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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年話丨茂縣垮塌幸存者:已搬入新居,“再難也要團年”

【人物名片】
喬大帥:四川茂縣人,27歲。2017年茂縣6.24山體坍塌事件中,他和妻子被出生36天、意外哭鬧的兒子吵醒,僥幸躲過劫難。但喬大帥的父母、外婆和女兒,不幸遇難。
職業:坍塌事件發生前,他們在新磨村北邊開了一家農家樂,在村里規模排第二,年收入十多萬,災難將這一切摧毀。新的一年,他想找一份穩定工作,償還債務,照顧妻兒。
家庭成員:妻子肖春燕、兒子淳淳。父母離世后,22歲的弟弟也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2月7日,農歷臘月二十二,喬大帥開車一個多小時,回到被掩埋的四川茂縣疊溪鎮新磨村老家,在斷壁殘垣中刨出一張桌子,為即將到來的春節做準備。
半年前的“6·24茂縣山體坍塌”災難中,26歲的喬大帥失去了父母、女兒,以及剛剛起步的生意。他和妻子,因剛滿一個月的兒子的意外啼哭,僥幸逃過劫難,成為新磨村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并被廣泛報道。
不過,外界的關注并沒有給喬大帥的生活帶來根本改變。
直到上個月,他們才在政府的幫助下,搬進在縣城購置的新房,但后續生活來源仍然堪憂。
正在一天天長大的兒子,成為他跳脫苦難的妙藥。
熬過了幾個月的低潮期,喬大帥決定新的一年要振作起來,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償還做生意欠下的借款,并為兒子的未來早作打算。
原本七口之家如今只剩四人,喬大帥有些抗拒這個春節,但年前堂哥的建議讓他覺得,“再難也要團年”,正因為那么多親人突然離去,才更要珍惜活著的人。
“不能沒錢就不過年”
被亂石覆蓋的新磨村一組,猶如一塊巨大的灰色傷疤,裸露在冬日的陽光下。日光異常強烈,卻無多少暖意。附近村民不少已經搬走,四野無聲。

喬大帥的老家在村子最北邊,位于垮塌地帶的邊緣。原來為開辦農家樂而建的14間平房,一半已被夷為平地,剩下的廚房和幾間客房,也傷痕累累,里面灌滿了泥漿和亂石。
再有幾天就過年了。但當地人過年的習慣,在大年三十之前就開始了,一般是相好的親戚聚在一起,每天走家串門一戶,一直到大年三十,走完所有的親戚,當地人叫“團年”。
喬大帥對這個春節原本沒有期待。他五十歲上下的父母,兩歲的女兒,都在山體坍塌災難中殞命。如果算上父親那一代的親屬,這個大家族中離去人數還要增加。
“原來一家七個人,現在只有四個了。”望著頭頂的巨大的亂石流,喬大帥嘆了口氣。
雖然待人仍是一臉笑容,但他現在很少說話,聲音也低沉了很多,內心郁結讓以往輕微的口吃,如今也更嚴重了。
半年多以來,他沉浸在對親人的思念和對生活壓力的憂慮中,每天要抽掉一包煙,恓惶不可終日。他沒有外出打工,偶爾在縣城干點零活兒,半年來收入一萬多塊,“只夠趕禮(即婚喪嫁娶送禮)”。
因為媒體的報道,不少朋友在新聞上看到他,“都以為給我得了幾十萬,”喬大帥感到無奈,“還有人打電話問我借錢,我說我還欠幾十萬,頭都大了。”
不久前,堂哥告訴他,今年還是要“團年”,“不能沒錢年都不過了”。
堂哥的父母,也在災難中喪生。喬大帥想到那些全家被埋的村民,又慶幸自己還活著,應該更加珍惜現在身邊的妻兒、活著的親人。
此前,從華西醫院回到茂縣后,一家人先是被安排縣里一家酒店,接著又被送到鎮上的災民安置點。由于帶孩子不便,最后重新租房過活,政府給了他們5000元租房的補貼。直到今年1月17日,他才從租住的房子搬到新居。
新居位于縣城南邊的一個步梯小區,是政府統一安排的安置房,政府補貼9萬元,喬大帥又借了幾萬,湊夠了房款。

喬大帥的房子在五樓,93平米的毛坯房,開發商在客廳刷了下石灰,還未裝修,也沒錢添置任何新家具,儼然一個空空的水泥盒子。
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到訪當日,喬大帥才花了400元錢,買了一個小沙發,“過年了來個人,大家坐起來才像個樣。”
這天,他又專門回到“喬家大院”(喬大帥遭災前在新磨村老家開辦的農家樂),找些可用的家當。
他在從沾滿泥石的雜物中翻騰半天,找到一張桌子,桌腿已經壞掉了,他取下桌板,撿了些廢紙擦掉上面厚厚的泥土。考慮到新居以后還要裝修,他又去卸下了一個洗浴臉盆,小心翼翼的搬上車。

“感覺他們一直還活著”
搬入新居并沒有給喬大帥帶來多少興奮,在這個農村長大的男人的記憶中,“家”并不是這樣一個空空的水泥盒子,那里應該有父母、有鄰居、有土地和有牛羊。
但2017年6月24日凌晨5時38分,800萬立方米的山體瞬間崩塌,將這一切摧毀、覆蓋、不留痕跡。
父母離世后,喬大帥發現自己瞬間成了家里的“頂梁柱”,這種身份的突然轉換,讓他很難適應。
“爸媽在的時候你永遠是個孩子,有什么事也都有他們給你幫忙。”他說。
只有初中文化的喬大帥前些年一直在外打工,2015年大女兒出生,初為人父的他覺得,需要找一個穩定的工作,能時時守護妻子和女兒。
2015年,他借款39萬,又自籌了一些資金,在新磨村一組的北端,修了14間平房,占地500多平米,辦起了農家樂,取名“喬家大院”,規模在村里排第二。
“辦農家樂房子是自己的,就算欠了那么多錢,但有房子擺在那兒。”一番思忖,喬大帥決定自己創業,這也能滿足小小的虛榮心,“別人看到蓋了那么多房子,也會說那家孩子混的不錯。”
父母體諒兒子的壓力,甚至偷偷幫他償還了一些債務。后來喬大帥去給一些親戚還錢,對方才告訴他,“你媽已經幫你還了”。
“他們不想告訴我,是想給我一些壓力。”他現在才體會到父母的良苦用心。
父母都在50歲上下,操勞一生。喬大帥記得,小時候父母天剛亮就起床,安排一天的農活兒。即便結了婚,母親仍要經常喚喬大帥起床,“她總說你借這么多錢,快起來把生意弄上路。”
這半年來,很多個早上醒來,喬大帥總會在驚詫中自言自語,“今天早上她怎么沒有來喊我呢?”很快他想起,父母已經不在了。
有一次,他在夢里見到母親,正敲門喊他小名,“起來了,起來了”。他被驚醒,卻并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
災難到來的頭晚,一家人剛給出生的兒子辦完滿月宴,喬大帥把一些未吃完的酒菜,送到父母那邊。父親正在喝酒,問他要不要來點,他便坐下來陪父親小飲了幾杯。母親走過來,讓他還是把大女兒帶回去睡。喬大帥卻說,那邊家里大堆事還沒收拾好,讓女兒再和爺爺奶奶待一晚。
那是他與三位至親之人的最后一面。
在許多個難捱的日子里,喬大帥總想到那晚的情形,平靜而幸福。
他說,沒有看到他們痛苦離去的瞬間,“感覺他們一直還活著”。
但他仍然追悔,“要是那晚把女兒接過來就好了。”
未遂的心愿
災難發生前,“喬家大院”剛好營業一年,有十來萬收入。如果照著這樣的節奏經營下去,不用三四年,就可以償還掉所有借款,開始盈利了。
那段時間,80多歲的外婆身體不好,被母親接到家里來住。喬大帥對家人說,等下半年賺到錢,帶上外婆和父母,坐一趟飛機去北京,到天安門照個相。
一切仿若注定。那段時間,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在靠近東邊的101客房睡,喬大帥則在靠西的106房睡。當晚深夜,由于孩子哭鬧,他被妻子從106房叫了過來。
幾個小時后,兒子再次哭鬧,將小兩口驚醒。
妻子肖春燕說,平時兒子都要睡到天亮,從未這么早醒過。很快,他們就聽見“嗖嗖”的聲音,泥石沖下山坡,又被對岸的大山阻擋回來,灌滿屋里。
喬大帥抓起妻子往外逃。妻子懷里抱著兒子,中途被門口的石頭絆倒了,混亂中逃出來后,兒子已經變成“泥鰍”。喬大帥不停的用嘴從兒子鼻孔吸出泥漿,“以為沒救了”。

一家三口逃生不久,一塊直徑跟普通餐桌相當的石頭砸下,穿過水泥板屋頂,落在床邊。101客房的屋頂至今留下一個大窟窿。而靠近垮塌地帶的西屋,已被滾落的土石夷為平地。
僥幸逃出來后,喬大帥還以為只是小面積的垮塌,天蒙蒙亮,霧氣彌漫,他看不清幾百米外的老房子,更沒有意識到父母女兒遭遇不測。直到被送到醫院,他才知道,整個村莊都沒了。
事發三天后,官方的統計數字顯示,累計發現遇難者遺體10具,另有73人失聯。
從華西醫院回到茂縣后,他安頓好妻兒,與弟弟爬上亂石堆,摸索到早已面目全非的家的位置。兄弟二人真切的意識到,父母、外婆、女兒,都已經不在了,他們焚香,燒紙,放聲大哭。
找個穩定工作
兒子是喬大帥最大的安慰和支撐。

因為事發時啼哭而挽救了一家人的兒子淳淳,如今已經8個月大了。在這套簡陋的房間里,夫妻二人圍著火爐,與來客分享淳淳的故事,眼里滿溢幸福。
22歲那年,喬大帥在茂縣遇見了和她同齡的肖春燕,戀愛一年后,他們結婚了。“認對了人,談那么久沒意思。”不久,他們有了女兒。兩年后,淳淳出生。
小家伙比同齡孩子長得結實許多,見到生人,眼珠滴溜溜轉動。雖然才8個月,卻已經可以發出“噠噠”的音節,讓喬大帥興奮不已。
肖春燕說,淳淳從那次出事至今,從未生過病,即便前陣子流感風行,淳淳也安然無恙。小孩子的事跡被媒體報道后,周邊許多人認為淳淳有靈氣,將來會有大作為。
喬大帥從小沒有認真讀書,卻在后來懂了讀書的用處。
他14歲初中畢業,跟著父親去蘭州打工,沒有文化也沒有技術,他們只能出賣自己的氣力。
后來,他又去了四川峨眉一家鞋廠上班,但打工半年攢下的錢,還不夠回家的路費。到成都后,他又找到一家茶樓上了半個月班,攢了800元錢,才坐車回到老家。
奮力掙扎了五六年,喬大帥覺得應該學一門技術,他便去考了駕駛大貨車的B照。從都江堰拉貨到青海,一趟需要一周,可以收入六七千元。
喬大帥希望兒子能學有所成,為這個世代務農的家庭爭光,“他讀到哪里就供到哪里。”
新年也應該有新的開始,喬大帥計劃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出去開大貨車,或者開個出租車;他還想開個小賣部,讓妻子照看,也能兼顧到孩子。
“希望過不了幾年,就可以把借債還了。”這些心愿,他正在小心計劃中。
春節前夕,當地政府給他們發了1700元的“過節費”,喬大帥去買了一些瓜果蔬菜,把房間打掃干凈,撐起剛從老家拉回來的桌板,準備“團年”。
農歷臘月二十七,喬大帥的堂哥、幺爸等四家親戚,11個人,到他家來“團年”。他們每天輪流串門一戶,大年三十,他們輪到幺爸家里,吃年夜飯。
如果是往年,四家親戚有20多口人,但今年人少了許多,氛圍也大不同。
生活總是向前,年也要繼續團。這是中國人年年如斯的習慣,即使家園破碎、親人蒙難,也無法阻擋人們的團聚,這是生者的堅強、命運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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