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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麗娟說紅樓夢(三)|度脫模式:賈寶玉的啟蒙和成長
【編者按】
去年,臺灣大學學者、《大觀紅樓》系列作者歐麗娟教授曾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幾所高校進行了一系列《紅樓夢》的專題講座,澎湃新聞經主辦方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在春節期間連續發布其中四場講座的精選內容,以饗讀者。講座內容摘編自主辦方提供的現場錄音整理稿,經主辦方校核,未經主講人審定,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度脫模式來自傳統,尤其是元代有一種很特殊的戲劇主題叫做“度脫劇”。“度脫”是屬于中國傳統文化里很常見的成長書寫。這種成長書寫嚴格說來,假如追蹤我們的文化發展,一個是從六朝到唐代開始發展,而且已經達到成熟的小說類型,就叫悟道類小說,比如各位很熟悉的《南柯一夢》《黃粱一夢》,它對于人世間無常的體認,于是終于解脫世俗對于他們的桎梏,超離人世間的羅網,終于得到一個自我的自由,這個大概就是悟道類小說常見的基本形態。發展到元代,有一種很獨特的題材,專門是談主人翁——當然幾乎全部都是男性——他們的成長問題。比如說他們遇到怎樣的困難,怎樣突破,而最后一樣,還是走向超越這個塵世。這大概是傳統的成長書寫,我們可以找到的兩種類型。
回到《紅樓夢》,以賈寶玉為中心,來看看他的啟蒙體驗。啟蒙當然就是啟發蒙昧,讓他看到更寬廣、更高深、超越自我的宏大世界,這個是一步步來進行的。
“度脫”與“度脫劇”
剛剛提到所謂“度脫劇”。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在做元雜劇研究的時候,發現其中有一種主題,就是講主人翁在人世間歷經非常多的挫折、迷惑、磨難,甚至有生死的考驗,但是最后因為種種機遇,形形色色的點撥,終于可以啟悟出家。于是他就給這一類型的雜劇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不見得是我們傳統所有的,就叫做“度脫劇”。但是“度脫”這個詞匯是傳統有的,它來自佛教,后來被道教借過去,這個恐怕可以追蹤到六朝,六朝就有這樣的詞匯。“度”就是把人度化,讓你解悟,得到解脫,所以是度脫。度化你,讓你從人世間的迷惘、執著、陷溺中解脫出來,不要再蒙著眼睛,在人世間浮沉,過完一個從來沒有睜開眼睛,看過這個人生本質和世界本質是什么的人生。
“度脫”這個詞在《紅樓夢》開宗明義的第一回就出現了,顯然曹雪芹就是在這樣龐大傳統的成長書寫里借取了。
第一回在一僧一道講到這個絳珠還淚的因緣時,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所以度脫就是幫助別人脫離苦海,走出迷惘,這是一種功德。這是宗教性的一種博愛胸懷,是大智大慧大悲大慈之人對于人世的一種悲憫。
“自我中心”與“去中心化”
那所謂的成長又是什么意思?人為什么要成長?我想要引借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的理論,他發現兒童因為認知能力不足,心智沒有發展成熟,以致于會有一種很特殊心理狀態,他稱之為“自我中心”,以心理學的定義來說,“自我中心”是指兒童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觀點和自己動作上面的現象。每個人一開始都是只能將自己作為一個起點,然后才慢慢學會,怎樣設身處地,怎樣推己及人,這是他們在后來成長過程中,一定要展開的自我超越。但是當我們沒有做到這個努力之前,這個自我中心,定義就在這里,它不是自私,但確實照這樣的定義來衡量林黛玉,甚至賈寶玉的話,與自我中心是很吻合的。尤其林黛玉很注重自己的喜怒哀樂,很注重自己的自尊心,在跟人相處的時候,那么敏感,通常敏感的人就是表示他的注意力比較大地放在自己的感覺上。因此,我們才會說林黛玉前期,文本事實告訴我,第42至45回的里程碑之后,林黛玉已經跟前期有很大的不同,我們現在講林黛玉一般為人所知的典型性格,都是前半期的,她確實比較符合自我中心這樣的定義。
皮亞杰發現,兒童成長會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去中心化”。他說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隨著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的深入,他的認知能力不斷發展,認知結構也不斷完善,個體就可以從自我中心的狀態里解除出來,這就是去中心化的一個基本定義。而一次又一次的去中心化,會達到的效果,就是個體會把自己的觀點和他人的觀點協調起來,而不是把自己的觀點當成是絕對真理。人和人之間的互相了解,互相幫助,就是建立在去中心化的基礎上的。
一個人不斷地去中心化,不但不意味著他越來越沒有自我,相反,意味著他越來越擁有一個壯大的、宏偉的自我。寶玉的成長,也是這樣。
寶玉的兩次自我表白
我爬梳文本的描述,找到有兩次寶玉的自我表白,都是因為一個跳躍式的進展之后,他意識到此前的自我,是在一個多么狹隘的狀態中。在第36回,寶玉有一個特殊的經驗之后,豁然開朗,他說“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因為在第17回,也就是大概一兩年前,賈政在領著一群人去游覽大觀園題撰的時候,曾經就批評寶玉是“管窺蠡測”,寶玉顯然是聽進去了,此后隨著他的人生經歷的開展,他終于意識到,賈政對他的批評是完全正確的。管窺蠡測就是以管窺天,以蠡測海。
還有一次是到了第49回,這一回是最后的金釵隆重登場,一出場幾乎就把前面所有杰出的女性統統都壓倒了,這個艷冠群芳的人就是薛寶琴。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一行人來到賈府以后,許多人聞風跑去看新來的客人,一撥一撥的,寶玉終于也去看了。回來之后,忙忙來到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說:“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她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這三個美人一來,就讓大觀園中所有的金釵們相形失色。寶玉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當然有,你家之外,這世界有多大,不要把你所在的這個世界當成全世界。
他承認自己是一個井底之蛙,寶玉是不是不斷在去中心化?前面承認自己是管窺蠡測,管窺蠡測永遠都會在進展中,因為每個人真的都很有限,你過去發現自己管窺蠡測之后,過了兩年你又發現自己管窺蠡測。這就是我們成長過程中,不斷會碰到的驚喜。而通常有這樣的驚喜和內在脫胎換骨,也就表示你這個人不斷成長。
啟悟故事與成長小說
啟悟故事,是西方從希臘以來就很常見的一種寫作形式。《紅樓夢》具備了啟悟故事的種種特質,它同時也可以是一部成長小說,什么叫做成長小說呢?這在西方兩三百年以來研究很透徹,我在這里只引述一位俄國文學理論家巴赫金對成長小說的定義。他說:“那一種鮮為人見的小說類型,它塑造的是成長中的人物形象,這里主人翁的形象不是靜態的統一體,而是動態的統一體”。你以為林黛玉從生到死,都是一個靜態的,沒有改變的個體?不是,林黛玉都在成長中,何況賈寶玉。所以賈寶玉在曹雪芹筆下,呈現的是一種動態的統一體,因為他不斷在改變。巴赫金說“主人公本身他的性格,在這一小說的公式中就成了變數”。意思是說小說的情節會得到再構建,因為時間進入到人的內部,人物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也因此極大地改變人物的命運,以及他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義。這樣的一種小說類型,從最普遍的含義上來說,就可以稱為是成長小說,所以時間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它是一部成長小說,主人公就會是一個動態發展,不斷去中心化,而有著跳躍式成長的生命形態。
賈寶玉的四次人生啟悟
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賈寶玉到底有幾次這樣人生啟悟的經驗,在我個人的研究里,他至少有四次。寶玉在前80回《紅樓夢》里,確實不斷在身心雙方面都逐漸進入成熟。首先,人身體的成熟,會比心理成熟來得更早。因此,寶玉的啟蒙體驗最早的一次是在第5回,他神游太虛幻境,在警幻仙姑的安排下,與兼美初試云雨情。性啟蒙常常和人的成長有關。除了這次生理成熟,接下來的三次,都是他心理和思想上飛躍式的進展。第一次是在第22回,透過寶釵說戲,這是寶玉第一次領略到什么叫離開這個世界的那種初始美學。這個一生下來就在溫柔鄉中的富貴子弟,他沒有憂慮,但是在這一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覺得這是一個熱鬧的、粗俗不堪的戲,不以為然。寶釵說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她說,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原來人是赤條條來到人間,最后也要赤裸裸地回歸天地。只要我們認識到這個真理,你就會知道在我們還有呼吸的這個當下,不必去追求那些轉眼就消逝的外在的東西,永遠把死亡當做是你最好的人生導師,它會教給你不要陷溺,不要誤入歧途的真正力量。“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肢體動作,顯現出他受到極大的震撼,由內而外,其實就在這一瞬間。

透過齡官,把寶玉敲醒了,他確實也很受教,遇到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經驗,也領悟到一些道理。所以他回來跟襲人說“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同時他也領悟到人生存在的本質就是孤獨。各人各得眼淚,原來人生是這樣的本質的孤獨。所以不要以為當你憂苦了,當你寂寞了,就有一大堆人環繞在你身邊,變成一個快樂的小圈子,天下哪有這樣簡單的事情。“成人”有很多的定義,其中之一就是你明白什么叫做存在的孤獨,而這樣的人才能夠悲憫別人,也能夠在別人孤獨的時候,伸出溫暖的雙手。
寶玉第三次在心靈上的成長,就是第58回的藕官燒紙。這段給寶玉人生成長的啟蒙,在于原來婚姻并不是要跟主觀的愛情發生極端的互斥,其實人的存在,可以在很多的層面各得其所,而可以同時安頓,并不是勢不兩立那樣的排他的關系。就是說你心里面可能真正愛的是某一個人,但是你依然可以平和地進入到婚姻里,然后度過一個對你身邊所有人都完善的一種人生形態。藕官之前一個同性情侶死后,她非常傷心,始終不忘,所以遇到節日就要燒紙錢,吊祭死者。于是人家就質疑她,你是不是有新人就忘了舊人,藕官說不是的,我并沒有忘了舊人。有沒有舊人在心里面,和你是不是和一個新人共度下一段的人生,這是完全沒有互斥關系的,也就是說,你主觀上喜歡誰,你可以為他孤守一生,但是如果有一個更大的道理,你要去照顧的話,你就不應該堅持所謂的從一而終。她說“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請注意,她用了一個“或”字,“或”的意思是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但是那個人生離或死別,之后你愿意守護著這樣唯一的深情,這當然是可以的,是被贊美的,但是人生并不是完全可以由我們作主,當你或者遇到一些你要續弦這樣的遭遇的時候,你也應該要續弦,各位都知道,這代表的是一個家族的使命,父母的期待,類似這些超越你個人之外的更大的一個世界。她說你只要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義重。你知道這其實更難,你以為好像是里外兼得、兩全其道的做法,但是實際上中間所隱含的道理是更難的。你能夠在事隔多年之后想到她,還會忍不住掉下痛心的眼淚,這才是真愛。不被生活所消磨,不被新人新生活掩蓋,這難道不是一個非常強烈的真情才能做到嗎?這比起你始終不再娶,每天孤獨過日子,走到最后一天,恐怕還更難得多,因為你孤守一世,有一個環境的助力幫助你,你不需要分心,你不需要把情感分出去,這時候你當然可以情有獨鐘,所以這里其實是更難的一種境界。所以藕官繼續說,“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 “大節”出現了,還有一個超越個人的“大”的要求,還有一個“理”的存在,如果你當需要這樣做而沒有這樣做的時候,反倒死者會不安。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深刻的體會。寶玉聽了這番話之后的反應,跟聽了寶釵說戲之后是如出一轍,“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所以可以看到,在兩次的思想啟蒙里,寶玉獲得了很大的沖擊。這對于他內在與這個世界的認識,會產生不一樣的影響,讓他跟這個世界越來越協調,也越來越達到超越自我的層次。
我們可以發現除了第一次是所謂的性啟蒙,后來三次,每一次啟蒙都清楚蘊含著一種跳躍式的精神頓悟,而精神頓悟正是成長小說的一種典型特征。意味著主人公在探索的過程中,突然獲得對人以及對社會的一種真理性的認識,也產生了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根本轉變。出世美學,怎么樣情與理的諧和,知道人生的孤獨,這都隱含在人生觀和世界觀里,而這也讓我們合理推測,尤其是藕官燒紙,讓他將來應該是在失去了黛玉之后,還可以心平氣和地迎娶寶釵的思想準備。
怡紅院為何像迷宮一樣
在這樣的認識之下,我就意識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為什么寶玉非常重要的一個成長舞臺,也就是大觀園里的怡紅院,被設計成像迷宮一樣。這個迷宮我們從第17回賈政游園的時候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從里到外,不斷出現迷路,里面也迷路,走到院子外又迷路。可這卻是寶玉將來要居住的所在。迷宮這樣的設計,如果從我們傳統文化資源來看,確實也找得到,民國初年索隱派代表人物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是蠻有名的一本經典,我不是很同意他的索隱方式,因為都跟現實有一點牽強附會,但是它確實在很多地方,掌握到了《紅樓夢》傳統的特點。這里面就提到,怡紅院與隋煬帝的迷樓相似,這是一個非常精彩的發現。各位知道隋煬帝蓋了一座迷樓,據說樓里有一百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一個絕色美人,意思是你一進去之后就流連忘返,出不來了。各位知道迷樓象征著欲望的陷溺,迷途而不知返,從此就淹死在欲望里無法解脫。所以這個迷樓的象征,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欲望的淵藪的意義。可想而知,曹雪芹一定有很深的含義,意思是陷溺在大觀園這個溫柔鄉里,樂不思蜀,根本不想離開大觀園,所以才會發出天真的愿望說,你們都不要走,你們眼淚安葬我,這怎么可能呢,大觀園終究是要破滅的,女兒們終究也要成長,要離散的,所以寶玉其實一直還是活在某一種很拒絕長大的狀態里。
在怡紅院里,還有一架獨一無二的玻璃大鏡,這個都是有內在一致性的安排。在《紅樓夢》里,除了怡紅院這面大鏡之外,還有好幾處的鏡子,你會發現那些鏡子都有很深的思想意義,都有破迷解悟的含義。你一定要有迷惘,一定要有陷溺,才有破迷解悟的可能。所以《紅樓夢》有另外一個別名,叫做《風月寶鑒》。“風月”就和迷樓是完全相關的。第5回秦可卿的房間里“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鏡子本身和人對于欲望的陷溺有關,而欲望以佛教來講,與一種虛妄的執迷又直接相關,所以在第12回,賈瑞本來得到一面風月寶鑒而可以起死回生,但是偏偏被他自己的執迷而斷喪了生路。我覺得所謂的風月寶鑒,它是要透過風月之迷,以求空破之鑒,通過自我反思和省察的超越,最終你就可以啟悟。所以風月寶鑒是一體兩面,兩面的意思就是說,要知道這個世間的種種欲望追求其實是虛幻的,認識到這一點之后你就可以超越出來。
我們找到一段經典的說明是清代劉廷璣的話,他說“欲要止淫,以淫說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就是說,我們一般人就是活在本能的表象世界里,為了讓你好好地認識到它的虛假,你一定要先走入其中,所以“引迷入悟”。明代靜嘯齋主人在一篇《西游補答問》里說“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你要先走到情里,去感受,去陷溺,去悲哀,去痛苦,然后“見得世界情根之虛”,你陷溺得越深,很可能就會解脫得越徹底。
我們剛剛所說的,都是從中國傳統文化和思想里,找到一些容易解釋寶玉人生悟道過程絕佳的闡釋,而對于怡紅院為什么要設計得像迷宮,下面我借用一些西方的理論資源來幫助我們認識。西方的文學批評家注意到,啟悟的過程里,有一個必經的步驟,就是墮入迷宮之中,他們對于這樣的敘事模式的解釋,就在于墮入迷宮就是象征被啟示、被引導的那個人,他要重回子宮,再出生一次。就是這個迷惑最大的挑戰,這個過程就仿佛你要重新再出生一次,這個迷宮它有重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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