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觀察，我們的金牌作者劉勃老師對寫《史記》的司馬遷老師著實是情有獨鐘、念念不忘，不僅寫出了《司馬遷的記憶之野》，還在讀庫App開設(shè)了一檔音頻專欄來專門講述隱匿在史書背后的司馬遷。

對此，我們?nèi)滩蛔“l(fā)出靈魂拷問：劉勃老師，你為什么那么愛寫司馬遷？

收到劉勃老師輕描淡寫同時還略微有些尷尬的回復(fù)后，我們意識到，這事兒不簡單。

在我們的窮追不舍之下，終于撬開了劉勃老師的心房，他說：“其實有這么一個原因，就是司馬遷特別矛盾。我覺得他是那種情感上的判斷和理性上的判斷完全相反的人，在人格上有一種內(nèi)在的沖突和張力。這點特別能打動我。”

他在新書分享活動中也曾過分謙虛地表示：“希望我的書能起到墊腳石的作用：大家看過后，有去讀《史記》的興致，感受會有點不一樣，回過頭來再說司馬遷寫得太好了，劉勃完全沒有把司馬遷的好處寫出來，那我的目的就更加達到了。”

而在“劉勃說書”這檔音頻專欄中，劉勃老師更是為讀者逐字逐句拆解《史記》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至于為什么選擇這篇？那是因為關(guān)于司馬遷生平的記載很少，主要就是這篇《太史公自序》。理性啊客觀啊，這種東西暫時放一放，劉勃想捕捉的，正是司馬遷講述自己親歷的那個時代時，字里行間流露或隱藏著的情緒。

探究至此，不得不感嘆，司馬遷，你可知道劉勃愛你有多深。

我們在此為您放送“劉勃說書”專欄前兩講，如果您覺得不夠解渴，歡迎移步收聽完整版（共九講）。相信聽完這個專欄，你也就理解了劉勃為什么那么愛（寫）司馬遷，以及我們?yōu)槭裁茨敲磹劭此▽懀┑乃抉R遷。

《史記》這部五十多萬字的大書，應(yīng)該從哪里開始讀起？

可以按順序，從第一篇《五帝本紀(jì)》開始讀，這是司馬遷心目中，文明史開始的地方。也可以把書翻到最后，先讀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fù)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dāng)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wèi)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阬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于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dāng)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安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nèi)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巿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愍學(xué)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史記·太史公自序》

一屋子人排排站，就沿著這兩面墻，也就是“序”站著，你站這個位置，停那兒了，叫“次”，這就是“次序”；官大的在前，官小的在后，官員大小看俸祿，俸祿叫“秩”，也就是“秩序”……

諸如此類的詞，都是這么產(chǎn)生的。

所以，序又派生出我們今天所說的次序、秩序、序列之類的意思。

寫一段文字，把整部作品的編排次序、主要內(nèi)容、關(guān)鍵主題都告訴你，這樣的文字，就好像禮儀活動時的那兩面墻，給你提供了理解全書的參照物，所以也叫序。

現(xiàn)在我們覺得這樣的文字放在全書開頭最好，所以序都在書的開頭。司馬遷時代還沒這個概念。

《太史公自序》分兩個部分，前一部分介紹司馬氏的家族源流和司馬遷自己的經(jīng)歷，后一部分介紹《史記》一百三十篇的內(nèi)容。

這段話，細講會非常繞。因為牽涉到好多人名：顓頊、重、黎、唐、虞……這些人在古書記錄里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內(nèi)容，要注釋這句話，把各種材料都引一下，再想法子調(diào)和矛盾，很容易就會寫好幾頁注釋。

我們只講一個相關(guān)的神話：“絕天地通”。

神在天上，人在地上，原來，天地是相連的——看見高聳入云的山或大樹，人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是很容易的。

那么，人可以上天去請示神意，神也可以下地來。總之，原來神和人溝通很方便。

這大概類似于我們在希臘神話里看到的那種景象。神和人談戀愛，生孩子；英雄們大展身手的時候，往往也有神來庇護。一個英雄，有神靈加持，可以縱橫披靡甚至挑戰(zhàn)別的神，神不管他了，他的破綻也就暴露了。

對于人間的統(tǒng)治者來說，這種情況很不妙。

我是君王，你是臣民，按說你必須要服從我，可是你背后有神，神保佑你，你就可以和我對抗了。

所以到了顓頊的時候，就把上天下地的路，都封鎖、截斷。

從此，民和神就分開了。

能代表神的，只有帝王。

神意和帝王的意志，合二為一，從此民在統(tǒng)治者面前，越發(fā)卑微。

為帝王完成分開天地的工作的，是重黎氏。

司馬遷提醒大家，自己是重黎氏的后代。

大家可能都聽過這句話，司馬遷寫《史記》，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天人之際本來就是司馬遷的老祖宗劃出來的。

現(xiàn)在司馬遷想要把這個邊界真正弄明白。

而且，天和人分開之后，才會有天官和處理人間事務(wù)的官的區(qū)別。

下文司馬遷講到自己的父親是太史公，這個職務(wù)的特點是“為天官，不治民”。

他們做史官的，就是研究天的。

固然皇帝才能代表天意，但是重黎氏“世序天地”，皇帝想要弄明白天意，離不開他們這些做史官的。

這也就是司馬遷一開篇就強調(diào)，自己是重黎氏后代的意義——自己肩膀上，承擔(dān)著讓皇帝明白天意的重任。

史這個字，甲骨文里就有，但究竟是什么意思，眾說紛紜。

可以看出，甲骨文里的史字，下半部分是一只手，手里拿著一件東西。王國維先生把這件東西理解為書，史官是拿著書的人。如果這個解釋可信，那么這個史的含義，和后世就有不少相通的地方。但陳夢家先生認為，史是拿著武器捕獵野獸的象形，那這個史就是武官。還有先生認為，史就是事，所以從事任何工作的官員，都可能叫史。

不過到西周，我們已經(jīng)大致可以說，史是文職官員了。

我們知道，很多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者，對待傳世文獻里描繪的西周景象，態(tài)度是很謹(jǐn)慎的。現(xiàn)在考古發(fā)現(xiàn)很多，不看傳世文獻，就根據(jù)青銅器上的銘文，也可以整理出西周不同時段（早期、中期、晚期）的中央官制是什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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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發(fā)現(xiàn)，有一個重要的部門，叫太史寮。部門主管，叫太史，下面還有若干各種史。其他部門里，往往也會有一些史。

基本可以肯定，西周的史是文職人員。

再往后，到春秋時代，關(guān)于史的材料就多了。

梳理下來，史的工作大概有四種：

1. 記載時事

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由史記錄下來。我們現(xiàn)在還能看見的先秦史書，往往就是史官在事件發(fā)生后不久記錄下來，后來匯編而成的。當(dāng)然，失傳的比我們今天還能見到的要多得多。

荷馬是一位盲詩人，盲詩人是如何吟游唱詩的，《荷馬史詩》本身就有描寫。同樣，史官是怎么記錄歷史的，我們在《左傳》里也可以看到非常多的記錄。我們看一條：

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fù)。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公二年）

趙穿在桃園殺死了晉靈公。趙盾沒有走出晉國國境就回來再度做卿。太史記載說：“趙盾弒其君”，在朝廷上公布。趙盾說：“不是這樣。”太史回答說：“您是正卿，逃亡而沒有走出國境，回來不懲罰兇手，弒君的人不是您還是誰？”趙盾說：“哎呀！《詩》說：‘因為我的懷戀，給自己帶來了憂戚’恐怕就是說的我了。”

從這條描寫看，史官寫了東西，還要公示寫得是否合適。

2. 掌管文獻

各種檔案既然是史官記錄的，順理成章，也就由他們管。

據(jù)《周禮·春官宗伯》說：“大史掌建邦之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如老子為“周守藏室之史”，就是中央政府的各種檔案都看得到，老頭一肚子的內(nèi)幕，所以寫書的時候，一個事例不講，一個人名不提，全是莫測高深的道理。

據(jù)說，三皇時代留下來的書，叫《三墳》，五帝時代的書，叫《五典》。解釋八卦的，叫《八索》，天下分為九州，記錄九州的具體情況的，叫《九丘》。

一個史官，要是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都懂，就會被夸為“良史”。

3. 提供咨詢

大人物遇事不決，就要來找史官問。

你說史官是記錄歷史事件的，工作是不是也太輕松了？《春秋》據(jù)說本來是魯國的國史，一萬八千字，記了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換言之每年就記七十幾個字。就算竹簡上寫字麻煩，這寫得也太少了。

結(jié)合《左傳》《國語》里史官的活動，可以推測：史官記錄下這些，主要是給自己看的。看見這么一行字，它關(guān)系到怎樣的歷史，我腦子里全記得，然后張嘴就能說出來。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老史官和小史官之間口耳相傳，不用寫下來，史官真辛苦的地方，是它吃背功。領(lǐng)導(dǎo)跟你談事情的時候，你立刻就能從腦子里調(diào)出一段相似的歷史掌故來，解釋前因后果，并對當(dāng)前局勢作出預(yù)測。

4. 占卜與祭祀

讀《左傳》《國語》的感受，很突出一點就是，史官都預(yù)言神準(zhǔn)，他們說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幾乎一定會說中。

為什么能說這么準(zhǔn)呢？除了“以史為鑒”被認為很靈之外，史官往往也掌握其他預(yù)測命運的辦法，他是能和神靈溝通的。

我們講一個例子吧。

晉獻公要去討伐驪戎，一個叫驪的戎狄部落。

晉獻公讓一個叫史蘇的史官占卜，結(jié)論是：“能取勝但不吉利。”

獻公不怕不吉利，去打驪戎了，取勝，還俘獲了大美女，叫驪姬。

獻公開心得不得了，大擺酒宴慶功，想起史蘇的預(yù)言來，決定惡心他一下，吩咐說，對史蘇，只給吃酒，不給布菜。“你說‘勝而不吉’，我確實勝了，所以賞你酒喝；打敗敵國得到愛妃，還有什么吉利比這更大的！你說錯了，所以罰你沒菜吃。”

史蘇飲完酒，低頭拜謝說：“兆象上有的，我不敢隱蔽。隱蔽兆象的內(nèi)容，就失了做臣子的職責(zé)，有了這兩項罪，怎么事奉國君呢？”意思是，勝而不吉是天意，我就是天意的傳話人，你不愛聽能賴我嗎？

散席了，史蘇對晉國的大夫們說：“如果說晉國以男人的力量戰(zhàn)勝了驪戎，那么也一定會用女人的力量戰(zhàn)勝晉國的。”

于是史蘇回顧歷史說了一大堆，歌詞大意是：過去夏朝的桀討伐有施氏，得了妺喜，亡國了；商朝的紂討伐有蘇氏，得了妲己，亡國了；周幽王討伐褒國，得了褒姒，西周也由此而滅亡。現(xiàn)在咱們國君德行也不咋樣，結(jié)局只怕也好不了。

這個史蘇就非常典型，既用自己的歷史知識來預(yù)測未來，也用占卜術(shù)來預(yù)測未來。

這么綜合來看，這些先秦的史官和我們今天說的歷史學(xué)家根本不是一回事。

史官其實記的是新聞，是時事。今天的歷史學(xué)家，寫的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歷史學(xué)家不寫時事，甚至于，有些比較嚴(yán)謹(jǐn)?shù)臍v史學(xué)家會拒絕拿歷史和現(xiàn)實對照，不承認歷史會給現(xiàn)實什么啟發(fā)。而史官的基本功就是拿歷史給現(xiàn)實提供參考。

史官就是為政治服務(wù)的，可以說，如果不是有政治需要，根本不會有史官這個職業(yè)出現(xiàn)。今天的歷史學(xué)家往往會強調(diào)，我們是獨立的學(xué)術(shù)研究，不應(yīng)該受政治干擾。

史官總顯得有一些神秘的超能力，今天的歷史學(xué)家可不會這些，相反面對現(xiàn)實，可能比一般人更多無力感。

了解這才是史官的傳統(tǒng)，才能比較客觀地看待司馬遷：《史記》為什么有那么強烈的政治關(guān)懷？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神神鬼鬼的東西？因為《史記》背后，就是先秦史官用神秘方法為政治服務(wù)的傳統(tǒng)。

也正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你才可以感受到，《史記》固然仍屬于這個傳統(tǒng)，卻也在多么努力地超越這個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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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劉勃

歷史作家、編劇，現(xiàn)任教于南京三江學(xué)院

“青春中國史”四部曲作者

原標(biāo)題：《他為什么那么愛寫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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