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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標本師的妙手人生:向參觀者展示真正的“自然”

夕陽下,碧峰峽的山林里一頭正在喘息的雄性斑馬,因年邁轟然倒下,尸體在余暉中漸漸失去溫度……
72小時后,它躺在一張特殊的手術臺上,一名年輕男子嫻熟地運用手術刀在它身上游弋,內臟、骨骼一一從它身體剝離。兩周后,這只斑馬又重新驕傲地“站”了起來,在保護區陳列廳里,一如它生前那樣,對著往來的各地參觀者展示它美麗的身軀。
“復活”死去的動物,聽起來是件既令人興奮又有些感到毛骨悚然的事。“80后”重慶標本剝制師趙驥,從業七年“復活”了數百只動物,他讓死去的動物重新充滿詩意。
成就
A
走進動物標本的奇妙世界
趙驥在歌樂山上有一間倉庫,既是工作室也用來陳列他親手制作的標本。
倉庫的燈不巧壞掉了,氣氛有些詭異,黑影綽綽,似乎這間屋子被什么東西所占領。走近一看,滿屋子都是站好隊列的動物!
一頭威風凜凜的非洲獅雙目炯炯,鬃毛似乎被草原上的風吹動,尖利的牙齒具有天然震懾力,黑暗中也難掩其威嚴。旁邊是一只大羚羊,黑色短鬃毛,長角盤扭成螺旋形,雙眼有神,正凝視前方,仿佛面前就是壯闊的賽倫蓋蒂大草原。紅藍相間異常艷麗的折衷鸚鵡和非洲灰鸚鵡俏皮活潑,像是在愉快交談,一只扭著脖子,正好奇地聽另一只在說什么秘密。鱷魚張開大口,露出貪婪的表情,應該是正準備撲向獵物。是撲向旁邊的獼猴嗎?這個呆萌的小家伙瞪大眼睛,一副茫然和無辜。最高的是一只3米多的長頸鹿,優雅又傲慢地俯視著其他動物。
這些美麗生動仿佛會說話的動物,其實原本已是一具具沒有溫度的尸體,趙驥通過精湛的技藝將它們“復活”,并賦予了新的想法和性格。
每種動物都以它生前最好的姿態呈現。除了沒有呼吸,它們看上去和活著時沒有任何區別。肌肉的凹凸,以及血管的脈絡都清晰可辨,它們的生命以另外一種形式延續。
這是他創造出的奇妙世界。把各種動物尸體變為藝術品,樂此不疲。
在此陳列的只是他的個人收藏和練習作品,更多時間,趙驥是在為全國各地自然保護區、博物館制作展覽陳列用的標本。

作品遍布十多個博物館
在碧峰峽自然保護區的游客展示廳,有趙驥在2013年“復活”的一只孟加拉虎,也是他自己最愛的標本之一。每次去碧峰峽,他總要專門去看看這只老虎,檢查一下毛色是否依然鮮亮,放置是否妥當。這只孟加拉虎以臥姿呈現,表面不動聲色,卻暗藏威風,盡顯王者風范。
趙驥的作品出現在國內十多個博物館、野外保護區的陳列館以及院校博物館里。去重慶自然博物館,能看到他做的孔雀、小熊貓、灰熊。西昌濕地博物館里,有花鰱、鱘魚、烏魚、鯰魚。臥龍地質博物館的熊貓,城口縣巴山國家濕地公園陳列館的黑熊、野豬,以及寶興·戴維紀念館、雅安中心博物館、云南大理蒼山博物館的很多動物,都是趙驥親手設計和制作。
與以前博物館標本陳列相比,現在標本制作和展示更偏“寫實”,將各種生活在同一生態系統中的動物放在一起,營造出真實、自然的場景。參觀者看到的,通常不再是單獨的動物,而是一個生動的場面。比如一只小鹿正在河邊喝水,全然沒有覺察到后面一只獅子正慢慢靠近。
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動物
要將動物“復活”得活靈活現,首先必須了解它。為了熟悉動物的特征和生活習性,趙驥經常會去國內各大自然保護區觀察、拍攝、記錄各種動物。蹲在玻璃窗前看熊貓吃竹子、打滾、嬉戲等各種姿態,往往能看上一整天。書桌上堆放著大量動物相關的書籍和圖片,最喜歡的電視節目是“探索”和“動物世界”。平時生活中,也習慣不由自主地盯著視線中的動物看。
交談中,一只小鳥飛過,趙驥很自然地飛快抬起頭,順著它的飛行軌跡望了一眼,然后迅速叫出了它的名字。
因此,趙驥也比普通人知曉更多動物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怎樣判斷非洲大羚羊的雌雄?“雄性的角比雌性的短而笨重。它們的前額處還有一撮黑毛,毛發呈淡褐色,年齡大了會變為藍灰色;獅子其實都會爬樹,特別是在炎熱的夏天,在樹上更涼快也能躲避蠅類,還能監視獵物……”趙驥說起動物便滔滔不絕。
了解動物對制作它們至關重要。趙驥說,比如鳥類,從生態類群來劃分就有8種,分別是游禽,如天鵝;涉禽,如丹頂鶴等;走禽,如鴕鳥、鴯鹋;陸禽,如紅腹錦雞等;攀禽,譬如鸚鵡等;猛禽,例如禿鷲等;鳴禽,如畫眉等和海洋性鳥類如企鵝。它們的生活不一樣,呈現出的姿態自然不同。塑造動物標本除了寫實,更應該傳神,抓住它們最美的瞬間,通過動物的形態、表情賦予其思想,標本才能“活”起來。
標本師的任務,就是向參觀者展示真正的“自然”。

B
“復活”動物,比想象的還要難
“復活”的過程,卻并不輕松。
“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做標本師,這工作對有的人來說有點血腥和恐怖了。”趙驥笑言,因為要和尸體、內臟器官接觸,那種無法名狀的臭味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忍受的。之所以把工作室選在歌樂山上僻靜之處,其中原因之一也是擔心腐臭味會影響到鄰居。
拿到動物的尸體后,先用尖刀把皮張和骨骼、肉、內臟分離。剝皮是非常關鍵的一步,必須在不破壞皮的情況下,小心剔除所有脂肪,只剩下薄薄的皮張,有的薄得能看到毛孔。
將皮和脂肪分離所使用的工具也有講究,大型動物用美工刀,小動物則用更小巧靈敏的手術刀,一點一點地剔除。這需要極大的耐心,面對一堆血肉模糊的動物組織,得溫柔、冷靜地下刀,一旦失去輕重,就會影響標本的美觀。
動物尸體上常常會附有油脂和血跡,皮張分離后拿到水槽沖洗,把血水、污漬沖掉,有時還會用到洗衣粉去污。
再將晾干的皮張浸泡到藥水中,進行消毒和防腐處理,這一步也至關重要。皮毛容易腐蝕,藥水配比、浸泡時間,都必須精確,這決定著標本日后保存時間的長短和完好度。
皮張浸泡了數日后,就需要將提前制好的模型填充進皮張里。中國傳統的填充法,是將谷草填到大型動物體內,將棉花、竹絨填充到小型動物體內。谷草千年不爛,可以讓標本保存時間更長,成本也低。不過現在用得更多的是聚氨酯泡沫,較容易塑形。這就需要標本師確定好動物以哪種姿態呈現,然后雕刻出它的樣子。
皮張繃緊,“裹”住模型后,用類似縫被套的大針一針針將皮張縫合,線的顏色需要和動物本身的毛色盡量一致。比如縫馬用棕色線,縫白鴿用白色線。
動物的眼睛無法保存,通常是從國外購買的玻璃義眼。每種動物的眼睛各不相同,有的瞳孔是橫著的,有的又是豎形,眼里的血絲、暗紋,都看得一清二楚。
對于細節的處理,也是標本師看重的。比如哺乳動物的口腔和鼻頭是濕潤的,就需要噴上一層薄薄的透明的漆來體現。而眼角的黑色暗紋,也需要通過后期化妝彌補。像對待藝術品一樣精心制作每一件標本,此時的趙驥又像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

學習之初,買來上百只死鳥練手
這熟練的操作來源于千百次的反復練習。
剛開始學習制作標本時,失手是家常便飯,剝皮一旦沒有掌握輕重,容易把手劃傷,皮張也容易被劃破,因此需要大量練習。于是趙驥常去家附近的花鳥市場尋覓。
他與一家花鳥店建立了長期合作,有生病死掉的小鳥就留給他,象征性收點錢。趙驥從洋河花鳥市場至少帶過上百只小鳥的尸體回家練手。
遇到家里要做雞鴨兔子,趙驥總是主動去菜市場買活雞活鴨活兔子,帶回家自己處理,肉給廚房,皮張做標本。遇到山上凍死的小鳥,他也忍不住撿回來變成標本。
經趙驥之手“復活”的動物,大的有獅子、長頸鹿、黑熊,小的有刺猬、紅腹錦雞、蟒蛇、巨嘴鳥……主要來源于各大動物園、自然保護區和人工養殖場等,園區里的動物自然死亡后,由園區獸醫鑒定死亡原因(通常是斗毆或者亂吃東西而斃亡),再開具“死亡證明”。有了這個“證明”,他才能夠進行標本制作。
帶回來的動物若是不立即制作,通常去除內臟后用酒精浸泡存放,對于帶內臟的完整動物,則包好直接放入冰柜冷凍室,制作前一兩天將冰柜斷電,自然解凍。
制作好的標本,盡量不要用手去觸碰,避免沾染汗漬和其他水漬,換季時需要打殺蟲劑,對于灰塵可以用雞毛撣子輕輕除去。如此通常可以保存15年以上。
復原大熊貓,手術針一針一針縫出來
如同運動員來到國際賽場,碰到一件珍貴的動物作為素材,是讓標本師興奮不已的經歷。至今讓趙驥最難忘的是制作“國寶”大熊貓。
2013年,臥龍大熊貓博物館在地震后受損,作為災后重建的重要部分,需要重新制作熊貓標本。那是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大熊貓,雖然面前的它并不完整。趙驥記得,當時的熊貓已被去除了肌肉、內臟和大部分骨骼,只剩下一張皮毛和四肢腳趾。因為熊貓異常寶貴,削皮時比平時更加慎重,需要屏住呼吸,下每一刀都小心翼翼。泡藥水防腐防蟲,對熊貓模型塑模,再把皮張套上去。
縫合皮張時,用的是醫用手術針,只用黑白兩色線。因為大熊貓的毛較短,走針方式和平時縫衣服又不太一樣,講究勻稱,須將線頭巧妙地隱藏起來。他和其他幾位同伴一起,在臥龍待了一個半月,“復活”了兩大一小三只熊貓。今年一月,他又應邀去制作了另外一大兩小三只熊貓。外形、姿態、神情都栩栩如生。現在如果你去臥龍地質博物館,看到的活潑又靈動的熊貓標本,就是出自趙驥之手。

C
子承母愿,學起標本制作
趙驥學的專業是酒店管理,跟自然完全不沾邊,畢業后從事過酒店、金融行業。為何會想到來當一名標本師?
最初源于母親的心愿。他的媽媽李慶華,是重慶自然博物館老館員,曾做過副館長,與動植物打了30多年的交道,在植物的野外采集領域頗有經驗。趙驥小時候,看得最多的,就是北碚老自然博物館中的各種動物,只是并未想到日后會與動物朝夕相處。
直到有一天,媽媽很鄭重地對他說,“兒子,你來學習制作動物標本吧。”
那是2011年,李慶華退休。她對動物的感情非同一般,她介紹,國內野生動物資源豐富,但動物的生命是有限的。一旦死去便化為塵土失去價值,造成資源的浪費。只有變為標本才能恢復原來的姿態并長久保存,讓人們近距離接觸和觀賞,喚起更多人保護自然的意識。
當時國內專業從事標本制作的人不多,西南地區的整體水平更是偏低。由于待遇不高、學習起來辛苦等多方面原因,愿意學習以及做得好的人鳳毛麟角。標本制作對于手、眼的要求很高,年齡偏大的李慶華做起來已是力不從心,于是她就想到了唯一的兒子——1983年出生的趙驥。
趙驥清楚動物在媽媽心里的分量,那就“暫時先學學吧”。他拜了北京自然博物館一位標本剝制專家為師。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做就是七年。在制作過程中,他似乎和動物建立了一種天然的連接,在制作標本時,能看到它們活著時的樣子。
外形易復原,感情難如初
最難做的標本是什么?趙驥給出的答案出乎意料。既不是大象也不是魚類。竟然是普通的寵物貓狗。
應不少主人要求,他做過美短、博美、阿布拉多、阿拉斯加等寵物的標本。來找他“復活”寵物的,多半是因為主人對寵物感情很深,難以接受小伙伴的離去。趙驥通常會要求他們提供多張寵物生前照片,以及視頻,并靜靜地聽主人講上幾個生前的小故事。從各個姿態去分析寵物的性格,找到一個最適合它的姿態“復活”。
即使外形精確還原,達到展覽標準,但趙驥說,做到外形相似不是最難的,但要把動物生前的靈性復原,卻非常不容易。主人是最了解寵物的人,對它的每個動作和表情都了然于心。即使“復活”相似度達到95%,但從感情上來說,卻遠遠達不到期望值。
其實趙驥并不太贊同將寵物制成標本。在他看來,寵物對主人而言,已經是一位家庭成員,與其離去后再折騰一次,不如讓它入土為安。
創辦首家標本企業,填補重慶空白
中國標本界有“南唐北劉”的說法。“唐”發端于唐春營,武大、北大、復旦、華東師大等高校,以及北京自然博物館、上海博物院的動物標本館均由唐春營的兒孫創建。劉,是指在農事實驗場(現北京動物園)從事動物飼養、繁殖和標本制作等工作的劉樹芳開創的一派。有絕對影響力的,就是這兩大世家。
西南地區起步晚,目前從事制作標本的個人和團隊很多是從福建、東北過來的。重慶本地專門從事標本制作的人少之又少,只有重慶動物園、重慶自然博物館和部分大學院校有少量標本師。趙驥就不服氣,咱們為什么不能做得比人家好?他鉚足了勁,希望通過不斷學習,提高本土的標本制作水平。他也成功注冊了重慶第一家標本制作企業。
做了7年標本,趙驥希望讓標本進入更多人的視野。在他看來,世界上越來越多野生動物瀕臨滅絕,它們死后有的被端上了某些人的餐桌,有的穿在了人們身上。只有變成標本后,靈魂再現,生命才能得到延續。
“動物標本在家里只是一件藏品,供小部分人欣賞,只有通過展出,才能喚起更多人對自然的珍惜。”趙驥覺得,死去的動物不會說話,但“復活”后,卻能告訴人類,要好好保護其他活著的動物。這是一種微弱又巨大的聲音。
趙驥和朋友準備今年在南濱路打造一個公益性的公共空間。目前他正在把自己親手制作以及國外收集的動物標本運到那里,預計上半年免費對外開放。到時候,你或許也可以去邂逅這位年輕的標本師,聽他講講動物的故事。
(原標題:標本師的任務,就是向參觀者展示真正的“自然”;80后標本師的妙手人生;從業七年,“復活”了數百只動物,作品遍布十多個博物館、創辦重慶第一家標本制作企業,今年要在南濱路展覽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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