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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多年以后,陳淑芬站在香港的文華酒店前,還是會想起張國榮打電話約她喝茶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2003年4月1日,香港細雨紛飛。
非典的陰霾籠罩在每個匆匆過往的行人臉上。
作為經紀人的陳淑芬抵達文華酒店后,給張國榮打電話:“我已經到了,你在哪里啊?”
張國榮回答:“我剛剛出去了,你先在那邊喝杯茶,我很快就回來。”
40分鐘后,約摸三盞茶的工夫,陳淑芬的手機響了。
張國榮說:“5分鐘后,你在酒店門口等我,正門,我很快就回來。”
傍晚6時41分,“砰”的一聲巨響,在陳淑芬的耳邊炸開。
張國榮從24樓健身中心一躍而下。
他飛下來的時候,像極了他電影角色中的一個隱喻——一只白色的大鳥。
46年的人生一晃而過。
若他還在,秋天尚好,今天應該是他的66歲生日。

▲張國榮(1956.9.12-2003.4.1)。

1990年,張國榮出演了王家衛執導的文藝電影《阿飛正傳》。
他在里面飾演叛逆的香港青年旭仔,也就是阿飛。由于生母在成長中的“缺席”,阿飛優雅地把自己比喻為“無腳鳥”:
“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飛呀飛,飛到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從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么地方都沒有去過,這只鳥從一開始就死了。”

▲《阿飛正傳》劇照。
以前聽人家說,這代表著上世紀60年代香港人的漂泊感,后來卻咂摸出幾分一語成讖的味道來。
張國榮寫過遺書,一句“我一生無做壞事,為何會這樣”,問得人心痛。
2003年4月1日當天,他還見了一個人——設計師莫華炳。
吃飯的間隙里,張國榮問莫華炳:“如果你病得很嚴重,沒有藥醫,你會怎樣解決?”
莫華炳說他會選擇吃安眠藥,萬一人家找到了就有救了。
張國榮卻輕輕答道:“要死,直接跳樓。”
在半年前,張國榮也曾吞服安眠藥,所幸唐鶴德及時發現送醫了。這一切都不是毫無征兆。

▲張國榮。
有人說,張國榮死于性格。優秀的人很容易脆弱敏感,可是,他是圈中一致好評的陽光公子,性格好,很會活躍氣氛。
也有人說,張國榮死于情變。可是,他的姐姐張綠萍和陳淑芬都說:“他和唐鶴德的感情一直很好。”
更有人說,張國榮死于入戲太深。他是阿飛,他是何寶榮,他是程蝶衣……他“人戲不分”。
可是,在采訪中,他本人曾多次辯說:“我從未覺得自己是程蝶衣,他過得太慘了。我很喜歡程蝶衣,但我一點兒也不想成為他。”
真實的情況,或許更加戳人。
張國榮忍受抑郁癥的折磨好久了,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在1987年的自傳中,張國榮寫道:“記得早幾年的我,每逢遇上一班朋友聊天敘舊,他們都會問我為什么不開心,臉上總見不到歡顏。我想自己可能患上了憂郁癥。”

▲張國榮標準照。
從2001年開始,張國榮的生理性抑郁突然變得很嚴重。“出現幻覺,被可怕的幻境纏身,經常情緒失控。”
姐姐張綠萍談及張國榮的抑郁癥時說:“他生了那個病(抑郁癥),有時我正在開著會,他打電話來說:‘姐姐,我還沒有好,你過來啊!’我就什么都不做,立刻去他家。不能讓媒體知道他去看精神科醫生,我唯有叫醫生到我家里幫他看病。他幾次打電話來跟我say goodbye(說再見),嚇得我不得了。”
給他看病的醫生麥列菲菲教授也曾回憶說:“他的生理性抑郁非常嚴重,手一直顫抖不停,拿個水杯都拿不穩。”
這種疾病徹底擊垮了張國榮。
他的嗓子讓倒流的胃酸灼傷了,再也唱不出深情款款的歌聲。
長期失眠,反應遲鈍,導致他想做導演的計劃擱淺了。
“當演員只是一個棋子,導演才是整部電影的靈魂。”
他一直想自己執導影片,他把劇本《偷心》都準備好了,但抑郁癥頻頻發作,讓他再也無法投入工作中去。
最可怕的是,抑郁癥引起的情緒失控,徹底打破了張國榮的生活。
好友梅艷芳曾經回憶:“有一天一班人吃飯,他突然站起來就走掉了。我打電話,他也不回應,后來連電話號碼也改了。那段日子,他好像變了一個人……”
從前的張國榮有多明媚,后來的他就有多不能忍受變糟糕后的自己。
也許正如榮迷們所言:他死于追求完美。
張國榮曾努力抵抗過病魔,可依然無能為力:“我又有錢,又有這么多人疼愛我,我又這么開心,可它(抑郁癥)不認的。”
用陳淑芬的話說:“哥哥是完美主義者,他最接受不了的是難堪,不是別人給他難堪,是自己覺得自己難堪。”
或許正因為如此,張國榮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陳淑芬。他知道她是一個非常細致的人,會把他的身后事都處理妥當。
陳淑芬目睹了那一刻,第一件事就是沖上去用衣服遮住了他,讓一生愛美的他,沒留下一張落入紅塵時的照片。

▲張國榮演唱會。

在很多人心目中,對張國榮的喜歡都有著一個似曾相識的進階過程:始于顏值,迷于聲音,陷于才華,忠于人品,醉于深情。
而在香港曾經廣為流傳的一句話,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和哥哥的歌藝演技相比,他的容貌不算什么;和哥哥的人品相比,他的歌藝演技不算什么。
張國榮唱過的歌有很多很多,演過的電影也太多太多,各人自有各人心頭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電影《霸王別姬》中,張國榮飾演的是京劇名旦、“戲癡”程蝶衣,把整個生命都入了戲,直抵“人戲不分”的境界。
程蝶衣對唱戲的固執是:“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戲中霸王是假霸王,戲中虞姬卻成了真虞姬。“假霸王”段小樓說他是“不瘋魔不成活”。

▲《霸王別姬》劇照。
電影的最后,程蝶衣和段小樓最后一次走了一遍《霸王別姬》。
蝶衣抽出霸王身上那把見證了他們分分合合的寶劍,刎頸自盡。他看清了自己不是虞姬后,用虞姬的方式為自己謝了幕。
最終,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從戲里出來了沒有。

這一部讓后來者難望項背的電影,講述的主題是瘋魔和投入,不僅影中人“人戲不分”,而且就連電影人也沒一個正常人——都是一群戲瘋子。而最瘋魔的,還是要數張國榮。
沒有半分戲曲經驗的張國榮,要想演好程蝶衣絕非易事。
于是,他把其他事情都擱置在一邊,提前半年飛到北京,踏踏實實學了半年京戲,研讀過各種各樣有關京劇表演的著作。
拍攝間隙聊到興頭上時,他叼著煙就能練起來。


▲片場即興練習。
到片場的第一天,張國榮就在那里壓腿、練水袖,足足練了五六個小時。
給他當指導的老師張曼玲看他滿臉通紅,便問他原因。張國榮只是輕描淡寫一句:“沒事,練的。”
張曼玲后來才知道,“原來他那天發著40度高燒”。
學戲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光鮮亮麗。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很多時候光是上行頭一般人就會受不了。
張曼玲回憶說:“勒頭勒久了會嘔吐,張國榮連續吐了半個月才漸漸習慣。十幾斤重的鳳冠一戴一整天,會讓人整個脖子酸痛的不行,但張國榮硬是一聲都沒吭。行頭上好之后不能吃東西,因為吃飯會讓臉部貼片脫落,張國榮不愿意麻煩化妝師重新化妝,所以經常十幾個小時不吃飯。上廁所會弄臟繁瑣的行頭,他就忍著半天不喝水。”
電影中有一節是“貴妃醉酒”。高力士的扮演者是位京劇名家,號稱“梨園第一名丑”,拍戲那天他與張國榮搭戲,完事之后悄悄問工作人員:這個人學了幾年戲了?
工作人員回答:沒學過戲,香港明星來著。
老先生大吃一驚,立即上前與張國榮結交,贊不絕口。那一場戲就算是擁有多年經驗的旦角,也未必能一氣呵成,但是張國榮出色地完成了。

▲《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片段。
還有一場拍程蝶衣煙癮犯了的戲。第一次拍完,導演陳凱歌說可以了,但是張國榮不滿意,要求重拍。
一開機,張國榮就跟瘋了一般,拿著棍子亂打墻面的鏡框。結果砸玻璃砸得太狠,玻璃碴飛濺到手上,生生削去好大一塊肉,張國榮卻絲毫沒有停下來。
陳凱歌喊停后,張國榮竟渾然不覺,哭成了淚人。
如果說以上樁樁件件,都還算是演員本分,那么拿起筆來修改劇本結局這種,便算是“分外之事”了。
原本,在李碧華同名小說中的結局是,菊仙自殺,段小樓“渡江”南臨香港,后來與程蝶衣重逢,但時過境遷,兩人都老了,一切曖昧的情感也淡了。
張國榮覺得如果用這個結尾,效果會不好,就改成了現在電影版的結局。2002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時說:
“其實電影這個結局,是我跟張豐毅二人構思出來的,因為我跟他經歷了電影前部分的制作跟演繹,都有感在大時代的浪濤中,電影是難以安排霸王渡江南來的。……這部分是很沉重的戲,經歷了這段,實無必要好像小說那樣再安排他們年老的重逢,這會令‘戲味’淡了。”
作為演員直接“篡”了導演和編劇的權,瘋魔到如此地步。
大概也正是這種義無反顧的全情投入,才最終成就了《霸王別姬》全方位的經典,才讓人們時至今日仍然喃喃:“小樓依舊當年貌,世間已無程蝶衣。”

▲《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

電影《春光乍泄》中,張國榮飾演的何寶榮,常常對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說一句話:“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然而,矛盾重重,漸行漸遠的兩人終究沒有一起去到約定的地方。黎耀輝獨自一個人去了伊瓜蘇大瀑布,他站在瀑布底下,任憑水汽籠罩,心底百味翻騰:“我終于來到了瀑布,我突然間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里的,應該是我們兩個人。”


▲《春光乍泄》劇照。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放在張國榮身上竟是無比契合。
張國榮去世后,他的愛人唐鶴德在送給哥哥的白色花圈上題詞:“夜闌靜,有誰共鳴……”
這句話出自張國榮的一首歌《有誰共鳴》,“夜闌靜,問有誰共鳴;風也清,晚空中我問句星”。
哥哥走了,唐鶴德也沒了共鳴人。
張國榮最為人所知的戀人,就是唐鶴德。唐鶴德比哥哥小三歲,陪伴了張國榮20年。
在跨越97演唱會上,哥哥曾演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公開說唐先生與母親是他生命中至愛的人。
唐鶴德出生于一個富有家庭,在加拿大讀書期間,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不僅擔任了校刊的中文總編工作,還是一名籃球健將。多年后,服務于金融界,專業素質及人品修養都極高,得到金融界大佬的認可。《藍宇》編劇魏紹恩曾用“硬凈”(粵語,形容性格堅毅)一詞評價他。
在張國榮還沒有什么名氣的時候,唐鶴德和他相戀了。
榮迷們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唐鶴德的原生家庭充滿了愛,他懂得什么是愛,在往后的日子里,也教會了張國榮什么是愛。愿意付出,愿意成全,給予了張國榮所匱乏的歸屬感。
從他們曖昧期間開始,唐鶴德為張國榮打理財務,甚至在他唱片賣不出、經濟苦難的時候,傾囊相授。
多年以后,張國榮才知道,那是唐鶴德半年的薪資,唐鶴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吃最便宜的盒飯。
張國榮曾經對媒體直言:“那時的我,一沒名氣,二沒財富,只有他。”
唐鶴德對哥哥極好,哥哥對他也專情,大紅之后,亦不曾負他。
有一次,他們牽著手從劇院出來,不料被狗仔跟拍,唐鶴德發現后,趕緊松開了哥哥的手,他怕哥哥被媒體傷害。誰料手剛一松開,張國榮就把他的手又抓了回去,然后牽著手繼續前行。
被狗仔拍下的那張照片,后來屢次被各大雜志、網站評選為“本世紀最偉大的牽手”“本世紀最堅定的牽手”“本世紀最感動的牽手”……

▲張國榮與唐鶴德。
但在當時,二人的戀情曝光后,一些媒體、觀眾和不相干路人跳出來辱罵,讓兩人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干擾。
唐鶴德為了張國榮,決定辭退工作。張國榮也于1989年退別歌壇,移居加拿大。
他們生活在山頂的小屋中。一個在屋里看昆德拉的書,一個去鄰居家提壺水避邪。
回到香港,張國榮不再懼怕媒體。
他說,“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他告訴世界,“什么是光明磊落”。(張國榮的歌《我》)
在一次采訪中,張國榮提到,唐鶴德20年來,每天堅持起碼一通電話。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為的就是讓張國榮安心。
2002年11月,由于抑郁癥的折磨,張國榮動過自殺的念頭,吞服了大量安眠藥,所幸被唐鶴德救回。這次事件后,張國榮的情起伏更大,不肯吃藥,也不肯吃東西,唐鶴德像哄小孩一樣,自己先吃一口,然后再往張國榮嘴里送。
只是,半年后哥哥還是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哥哥走后,據說唐鶴德放棄了工作,帶著張國榮的骨灰,回到了兩人曾經生活的公寓。每天凌晨和晚上,他會出門遛狗。那只狗叫Bingo,是他和哥哥一起領養的。
唐鶴德偶爾也會外出,代替哥哥出席朋友的葬禮,代替哥哥出席親朋的生日宴會。
每年,唐鶴德會在網上發圖片懷念哥哥,他在社交平臺上發布的所有動態都與張國榮有關。2018年發的照片是一輪明月,圖片下配了五個字:知心惟有月!

▲唐鶴德“知心惟有月”。

2003年4月8日,張國榮的頭七過后。
當靈車駛出殯儀館的時候,街道兩旁上萬名歌迷強忍住眼淚,抬起雙手,以熱烈鼓掌的方式送了他最后一程。
因為,張國榮的《風再起時》里面有這樣一句歌詞:“但愿用熱烈掌聲歡送我。”
1994年,張國榮在王家衛執導的《東邪西毒》中飾演西毒歐陽鋒。
戲中,他有這么一段臺詞:“你越想忘記一個人時,其實你越會記得他。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個新開始,你說多好。”
你說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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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九歌
編輯丨艾公子
原標題:《一代男神,66歲冥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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