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紀60年代起，歐洲上流社會的男青年之間興起了在成年時前往意大利、希臘等古城名勝游歷一番，拜訪古代遺跡，增廣見聞的“壯游”活動。

到了18世紀，在同樣的知識與渴望之路上大膽奔波的不止那些雅好藝術(shù)、酷愛古跡的老少紳士，還有一批敢作敢為的女士。對于那一時期的女性來說，壯游不止是文化養(yǎng)成的機會，更是代表自身存在的關(guān)鍵時刻，并常常象征著戲劇性的解放之舉。

旅行文學(xué)領(lǐng)域權(quán)威研究者阿蒂利奧·布里利以壯游中的女性旅行者為主角，撰寫了《壯游中的女性旅行者》一書，為我們講述了1757—1854年間的16位杰出女性的旅行故事。

這些女性旅行者中有走在時代思想前列的女權(quán)覺醒者，如海絲特·皮奧奇、瑪麗·雪萊，更有才華過人的女作家、女畫家，如德·斯塔爾夫人、伊麗莎白·勒布倫。她們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開始壯游，并因此看到了傳統(tǒng)女性不曾擁有的世界，從而掙脫枷鎖，在歷史、愛情和冒險中開創(chuàng)女性獨立的先河。

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澎湃新聞私家地理摘錄了書中《黑色旅行的終點》一章，它講述了伊麗莎白·韋伯斯特在一段為得到自由而偽造年幼女兒之死的黑色旅程之后，如何開啟了了新的人生篇章，留下了《霍蘭德夫人伊麗莎白日志》。

 【意】阿蒂利奧·布里利、【意】西莫內(nèi)塔·內(nèi)里/著；董能/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 我思cogito；2022-9

1796 年4月，在往北翻越皮斯托亞亞平寧山脈之后，伊麗莎白·韋伯斯特開始實施一項即使出現(xiàn)在黑色小說中也毫不遜色的計劃。她和孩子們以及仆人投宿帕烏洛村過夜。在那里，她帶著兩歲的小女兒哈麗特·弗朗西絲躲進第一家驛站旅舍，借著燭光，在女兒的手臂和肩膀上掐出密密麻麻的紅色小點。她在叫來女侍后立刻假裝手忙腳亂，一邊緊張地絞著雙手， 一邊告訴她哈麗特得了麻疹，當(dāng)時，這種致命的傳染病正在意大利各地大規(guī)模爆發(fā)。為了避免疾病傳染給兩個兒子，她斬釘截鐵地勒令仆人趕往摩德納，并在那座城市聽候指令。她一個人和女兒以及極其可靠的保姆薩拉·布朗留下來，從女兒身上撫去紅點，隨后將裝著吉他的箱子打開，往里面塞了一頭用碎布裹著、剛剛被割喉的羊羔。在合上蓋子之前，她往羊羔包裹上放了一張蠟制的白色面具，這是習(xí)以為常的幼童遺骸的標記，以此避免別人進一步檢查里面的東西。接著她命令仆人立刻將假棺材帶到利沃諾的英國領(lǐng)事處，以便將棺材葬在英國人社區(qū)的公墓。次日，她將哈麗特托付給忠心的保姆，讓她務(wù)必將女兒秘密帶到英國的一處專門地點，而她本人動身去摩德納和另兩個兒子以及仆人會合。在摩德納，她假裝泣不成聲，告訴他們哈麗特已經(jīng)去世，而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滿懷悲痛地繼續(xù)旅程；與此同時，她給丈夫戈德弗雷·韋伯斯特寄去一封信，在信中通知他女兒因麻疹引起的痙攣夭折。

在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伊麗莎白·韋伯斯特在佛羅倫薩就已經(jīng)醞釀了這條不吉利的計謀，借助此計，她費盡心機地避免失去年紀最小、最需要母愛的女兒，因為她預(yù)見到丈夫肯定會以通奸為由向她提出離婚訴訟。她丈夫身在英國已經(jīng)一年，他不可能是她剛剛懷上的小生命的父親。而她也知道，根據(jù)當(dāng)時的英國法律，犯有此類罪行，或至少被懷疑犯有此類罪行的婦女，會首先被判處與子女分離。

伊麗莎白是瓦薩爾家族的后裔，該家族早在五月花號的時代就在馬薩諸塞州登陸，在那里擁有廣闊的種植園。五月花號這艘朝圣先輩的船只屬于她的一位祖先薩繆爾·瓦薩爾，而這個家族又在牙買加通過奴隸貿(mào)易獲得了難以估量的財富。伊麗莎白剛滿十五歲就被嫁給了四十八歲的戈德弗雷·韋伯斯特，此人是熟稔英國上流社會的從男爵和議會成員，還是許多宅邸的所有者，其中包括巴特爾修道院，因建于征服者威廉時代黑斯廷斯戰(zhàn)役原址而著稱。這場由各自家庭出于利益而締結(jié)的婚姻始于1786年，比皮斯托亞亞平寧山下發(fā)生的讓人毛骨悚然的活劇早了十年，具有人們所能想象到的最不般配的婚姻的一切要素。婚后，性格和舉止都十分粗魯?shù)恼煞蛄⒖瘫┞冻稣婷婺浚核莻€沉湎于賭博和飲酒的浪蕩子，時而陷入難以抑制的狂怒，時而發(fā)作周期性的嚴重疑心病。反過來，年輕的妻子毫不遲疑地顯示出自己是一個特別有活力、有雄心，以及近乎固執(zhí)地渴望認識世界的女人。她的這一性格使其無法接受仰人鼻息的狀況，更不用說被軟禁在巴特爾修道院家中了。那是一個可惡的地方，她后來說，“在那里，我在孤獨和氣餒中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年華”。人們在她身上可以驗證德·斯塔爾夫人小說中男人們談?wù)摽铝漳鹊淖杂删駮r所說的話：“我們在家中是怎么對待這樣一個女人的？你們能想象嗎，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著，而你們卻快活自在地狩獵著天曉得的什么東西，或者到上議院開會？”

肖像畫。伊麗莎白和她的西班牙獵犬Pierrot。繪于1795年。

結(jié)婚五年后，她以閱讀和費力地搜尋外部世界的新聞作為僅有的逃避。在第一個兒子出生后，伊麗莎白成功地說服丈夫遵循英國貴族遠赴歐洲“壯游”的禮儀，并隨即沉浸于漫長的意大利假期。他們連同兩輛塞滿行李的馬車出發(fā)前往歐陸，隨身帶上了兩名保姆、一名女仆、一名男仆、一名廚子和一名馬車夫。環(huán)游是以相對倉促的方式進行的，繞過爆發(fā)革命的法國，沿著德國和奧地利的道路行進，在這兩地的城市中進行短暫停留。在意大利半島各國首都的居留實際上從 1791 年拖延至 1796 年，如果不是由于夫妻間的缺乏了解和極為糟糕的關(guān)系，款待、節(jié)慶，以及和當(dāng)時的知名人物因家庭地位之故的會面，本來可以令旅途十分愜意。

女旅行者去世后， 以《霍蘭德夫人伊麗莎白日志》為題出版的日記記錄道，她在剛剛抵達佛羅倫薩后未能一睹大部分藝術(shù)收藏，因為總是有個人緊跟在身后，肆無忌憚地強迫她心急火燎地趕路，而她想的卻是停下來舒舒服服地凝視那些獨特的作品：“他的威脅一度嚇得我要死，哪怕當(dāng)時的經(jīng)驗告訴我不用把這些威脅當(dāng)回事，但他粗暴的脾氣還是讓我倍感焦慮。”

格蘭維爾·利文森—高爾爵士在 1794 年從佛羅倫薩寫給母親的一封信中匆匆勾勒了對伊麗莎白的印象， 揭示了當(dāng)時許多英國人對她的刻板成見。人們在信中讀到，伊麗莎白是一位討人喜歡、性格純良的女子，但她和聲名狼藉、執(zhí)迷不悟的花花公子以及風(fēng)塵婦人來往甚密。英國駐柏林大使的評價惡意十足，此人在夫婦倆壯游初期認識了他們，他形容伊麗莎白美麗而迷人，但也是他碰到過的最厚顏無恥和目空一切的女人。恰恰是含糊其詞的佛羅倫薩信件的書寫者，無意中為伊麗莎白·韋伯斯特人生中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出了一把力，將她介紹給了剛剛從西班牙抵達佛羅倫薩的年輕的霍蘭德爵士亨利·理查德·福克斯。伊麗莎白被新來者的俊美相貌以及人品所吸引。不可忽略的一點是，他比她小兩歲，性格和藹可親，談話文雅詼諧。二人建立的友誼很快就轉(zhuǎn)化為一種自發(fā)的依戀，伊麗莎白一直缺少與他人的對話、分享甚至遷就，如今在這樣一個人身上找到了這種可能性， 一切便理所當(dāng)然了。在離婚判決后，她立刻于1797年和他結(jié)了婚。

當(dāng)年壯游者畫下的提圖斯凱旋門的水彩畫

在意大利日記中，動蕩的個人生活、凡俗的交往、短暫的地下戀情、同英國社區(qū)的關(guān)系、法國大革命的指涉占據(jù)主要內(nèi)容——“巴黎的消息讓人瑟瑟發(fā)抖：斷頭臺忙個不停，每天有數(shù)百人死在那臺可怕的機器上”，似乎將旅行敘事和訪問大小城市以及自然美景之地的經(jīng)歷置于次要地位。在啟程之際，伊麗莎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她憑借活躍的好奇心和積極進取的性格彌補了籠統(tǒng)的家庭教育的不足。對于博洛尼亞、羅馬、佛羅倫薩等地最雄偉的紀念碑以及杰出藝術(shù)收藏，這位女旅行者表現(xiàn)出熱心學(xué)習(xí)之人的好奇心和興趣，勤奮但缺乏積淀；面對科學(xué)機構(gòu)時，好奇心同一種很大程度上自覺的，并不全然缺少自然主義理念的視角混合在一起。這是一種老派的培根式粗淺學(xué)識的結(jié)果，旨在對現(xiàn)象進行經(jīng)驗觀察，并加以理性分析，而在啟蒙時代則表現(xiàn)為各項原理的入門功夫。女旅行者對解剖展室、珍稀收藏以及造訪科學(xué)人士的興趣反映了這點。比如， 她在帕維亞拜訪了斯帕蘭扎尼，在都靈拜訪了邦伏瓦桑。她在都靈肯定圍觀了“為了證實動物電流而對一只青蛙做的殘酷實驗”。在佛羅倫薩，大公國科學(xué)博物館總監(jiān)豐塔納向她說明對蝰蛇的毒液所做的實驗；除了蠟制維納斯，還向她展示了“木頭人”，一具和真人同樣大小的軀體，外部由三千塊部件組成，而內(nèi)部構(gòu)件——包括骨骼、神經(jīng)、靜脈和動脈——總計多達兩萬五千個。

那不勒斯爆發(fā)天花大流行的跡象后，她對科學(xué)的熱愛超過了好奇心，毫不猶豫地和賈內(nèi)蒂醫(yī)生共同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之舉：根據(jù)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從奧斯曼帝國引入的、在歐洲幾乎無人知曉的免疫措施，有意識地給孩子們接種病毒疫苗。此外，她觀察自然現(xiàn)象的方式很有啟發(fā)性。當(dāng)她前去參觀馬爾莫雷瀑布時，她對這條“歐洲最壯觀、不亞于尼亞加拉”的瀑布的贊嘆并不排斥對持續(xù)鈣化進程中的植物甚至是根莖的考察，這種進程被歸因于“有石化作用的水流”。至于女旅行者后來傾向于收集地方民謠和傳說這件事，她對兩位嘉布遣會修士故事的記述可資佐證：一天，他倆徒勞地試圖挑戰(zhàn)韋利諾洪水，水流匯入瀑布，筆直傾瀉而下；她語帶譏諷地評論：“他們的兜帽、念珠和主保圣像都救不了他們。”這則逸事并未頻繁出現(xiàn)于描述瀑布的眾多旅行者的日記中，卻將成為法國畫家古斯塔夫·多芬一張帆布畫的主題。

馬爾莫雷瀑布

伊麗莎白·韋伯斯特處處驗證她的觀察精神和草繪技能，造訪科爾托納便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她從佩魯賈出發(fā)， 經(jīng)過九個小時的疲勞旅行，于1792年6月抵達這座始建于埃特魯利亞時期的城市。這位貴族女旅行者到處受人服侍和尊敬，而在這偏遠之地卻找不到一個人來接待她，只是在陡峭的窄巷里一陣閑逛后才偶遇一個自稱是向?qū)У陌胱眭俗樱笳邔⑺龓У揭晃簧窀傅募抑小Ｉ窀甘前Ｌ佤斃麃唽W(xué)院的負責(zé)人，她覺得此人是“他自己的收藏中最稀罕、最古老的標本”。這位切拉里神父的外表客氣地說也是令人討厭的，他的穿著和走路的樣子滑稽可笑。女旅行者敘述說，他戴著一頂扁平、油膩、污穢的三角帽，下面則是一頂?shù)t色、有破洞的圓帽，襯托出癱瘓病人似的淡黃臉色。不知道是出于某種疾病還是精神錯亂，他的頭搖晃個不停，口水順著歪斜的嘴角滴落，而水腫的肚子迫使他走起路來趔趔趄趄。這是她頭一遭見到如此嚴重的丑惡形貌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最最不能忍受的是，盡管她一個勁兒地央求并無休止地軟磨硬泡，神父根本沒有向她展示奇妙的埃特魯利亞藏品和其他古物，而她正是為了這些才甘于忍受登山之苦的。在封閉、猜疑、過分虔誠的意大利落后地區(qū)，像切拉里神父這樣的行為完全不罕見。辭別神父后，伊麗莎白和當(dāng)?shù)匾晃皇詹丶医徽劊?此人向她出示了古代文物：一尊美輪美奐的陶土丘比特像，一面刻有浮雕圖案的盾牌，在特拉西梅諾發(fā)掘的、很可能來自迦太基的幾根象牙，一塊波爾塞納的獎?wù)拢约捌渌嬲洹?/p>

另一方面，日記記錄了暢享意大利風(fēng)光的場合，尤其是處于維蘇威火山的陰影下的那不勒斯周邊地區(qū)，耹聽著火山轟隆隆打哈欠的聲響。她憑借天生的敏銳記錄下這些時刻，其中不乏天真爛漫的地方。比如，她描述夜晚是如此晴朗和空氣流暢，以至于剛剛綻放的橙花香氣都四散開來，樹葉間影影綽綽地映出被海灣的鏡子反射的月光。這整個景色—— 一幅不折不扣的那不勒斯水粉畫——讓她覺得對于心靈來說不啻一劑催人入睡的靈藥，動人心魄的迷醉成了壓倒性的情感。至于伊麗莎白的眼光有多么寬廣同時又有多么細膩銳利，從她對卡塞塔附近的圣萊烏喬所開展的啟蒙時代經(jīng)典之旅就能反映出來。那里有為了促進人民的社會進步而興建的著名絲綢和布匹制造廠。跟隨王室成員和宮廷的這趟訪問發(fā)生在一次大眾節(jié)日期間，似乎向旁觀者有力地闡明了這塊理想拓殖地上寧靜且苦中有樂的生活。伊麗莎白祝愿， 這樣一項創(chuàng)舉的成功能夠促使統(tǒng)治者們在卡拉布里亞（一片鮮為人知、飽受摧殘的荒野，旅行者們常常將其與非洲相提并論）增加并擴大類似的實驗，以便激發(fā)人們的刻苦勤勉，將其從長期的遲鈍和愚昧無知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隨后，她又興致勃勃地觀察君主愛撫當(dāng)?shù)貗D女和孩童的家長式作風(fēng)，補充說根據(jù)私底下的傳言，這片理想的拓殖地發(fā)揮著后宮和兒童保育園的雙重功能。

壯游中英國旅行者的形象

在佛羅倫薩日記結(jié)尾部分的一頁里，伊麗莎白如同告別一般， 對她漫長和多姿多彩的意大利經(jīng)歷進行了概括性評價。她認為，踏足意大利后最先、最強烈的情感是對于那些從童年起就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事件的回憶，更不用說想起輝煌的古典往事了。人們傾向于為了藝術(shù)品位的培養(yǎng)而去銘記它們，隨后又出于虛榮而援引它們。但是，就在過分激動的想象力被設(shè)法平息下來，女旅行者因為長期定居該國而熟悉了所有這些迷人景致之后，吸引她并激發(fā)她的贊賞之情的，卻是一個擁有詩人、歷史學(xué)家、藝術(shù)家和科學(xué)家的近代意大利。伊麗莎白·韋伯斯特的意大利沒有盲從相當(dāng)一部分外國來客的觀念和視野，并未完全活在過去。她提到的飽學(xué)之士都是她在羅馬、那不勒斯尤其是佛羅倫薩的吉諾利小別墅精心組織的晚會上的對話者，這一經(jīng)歷和習(xí)慣將在霍蘭德大宅恢復(fù)，其規(guī)模要龐大得多。最后，還有一個插曲能夠充分說明霍蘭德夫人在生命的每時每刻都追求的自主和堅強態(tài)度。她斷然違背本國的政治禁令，反復(fù)給圣赫勒拿島的拿破侖寄去書籍和慰問物品。她對此人有著無限的贊賞。這位專政者死后，有不知名人士將他的鼻煙盒寄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