懟過戚繼光，當(dāng)過詩壇盟主，他的神作影響了《慶余年》

2022-09-23 19:2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一

明朝萬歷年間的一天，獨領(lǐng)文壇二十年的大文豪王世貞，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島上大宴賓客，一時群賢畢至，江南文士濟濟一堂。其間賓主除王世貞外，還有著名戲曲家汪道昆（有學(xué)者認(rèn)為，他便是《金瓶梅》的真正作者）、他的弟弟汪道貫，以及抗倭名將戚繼光。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豈料酒酣耳熱之際，汪道貫卻借酒使性，嫉妒心發(fā)作，指著一位胡姓年輕人質(zhì)問王世貞：“您為什么要將詩統(tǒng)傳給他？如果未來他成為詩壇盟主，將置我們于何地？！”面對這一突發(fā)狀況，倉促間王世貞、汪道昆不知如何作答，而年輕人也沒有接話。戚繼光見狀，趕忙出言解勸。年輕人卻似乎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轉(zhuǎn)而懟起戚繼光來。

戰(zhàn)國時期，趙國將軍廉頗自恃功高，對上卿藺相如多有不敬，而藺相如卻忍讓再三，以致他的門客非常不忿。藺相如解釋說：“我連強大的秦王都不怕，又怎么會害怕廉將軍呢？我之所以禮讓他，是為了維護國家的安定團結(jié)啊！”廉頗聽說后，非常慚愧，于是主動負(fù)荊請罪。

年輕人似乎也是在用這樣的行動向“酒鬧”汪道貫申明，我連位高權(quán)重的戚將軍的面子都不給，又怎么會害怕你呢？我之所以不與你正面沖突，是為了維護江南文壇的安定團結(jié)。不知是否汪道貫意識到了年輕人的良苦用心，這次宴會上的齟齬并未影響二人關(guān)系，后來他們反倒成為摯友，留下許多詩文唱和。

只是可憐了戚繼光，一代名將，好容易參加次文人雅集，卻沒想到聚會上的唇槍舌劍比戰(zhàn)場上的刀光劍影更令人心驚。他只好倉皇告辭，尷尬離席……

胡姓年輕人由此出名，更有好事者根據(jù)這次事件編了出雜劇，題名曰：胡學(xué)究醉鬧湖心亭，戚總兵敗走萬松嶺。

二

這位豪放不羈的年輕人，便是古典詩歌批評史上大名鼎鼎的胡應(yīng)麟。

胡應(yīng)麟（1551—1602），字元瑞，又字明瑞，號少室山人、石羊生，浙江蘭溪人。明代學(xué)者、詩人、文藝評論家。萬歷四年（1576）中舉，后筑室山中，購書四萬余卷，從事著述。著有《少室山房類稿》《少室山房筆叢》等。

胡應(yīng)麟曾加入汪道昆的白榆社，并在汪道昆去世后主持該社，大江以南皆翕然宗之。他成為繼王世貞、汪道昆之后，名副其實的江南詩壇盟主。

當(dāng)然，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歷史上很多烜赫一時的文人，到后世都籍籍無名。而胡應(yīng)麟之所以能名垂青史，在于他寫出了一部不朽的著作——《詩藪》。

三

《詩藪》是一部評論歷代詩歌的詩話著作，共二十卷，全面評價周、漢、六朝、唐、宋、元，直至明嘉靖年間的詩歌作品，甚至連歷來被詩家忽視的遼、金也囊括其中。

全書詳論詩歌發(fā)展脈絡(luò)，辨析詩句流變化用，歷述詩人優(yōu)劣得失，評點鞭辟入里，眼光獨到，于詩海之中抉隱索微，多有前人未發(fā)之論。

現(xiàn)代人撰寫文學(xué)史，往往采用多人分著的方式。而胡應(yīng)麟以一人之力，縱覽從《詩經(jīng)》到明際兩千余年文脈傳承，且?guī)缀趵w悉無遺，就廣度而言，古今無人能及。

近年的爆火劇《慶余年》中，男主范閑穿越到古代，參加詩會，與人斗詩，以杜甫《登高》為己作而一戰(zhàn)封神。

為什么選擇《登高》而不是其他詩作？原因就在于，“這首《登高》，人稱古今七言律第一”。

普通觀眾不知道的是，電視劇中的這一經(jīng)典論斷，正出自《詩藪》：

杜“風(fēng)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xué)。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dāng)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當(dāng)然，《詩藪》中的精辟論述遠(yuǎn)不止此。

例如，李白、杜甫的優(yōu)劣歷來是人們爭論的焦點，而《詩藪》獨辟蹊徑，主張分類而論：

李、杜才氣格調(diào)，古體歌行，大概相埒。李偏工獨至者絕句，杜窮變極化者律詩。言體格，則絕句不若律詩之大；論結(jié)撰，則律詩倍于絕句之難。然李近體足自名家，杜諸絕殊寡入彀。截長補短，蓋亦相當(dāng)。惟長篇敘事，古今子美。

這一評斷，展現(xiàn)了胡應(yīng)麟非凡的識見，后世也將其奉為不刊之論。

又比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詩，埋沒數(shù)百年無人問津，直到胡應(yīng)麟寫作《詩藪》時，才將其從茫茫詩海中發(fā)掘彰顯。

此后該詩地位一路攀升，甚至被后世譽為“孤篇蓋全唐”。

再比如，宋徽宗有詩云：“日射晚霞金世界，月臨天宇玉乾坤。”被當(dāng)時人捧為“取對精切，韻格高勝”，而《詩藪》卻說它：

大似鮮華，而村陋逼人，去詩愈遠(yuǎn)。

如此毒舌，令人拍案，讀的時候差點笑出聲來——藝術(shù)造詣精深的堂堂徽宗，竟被說成“村陋逼人”（還是分貼切），不由得心疼他一秒鐘。

個人還非常喜歡《詩藪》中的這段話：

唐七言律自杜審言、沈佺期首創(chuàng)工密，至崔顥、李白時出古意，一變也。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風(fēng)格大備，又一變也。杜陵（杜甫）雄深浩蕩，超忽縱橫，又一變也。錢（起）、劉（長卿）稍為流暢，降而中唐，又一變也。大歷十才子，中唐體備，又一變也。樂天（白居易）才具泛瀾，夢得（劉禹錫）骨力豪勁，在中、晚間自為一格，又一變也。張籍、王建略去葩藻，求取情實，漸入晚唐，又一變也。李商隱、杜牧之填塞故實，皮日休、陸龜蒙馳騖新奇，又一變也。許渾、劉滄角獵俳偶，時作拗體，又一變也。至吳融、韓渥香奩脂粉，杜荀鶴、李山甫委巷叢談，否道斯極，唐亦以亡矣。

區(qū)區(qū)二百余字，將唐代七言律詩的發(fā)展脈絡(luò)梳理一過，重要詩人囊括殆盡，特點鮮明。

擴展出來，簡直就是部唐代詩歌史，全無市面上很多中文系教材的溫吞模棱之感，而大有揮斥方遒的氣魄。

《詩藪》中這樣的脈絡(luò)梳理比比皆是，又如：

魏承漢后，雖浸尚華靡，而淳樸余風(fēng)，隱約尚在。步兵（阮籍）優(yōu)柔沖遠(yuǎn)，足嗣西京，而渾噩頓殊。記室（左思）豪宕飛揚，欲追子建（曹植），而和平概乏。士衡（陸機）、安仁（潘岳）一變，而俳偶開矣；（謝）靈運、延年（顏延之）再變，而俳偶盛矣；玄暉（謝朓）三變，而俳偶愈工，淳樸愈散，漢道盡矣。

一條微博的長度，就把二百年“大漢詩風(fēng)衰亡史”講述得明明白白。胡應(yīng)麟啊胡應(yīng)麟，你到底還藏著多少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