“在今天的評價體系下,項目和科研才是高校教師的職業生命,也是我日常工作最主要的部分——對同行來說,大家更關注的是你做出了什么樣的研究成果。”蔣炎巖說。

南京大學計算機系教師蔣炎巖的B站賬號
在粉絲數兩極分化的B站知識區,“成為一名網紅”對于不同粉絲基數的高校教師而言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
和蔣炎巖一樣,大多數高校教師UP主的粉絲數量都在10萬以內,如果沒有合作的運營與制作團隊,成為網紅老師意味著高成本的付出、知識產權無法得到完整的保護。
在華中科技大學數學系副教授李開丁看來,做UP主不是搞副業,而是做公益,“目前已經投入了兩三萬元的經費,沒有廣告或知識付費的收益,B站的視頻激勵一年大約只有一千四百元。”
成為UP主以后,李開丁的生活“更忙、更累”了。“B站上考研的同學比較多,問問題的學生太多,全部回答沒有時間,但是不回答心里又會不安。我以前一般是11點半睡覺,現在經常需要晚上12點或者12點以后給學生們回復,我當老師有點付出精神,總是想把它做好。”
認可自媒體帶來知識開放共享的同時,李開丁也對知識產權缺乏保護表達了擔憂:“特別數學這一塊,比如說你找到了好方法、好思路,在網上一公開,別人拿去講了,就變成別人的了。我現在心態比較開放,既然在平臺上公開了我自己的思路、方法,就表明我愿意跟大家分享,但這背后知識產權保護的問題仍然是值得討論的。”
而對于粉絲數超百萬的頭部UP主來說,成名也許來得更猝不及防,成名的煩惱也被互聯網放大了無數倍。

從羅翔、戴建業和沈奕斐三位“頂流”UP主的成名時間線來看,他們的成名路徑都是先由網友自發上傳課程視頻在平臺走紅,隨后受B站邀請入駐平臺,繼而發售在線課程或頻繁參加各大綜藝典禮。
享受聚光燈的同時,他們也無不陷入輿論的漩渦中。2020年9月,羅翔因遭遇網絡暴力,宣布暫時停更微博。
2021年,一篇《華師大教授戴建業:我老婆一盒藥五萬一,你跟我談文人風骨?》的文章刷屏,文中稱戴建業在一次講座中被讀者質疑到處走穴演講有失文人風骨,他回應掙錢是為妻子治病,引發網友對知識分子“撈金”與文人風骨的爭議。然而,戴建業向新京報記者澄清,在講座上被質疑一事純屬子虛烏有,至于文章中提到的“如果妻子沒了,我要這文人風骨有什么用?”更是杜撰,他從未說過[6]。
如何在網紅身份帶來的喧囂中保持教書育人的本心、警惕迎合大眾的知識生產,既是對頂流老師的考驗,也是每一位高校教師UP主必須面對的問題。
劉海龍在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表示,“一個學者走紅之后,可能免不了迎合大眾的喜好。在我看來,‘網紅學者’只要能守住底線,不去嘩眾取寵、故意講一些錯誤的內容,不論水平高低,對一個學科都是有幫助的。”[7]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則認為,“絕對不能夠因為媒介形式的改變而簡化思想,絕對不能做迎合與取悅大眾的任何預設。知識并不崇高,但是知識是嚴肅的,思想更是嚴肅的,我們得認真地去對待。”[8]
高校教師成為網紅,需要更多面向的自我披露、更深層次的自我審視和對未來知識傳播形式更前沿的探索,過程絕不輕松。但幾乎所有老師也都承認,成為“網紅老師”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傳播專業知識、收獲更多正面的評價和反饋,獲得精神上的滿足,而這或許是最大的意義。
“彈幕滿屏的‘謝謝老師’以及‘桃李滿天下’,會給我很強烈的職業成就感,畢竟作為一個老師,教書育人是最基本的職責。”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副教授朱光說。
參考資料
[1]MIT OpenCourseWare,https://ocw.mit.edu/about/
[2]嗶哩嗶哩彈幕網,2022-09-09,B站教師節、中秋節特別企劃《送月亮的人》 | 一寸月光萬里路,莫卷人生卷詩書,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Bd4y1X7Ej/
[3]藍獅問道,2022-06-15,B站廣告投放展示位形式,B站用戶年齡分布介紹,https://zhuanlan.zhihu.com/p/529129833
[4]學科門類有哪些(14類名單),2022-08-29,https://www.dxsbb.com/news/95126.html(數據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
[5]燃次元,2021-11-10,抖音B站“爭搶”大學教授,[6]剝洋蔥people,2021-08-03,網紅教授戴建業:被爭議的“文人風骨”背后,[7]中國青年報,2022-09-14,劉海龍:一味迎合受眾“賣課” 不能真正讓人學到東西,http://zqb.cyol.com/html/2022-09/14/nw.D110000zgqnb_20220914_1-08.htm
[8]GQ報道,2021-09-10,GQ Talk|對話戴錦華:時代的變化太劇烈,不存在人生導師的位置,數據:惠一蘅 蔡靜遠 黃思琪
采訪:劉奕婷 何京蔚
可視化:肖瀟 何京蔚 劉奕婷
文案:黃思琪 惠一蘅
美編:蔡靜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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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做完這篇稿子,我仿佛站到了知識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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