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花城關注 | 焦典:六腳馬
《六腳馬》有一種隱蔽的、整體的中國邊地的地方性,從猴群打架,到“六腳馬飛走”等,用現實的邊地山林場景結合當地的口耳相傳的奇聞,實則描寫的是邊地山區四個女人的悲慘宿命。馬幫后人春水是附近第一個跑摩的的女人,日日夜夜在山路間來回轉拼命掙錢養活全家。無所事事的丈夫卻耽誤大女兒的病情,害死了女兒。丈夫雖然不事生產,靠老婆養活,脾氣卻最大,對春水動輒打罵。村里單身漢斗波娶了一個河對岸過來的女人,她多次嘗試逃跑都因為不熟悉地形被抓回毒打,只有春水同情她。為了幫斗波老婆,她們計劃給斗波一個教訓……
六 腳 馬
文| 焦典
哎,我跟你講,你莫看我是個女的,在這一片,騎摩托沒有哪個騎得過我。你們不是都愛去大草原騎馬嗎?你坐著我的摩托,跟著這路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呢,不就跟騎在馬背上一樣嗎?
你講我騎得不快?這你就不懂了。這里的山路這么多彎彎,快一點就翻下去,這么老高,警察來找都找不到尸體。你莫著急嘛,路還遠得很,慢慢看風景噻。
對了,你曉得我們這里那場著名的猴子大戰,到現在紅河人還在津津樂道。

有兩群猴子,一群從河谷那邊游得過來,成群結隊齜牙咧嘴的;另外一群就從山上慢慢地下來,一只接一只地倒掛在樹上。一邊攻一邊守,嘴撕手撓,打得滿林子的猴毛亂飛。山里面那些鳥啊雀啊的嚇得全都飛起,連我也只敢遠遠地望著。按翻一只就往死里撓,周圍那些猴子見了,也就全部圍上去,等得打完走開,地上那只猴子往往血肉模糊,整頭整臉都被抓爛了。你問為哪樣打架?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聽人說是因為原來的那些香蕉園被整成生態林,林子綠了,猴子的臉也跟著餓綠了,打仗就是自然的嘛。
跟著猴子打仗的消息一起傳到我們耳朵里邊的,是斗波從山邊邊上掉下去,摔死了的消息。他是個正經八百的當地人,這個正經也好像讓斗波生下來就跟通到外面的東西有點仇,每次不管是坐板車還是面包車,都要出點麻煩,不是摔掉點皮,就是擦掉塊肉呢。所以嘍,聽到斗波在山路上摔死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一心只想看猴子打架。看著看著,發現在那亂戰的猴群中間,正奔著一匹馬,左突右避,艱難向前,四條馬腿都直直地繃著。
馬腿繃著還怎么跑?
我趕緊大喊:“是哪樣?”
這一喊,馬上的人轉過頭來,沒有提防,竟是斗波的老婆,前面牽繩引韁的人是春水,戴個紅頭盔,我差點以為她腦袋被猴子給撓得開了花。再仔細往前看呢?哪是什么馬,不過是春水那輛吹風吃土了許久的大摩托。兩人四條腿,緊緊箍在上面,遠遠望去,擠出馬腿的樣子。山路又窄,左跳右跳的猴子礙得她們,騎得越來越慢,摩托汽缸當當地響兩聲,低頭喪氣地停了下來。
自然嘍,這次又是沒有跑脫。
幾乎都是這樣的,在尿意把人憋醒之前,那輛老摩托扎扎的引擎聲就已經把人吵醒。睜開眼睛,又是一天的清早。春水的老公鼾聲響得跟什么似的,一雙黑腳,一直黑到膝蓋,板板地伸在外面。至于春水呢,早已三把并作兩把洗了臉,一條腿已經跨到摩托車上去了。

春水是這附近第一個跑摩的女人,日日年年,在山路和柏油路之間轉。車站、路口,摩的一排排地停起,人一走出來就烏泱烏泱地擠上來,拽包的拽包,拉衣服的拉衣服,身材小點的,還不等你說不,就已經被按得摩托上坐著了。然而春水,也不拉人也不吵架,有人來問就轟起油門走,沒得人來也就趴在摩托上,手輕輕地拍著摩托,好像在安撫一匹真正的馬。家里平素的開支,都在她那汽油馬背上。最怕送那種拖家帶口去大醫院看病的,一家三四個,屁股全部壓在摩托上,都要多扭兩轉油門才跑得動。掏起錢來,像被抽枯了的井水,擠不出多的兩塊,轉兩個山彎彎,遇到個交警,反倒可能被罰出去。
為了這一輛車,吃苦不少。大女兒去世的時候,春水還在摩托上。不知道遭了什么蟲,大女兒嚷身上癢得很,大個大個的皰,抓得十個指甲里都是血。當爹的耐不住鬧,拔開一罐殺蟲劑,手指尖上噴噴,慢慢往女兒皮膚上抹。土方法,見效快,抹了立馬停了癢。背上腿上還好說,身子前面,自己不能抹,把殺蟲劑丟到大女兒手里,自己蹲門外面吸水煙袋。猛地聽見摩托的隆隆聲,以為春水回來了,站起來一看,是別個。那人嘿嘿笑:“等老婆呢?”懶得說話,蹲下繼續大口吸水煙,水泡咕嚕咕嚕響。那人捏一把剎車,扎在門前,“等不著嘍,載一個小白臉,故意顛起騎,騎一路,顛一路,早就顛到賓館里去嘍。”說完,拍了拍屁股灰,又扭起走了。水泡是咕嚕不起來了,這種話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滿肚子憋火進了屋,大女兒仍舊在那兒號。啐一口,“毛叫了,跟你那個媽一樣,天天叫起給老子丟臉!”大女兒漸漸止了哭,待到晚上春水回家,手里拿一條白藥膏,地塞米松,大女兒身子已經硬完了。春水咧開嘴想哭,被老公一拳頭打在臉上,“跑你媽的車,天天在外面亂搞,這都是報應!”說完卻自己哭起來,嗷嗷的,像狗叫。
哎,你也莫罵他,他一輩子沒讀過幾天書,每天在家里幫著看娃娃,在這邊男的里面已經算是可以的了。春水,春水讀過書,她媽是馬幫紅顏。你不曉得馬幫紅顏?這是說了好聽,其實就是沒了老公的寡婦。說是她爹以前跑馬幫,有一些錢,可惜有一次走煙幫就沒回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跟那些沒良心的一樣在別處找了新的,這種事都是很常見的。

哦,斗波,你是問斗波的老婆為哪樣要跑?這種事,我也不好和你直接講,畢竟人家兩個現在還在一起。我這么和你說吧,斗波的老婆是從河那邊來的,不是自己來的,是別人帶過來的,你明白不?不明白就算了,今天天氣好得很,你來的時間還挺合適的。
你看你看,你們大城市讀書的人就是不一樣,講哪樣一點就通。你曉得就行了,莫到處去講,小心他們來打你。其實斗波老婆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就曉得她待不住。直挺挺一個杵在門口,不講話,眼睛里黑黑的,像要下大暴雨。我見過的,她這種就是長了馬眼睛的女人,別個女的像驢,溫順吃得苦,每晚被老公騎在身上打幾個巴掌、踹幾腳,第二天還是起大早干活。她這樣的不行,哪個都管不住她,只要她那兩條腿還長在身上,她就一定會跑。
斗波老婆叫什么?這我還真不知道,她剛來的時候不會講我們的話,到后面點也不管她叫什么了,這些從河那邊過來的女人,名字就是拿來忘記的。這個女人真的是膽子大,第一次是讓人從河里給撈回來的,自己拿繩子捆幾捆木柴捆,就敢往河里放,還沒到河中央就被水沖得七零八落。河里好危險,面上看著流得不快,其實下面水沖得你游都游不動。第二回更膽大,敢往山里沒路的地方跑,那山路,是能隨便走的嗎?山也是活物,山里的時間會伸長也會縮短,一下雨,就會泡發膨脹,跟干木耳似的。反過來,如果是毒辣的大晴天,就會被曬得起褶皺,走一步其實就邁過了三四步的距離。那幾天正是雨季,連下了幾天的雨,等人找到時,破衣爛衫,餓得直啃草,然而一雙赤腳,還踩在隔壁山頭。
你莫笑,她不是當地人,哪里會曉得土山土水的威力。你問后來?后來腦筋就轉過來嘍,曉得土辦法是對付不了土山土水的。能指望著離開這片地界的,除了長翅膀的鳥,就是春水的那輛大摩托了。
一轉過山,更多的彎彎繞在眼前。
“走起!”
一聲喊,新的屁股又落在摩托車坐墊上,一層假黑皮,磨成個蜘蛛網,時不時吐出點黃黑色的纖維棉。
去哪里還不是幾腳就到,天沒刮風,但耳邊呼呼的,感覺山都在轉著跑。上到一個大坡,舍不得給油,干脆兩個人跳下來,扶著往坡上爬。
“大姐,坐你的摩的還興自己推車呢?”
春水撇撇嘴,怪人多話似的:“沖到半截上不去,我們一起摔到溝溝里,你的這點兒車錢還不夠我買藥的!”
“我看是你太摳搜了吧!舍不得磨摩托,留著給你養老呢。”

臉上紅紅,落得有點兒難堪,轉眼看見自己的手指蓋里,積了一層泥,賺錢吃飯,還管那許多!“莫講了,不想坐就算了,這一截路我也不要你的錢了。”
巴巴地望一眼那山,要是自己腿著走,還不軟成根面條?只好不說話,跟在后面推摩托,慢慢地過了坡。
這招屢試不爽,又省下幾滴油錢,春水喜得按兩下喇叭,招呼著又跳上車:
“走起!”
等到送完客,這時候路上已經沒什么人了。這個時候還在路上轉,天黑都到不了。天一黑,人的眼睛就蒙上了,山獸精怪,都敢在路上攔著你。然而春水還是一個人,在路上慢慢跑。日頭遠遠地掛在西邊了,老摩托紅漆銀把,肚子里發動機轟轟響,像匹老戰馬剛下了戰場,銀槍還支著,喘確實免不了的。遇到大坎子顛一下,嘎吱叫一聲,后車架屁股,前轉向照燈都擦破點皮,這又是掛了點彩。速度很慢,春水一雙腿閑閑散散地,老將軍似的,跟著自己的老馬前前后后晃。
遇到個電三輪,才從城里回來,按按喇叭:“嫂子,還不回去?沒得人了。”
“曉得沒得人了,我就轉著看看。”
“有哪樣好看的,除了石頭就是車。”
“車子好看噻,有輛車么哪里都可以去。”
“莫看嘍,天黑了趕緊回家燒火,你老公娃娃都要餓死了。”
這正是說到春水怕處:“白天娃娃吵,晚上男人罵,在我這輛老馬上才能有點清靜喲。”
這哪里像是一個母親說的話嘛,斜著眼睛看看她,踩起電三輪又走了。
其實倒是聽了話早點兒回去好,不然也不會惹得那么多人笑。

緩緩騎過一個彎,耳邊的聲音突然之間轉換了頻道。那些風聲鳥聲都停了,轟隆隆的響聲慢慢地壓過來,震得耳膜都在動。莫不是地震?心一下子抖起來,在這山路上遇著地震,那石頭下餃子似的滾下來,還能有個活?春水捏起油門想跑,光一下子暗了,太陽哪落得了這老快。這一抬頭看,滿頭頂都是直升機的轟鳴聲。因為山高,簡直就從頭頂上擦過去似的。里面坐著什么人?黑乎乎一團看不清,手里拿著的黑色槍桿倒是泛著光,看得明顯。一點圈子不打,剎那間就直直地飛過去,在空中越來越小,最后連個影子也不剩下。
再不敢耽擱,油門擰到最大,也不在乎那點油了,轟轟地往家趕。
一進屋就插上門,卷被子收衣服,雙手忙得看不清影,“趕緊走了,剛才我看見部隊的飛機都來了,個個拿著槍,肯定是有恐怖分子來我們這邊了。”春水老公一把拽回行李,對著春水小腿就是狠狠一腳,拖鞋都踢了飛出去:“你這個癲婆娘,去了幾趟昆明腦袋都進水了,還恐怖分子,恐怖分子來這里找你這種老婆娘?那是治安巡邏!”
第二天出門就遇著笑:“嫂子,昨晚恐怖分子個鉆你的被窩了?”
說完旁邊嗑瓜子的老奶也跟著捂嘴笑,笑完還把幾個白頭湊到一起,不知道在說什么話。
走兩步發現斗波老婆在那里招手,滿臉也是笑,春水就皺起臉來瞪她,怎么,不學好光學壞。近了才看見眼里一包淚,心里一下軟起來。斗波老婆說:“姐,我請你喝酒嘛。”
白喝哪個不愿意,跟著就去了雜貨店,前面賣東西,后面喝酒打牌。燜鍋酒端上來,喝一口,辣得上不來氣,肯定是剛蒸出來的頭道酒,度數高得很,嗆出眼淚來。旁邊看一眼斗波老婆,倒是喝得香,一碗酒放在中間,自己拿一把小調羹,小口小口地舀起飲。春水覺得好稀奇:“你怎么喝酒跟喝湯似的,還拿調羹?”斗波老婆笑笑:“我們那里都是這樣喝的,喝得慢,不會醉。”說起家,春水也為她感到難過了,轉個話尖:“昨天你看到飛機沒有?”“看到了,黑黑幾個,一下子就飛過去了。姐,我相信你說的,我們家那里常有壞人,走在路上掏出刀來就砍。這些人什么都沒見過,所以哪樣都不害怕。姐你見得多,心眼好使,反而會受苦。”這樣說著,倒是春水眼里酸起來,人家反過來在同情自己了。自己何曾是瞎說的?那次送姑娘去城里讀書,在火車站剛下車,就遇到壞人,半米長的西瓜刀拿出來,白閃閃的。抱著姑娘鉆在一小妹開的書報亭,外面的喊聲是一樣都聽不見了,眼前模模糊糊地擴開一片景,有一匹矮腳馬,好像就是爹沒走以前送給自己那匹。自己跟姑娘跨上去,跟飛似的,一下就高過樹,高過山,飛到云里去。云里有雨,濕濕地沾了一臉。伸手往臉上一抹,手里一片紅,那個小妹,已經是倒在自己眼前了。
斗波老婆于是說:“姐,你帶我走嘛。”
…………
焦 典

焦典,1996年生于云南,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博士研究生在讀。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詩刊》《雨花》《星星》《青春》《飛天》《漢詩》等。獲第六屆“青春文學獎”中短篇小說獎;2020年“中國·星星年度大學生詩人獎”;首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之星獎·金獎”等。
原標題:《花城關注 | 焦典:六腳馬》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