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9月號

上海電影夢

棉 棉

一直以來，我都很關注與上海有關的劇情片，無論是像《馬路天使》《脂粉市場》《世界兒女》這樣的老電影，還是如《阮玲玉》《色·戒》《她》這樣的當代電影，甚至那些不在上海取景的與上海有關的電影，比如一九四一年的The Shanghai Gesture、《海上花》《花樣年華》……我都會關注其中的“上海元素”。有時我也想，為什么有些在上海拍的電影在我主觀地看來一點都“不上?！蹦?？那到底什么才是“很上?！蹦兀窟@其實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The Lady From Shanghai

我想了想，覺得，上海有一種文學性的美。我只能這么說，沒有表達出這種文學性的上海的美，在我這里就不算是拍對了。

我曾經斗膽且幸運地在上海試著“拍過片子”，說起來我都不好意思，因為拍片真的太難了。我的好朋友鄧懿德、Michael Lim、徐震給了我錢和藝術品。所有的人都在幫我，唯獨沒有專業(yè)拍電影的朋友幫我，他們要么聯(lián)系不上，要么嚇跑了。我每天都很崩潰，因為每天大家都在等我告訴他們該干什么，同時我還擔任制片的工作，就算有人幫我也不行，因為很多場地上的事情（包括給大家訂吃的）都得我自己聯(lián)系。我們錢很少，我誰也不敢得罪——不是說錢多就敢得罪，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不敢告訴別人我想要什么，漸漸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有那么一兩個時刻，我的助手兔比說：你要說出來你要什么。我當時說：你看他的眼神，你看他的眼神，你覺得我敢說嗎？我記得兔比當時還真的看了我說的“他”一眼，并且說：哦，確實……用很少的錢，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沒有經驗地想按照劇本來拍，在第一天我就知道不可能了。但是我們確實拍了很多珍貴的素材，我剪出了至今都喜歡的能代表我的上海的短片。我依然愛著片中的主角佟晨潔，我覺得她在我的片子里太高級了，她是那么文學性的上海的美，并且表演得既脆弱又放松。她的聲音非常柔和，有細節(jié)，這是我要的作者電影中的上海女性。

佟晨潔和Joen Bonnier

徐震為了我拍電影而送我的畫《天下》

電影Code 46是二〇〇二年由BBC和Revolution電影公司聯(lián)合制作的。影片的內景在倫敦拍攝，外景在上海、迪拜和印度的拉賈斯坦邦拍攝。之所以選擇這些城市作為外景地，是因為導演認為當這些城市的元素并置時，提供了令人信服的未來主義環(huán)境。上海是主要拍攝城市，導演把迪拜的沙漠環(huán)繞在上海外圍……將實際上不在一起的元素并置，是這部影片主要特點——我理解的上海是非常適合參與這樣的想象的。

大疫情爆發(fā)后，有兩部在上海拍攝的小制作電影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得了獎！

Shanghai Story，中文名字《上海之夜》，是導演、編劇Andrej Iliev的第一部劇情片。該片展示了上海的許多標志性景點——東方明珠、南浦大橋、南京路、外灘、陸家嘴金融區(qū)，但是故事的男女主角并不是成功人士。由于上海的拍攝成本很高，除了幾個高知名度的景點，大多數取景都以游擊方式拍攝。攝制組在夜晚漫游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尋找城市中或有趣或古怪的場所——石庫門、城市中心的小巷、從浦東小巷看到的標志性建筑……導演對影片的視覺有著清晰的定位，那種強烈的九十年代獨立電影浪潮中的懷舊與憂愁。

《上海之夜》中的émilie Ohana和Drago Lazetich

《上海之夜》劇照

故事說的是一位有酒精依賴癥的產品文案寫手（Drago Lazetich扮演），在上海偶遇一位獨自旅行的神秘陌生人（émilie Ohana扮演），兩個看似不同的人物在上海因個人的創(chuàng)傷而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是一個有關他倆試圖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尋找意義的故事，關于愛情、生活、失去，以及在當今快速發(fā)展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聯(lián)系的重要性。

……你能想到多少部以紐約、倫敦或東京為中心的電影？可能相當多。那上海呢？二〇〇四年，我和我的表弟Ondrej在斯洛伐克的一家電影院觀看了索菲亞·科波拉的《迷失東京》。當時我們都是十九歲。電影結束后，我告訴Ondrej，我希望我也能拍這樣的電影。在這之后的幾個星期里，我滿腦子都是這部電影。然后我等了八到九個月才等到DVD發(fā)行，并一遍又一遍地觀看這部電影。四五年過去了，我搬到了英國，并最終從電影學院畢業(yè)。二〇〇八年經濟衰退，我在英國的前途并不光明。同年，我第一次來到了中國，并且我來到了上海，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我立刻被這里的色彩以及那種過去與未來的對比迷住了。我愛上了這座城市，并且立即想搬到上海。幾年后，經過幾次旅行，我確實做到了。二〇一二年，我開始考慮在上海拍攝一部短片。晚上我乘坐地鐵，聽著《迷失東京》的原聲帶，讓我感覺到了上海的魅力，我覺得自己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中的人物之一。

——《上海之夜》的導演和編劇Andrej Iliev

《上海之夜》劇照

《上海之夜》這部電影我還沒有看到全片，這個與導演有關的故事在我看來很迷人，它的迷人之處在于一切只是因為他看了《迷失東京》……我說過，我喜歡索菲亞·科波拉所有的電影，除了這一部我是最近才看的，當時我沒有立刻看，我想可能是因為那些年我很抵觸觀看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我也會對東方人拍的西方人眼中的東方很過敏，現在我仍然是這樣，但是我可以更加平和地去看索菲亞眼中的東京，并且理解她。當然《迷失東京》并不是僅僅關于東京的，它更多地激起了我對酒店的鄉(xiāng)愁，那種在異國的城市，并且需要跟當地人一起工作幾天的記憶?，F在我看像《迷失東京》這樣的電影，我也會注意到它的技術，這不是一部很容易就可以拍出來的電影。

二〇二一年，《上海之夜》在都柏林獲得最佳國際長片獎，并入圍洛杉磯國際電影節(jié)、威爾士國際電影節(jié)。其中女主角émilie Ohana在二〇二二年的Montelupo Fiorentino國際獨立電影節(jié)上獲得最佳女演員獎。

Andrej Iliev、émilie Ohana、Drago Lazetich都曾經在上海住過。帶著夢幻感的émilie Ohana是一位法裔美國女演員，她出生在古巴哈瓦那。我們共同的朋友音樂家Ginger是這樣評論émilie的：記得她就住在棉花（俱樂部）附近，每周都會來看演出喝小酒，有一次我生日時我們玩得好開心，她是一個很可愛純純的姑娘，在電影里她是優(yōu)秀的演員，但在生活中她從不演……émilie，她說一切都是有關真實的，在戲中，在生活中，都必須真實。她曾在《巴黎，我愛你》和《紐約，我愛你》中飾演藝術家佐伊，與伊桑·霍克和布拉德利·庫珀飆戲。Drago Lazetich是一位很有激情的塞爾維亞裔美國演員，他曾在《八百》中有著出色的表演，最近他出演了俄羅斯電影Zorge。Drago Lazetich同時也是制片人和導演，他在臉書的頁面上有一個結合中國武術的表演課程。

《上海之夜》男女主角的故事，跟以前看到過的西方人演的有關上海的電影不一樣，他們就像我們在聚會上遇見過的那些美麗的朋友?！渡虾Ｖ埂肪拖褚环鈱懡o上海的情書，同時也是對上世紀九十年代獨立電影浪潮和城市記憶的深情回溯。

Untitled No.4的導演、編劇Eric Ransdell是我二十年的朋友，他曾出現在《熊貓》里。他是一位認真地貪玩的紳士，一個愛朋友的很有幽默感的電影工作者和電影教師。最初他給我看劇本時，我沒搞懂這其實是一部驚悚片！這部影片的靈感來自Eric剛搬到中國時聽到看到的一些真實事件（當然不包括兇殺），當時他覺得有些西方男人在中國會做一些在自己國家不敢做的事情，并且以為自己能逃脫懲罰。他想在電影中把這個想法推到一個極致。他還想通過從女性的角度寫劇本來挑戰(zhàn)自己，他說在這之前他寫的幾個劇本都是從男性的角度來寫的。事實證明，Eric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寫的大量旁白在我看來挺有說服力的，盡管故事很夸張，但作為驚悚片，最后呈現的效果就像是一則寓言，把我們帶回那個繁華虛浮的當代藝術場景。

Untitled No.4 劇照 藝術家盲盲

Eric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尋找他想寫的女性視角故事的主角，有一天他在一個中國新興藝術家的網站上看到了盲盲的作品，當時她剛從大學畢業(yè)。她的作品是那種黑暗的、攝影式的自畫像，Eric覺得她很前衛(wèi)。當他看到藝術家簡歷上寫著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他突然意識到，盲盲不僅是故事的主角，她也將是電影的女主演！接下來，在沒有見過她本人的情況下，Eric根據可以了解到的她的性格和想象中的她的樣子完成了劇本。在某種程度上，他不想被她的真實身份所影響，而且他還有其他的中國藝術家朋友，所以他很愿意自己寫那個世界。最后當他終于和盲盲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她他寫的故事，他告訴她這是根據她的藝術靈感為她創(chuàng)造的角色，她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怎么會認識我？那時Eric就知道這部電影要成了！

這個故事是一部黑暗的驚悚片：一位年輕的藝術家在即將舉辦第一次個展前，發(fā)現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陷入困境。她與一位神秘的美日混血兒發(fā)生了一夜情，并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個人身邊，因為這個人對世界的黑暗想法激發(fā)了她的藝術。漸漸地她發(fā)現，這個人并不是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這段經歷最終改變了藝術家的作品，但其方式是她從未預料到的。這部創(chuàng)作于二〇一三年的影片，夸張的情節(jié)、精良的制作，尤其是盲盲的表演和影片的配樂，帶出的是一則寓言——提醒著人們藝術上所謂的成功所需付出的代價，有時帶著巨大的爭議性（這“巨大的爭議性”在這個故事里被強化成一個兇殺故事，而那些年我們是不會想到自己的朋友會去拍驚悚片的……）

Untitled No.4 劇照 女主角盲盲和男主角Derek Berg

Andrej Iliev在上海住了七年，離開之前拍了《上海之夜》。Eric Ransdell在上海住了二十年（他家的聚會令人懷念，那些聚會總是與電影、音樂和藝術有關），這部三十九分三十三秒的影片拍于二〇一三年，但是直到二〇二一年才最后完成，因為后期制作要達到導演想要的效果但預算又不夠，需要等待時機找到辦法，我猜想也許驚悚片更需要技術好效果好。比如其中那場有火的戲，導演之前沒有想到預算低的情況下，那個火拍出來這么不好看；還有就是本片的配樂，也是與作曲家花了很長時間磨合出來的，因為在創(chuàng)作時Eric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尤其是對音樂，最近他在曼谷的酒吧放黑膠唱片做DJ……最后這部影片在二〇二一年倫敦Soho電影節(jié)獲得了最佳驚悚片獎。

Eric和他的朋友、攝影師Jeffrey Weil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討論影片的視覺，以及他們想如何捕捉我們都知道并生活在其中的上海。他們想描寫主流電影中不怎么表現的一面——地下音樂場景、當代藝術世界、沒有人拍攝的街區(qū)。這種愿望決定了影片的很多地點、服裝、音樂，甚至是燈光的選擇。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最最有趣的地方，是有藝術家兔比——一位非常害羞的藝術家居然在他的電影里演一個角色，而且還演得不錯。這部影片幾乎所有的拍攝都是基于這樣的想法：不想拍一部看起來像那些年在上海拍攝的其他電影。他們還有一個決定——不拍外灘、外白渡橋或南京路這些旅游熱門地點，因為在每一部關于上海的電影中都能看到這些鏡頭。由于預算的限制，Eric花了一年時間與Jeffrey討論場景以及如何拍攝，有時是在Eric剛剛寫完之后。當他們進入制作階段時，他們把每個鏡頭都已經放在Eric隨身攜帶的iPad上了。因為準備得很充分，清楚地知道想要什么鏡頭，所以在拍攝過程中，他們實際上有時間進行實驗，嘗試一些計劃外的新東西，而這些實驗成就了影片中一些導演最喜歡的鏡頭。

Untitled No.4 劇照 一棟上海老房子門前的花園

作為導演的第一部劇情片，Eric也非常擔心與真正的演員合作。Eric是紐約大學的老師，同時在上海有自己的制作公司FLY FILMS。他有和那些被訓練成“主持人”或“KOL”的人合作的經驗，但從來沒有和演員合作拍攝過劇情片。因此他在開拍前一周把演員請到上海，他們在他家的廚房桌子旁花了一周時間看劇本，不只是排練，導演還試圖回答演員們可能有的關于動機或意圖的任何問題，或者他們的角色在這場戲開始之前在做什么，類似這樣的各種問題。這被證明是十分有效的，因為在沒有預算和主要由志愿者組成的拍攝現場，你沒有時間去探索這些問題，你必須在拍攝第一幀電影畫面之前完成這一切。

……有很多人稱贊這部電影的配樂，這讓我非常高興，因為這是有意為之的，而且是經過了很多努力才做到的。我是一個音樂迷（如果你是一個導演，這是非常有幫助的），我花了大量的時間與我的作曲家Levi Lyman合作，使配樂完全正確，不僅在設置情緒方面，而且在音樂如何幫助講述故事方面。這對Levi來說是有難度的，因為我對音樂的要求很高，我也知道我想用我朋友Cha Cha的樂隊AM444和她的實驗性個人項目Faded Ghost中的一些歌曲。因此，Levi的配樂必須與AM444的音樂配合，而不是相反，這是做電影原聲的正常方式。我還決定要有一個非?，F代的電子配樂，因為我覺得那種科技感真的代表了上海對我來說是什么樣的城市。我甚至拒絕了一位著名的電影作曲家朋友，他愿意為我的電影免費配樂，因為他平時主要與交響樂團合作，而這并不適合我的電影，也不是我想在屏幕上展示的上海的聲音。Levi絕對是個殺手，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電子的、環(huán)境的配樂，與AM444的音樂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現代的配樂，這與有關中國題材的任何作品都不同。我也很高興我的電影可以幫助展示和推廣我最喜歡的獨立樂隊之一。

——Eric Ransdell

Eric最喜歡的有上海的電影是婁燁的《蘇州河》，他在該片上映時看過，這也是他搬到上海的原因之一。他認為過去二十年里在上海拍攝的幾乎所有西方電影都令人失望。事實上，他認為西方導演拍攝的唯一一部真正偉大的上海電影仍然是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的《太陽帝國》。Eric認為上海是地球上視覺效果最精彩的城市之一，它是導演的天堂。它之所以成為一個獨特的拍攝城市，是因為比如說你可以將超現代的新上海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裝飾藝術老城并列在一起，這在中國或亞洲的任何其他城市都無法做到。它也是一個適合步行的城市，Eric喜歡在這個城市里閑逛，特別是在晚上，他找到了很多拍攝地點，并獲得了靈感，他真的很想念上海！

原標題：《心電之影 | 棉棉：上海電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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