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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產法的溫度|瞧,那些可憐的債務人!

當地時間2022年8月24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美國總統拜登在白宮宣布減免學生貸款。人民視覺 資料圖
2022年8月24日,美國總統拜登宣布:他將行使總統權力,直接為聯邦教育貸款債務人減免最高為2萬美元的教育貸款。
這一教育貸款減免政策,要點有二:第一,對于個人年收入低于12.5萬美元或家庭年收入低于25萬美元的債務人,每人直接減免1萬美元;第二,對于獲得聯邦佩里貸款(PELL Grants)且年收入低于12.5萬美元的債務人,每人還將額外獲得1萬美元的減免。凡是發生在2022年6月30日之前的教育貸款債務,都在這一減免范圍內。
在經歷曠日持久的激辯和博弈后,這一備受矚目的教育貸款減免方案總算落地,十分不易。減免政策宣布后,債務人群體對這一壯舉喜大普奔。對于教育貸款重壓下的債務人來說,這稱得上是“久旱逢甘霖”。拜登的民意支持率應聲上漲,這或許也會為民主黨的中期選舉加分不少。
美國的教育貸款問題根深蒂固,但真正成為問題是在最近十多年。上世紀60年代,在美蘇爭霸的大背景下,美國致力于人才強國、科教強國戰略。為確保任何群體都能夠有經濟能力實現大學夢,美國聯邦政府開發出一系列教育貸款項目。另外,隨著金融管制的放松,市場上可供選擇的教育貸款項目也十分多元。
按照美國破產法的理念,絕大部分債務都可以通過個人破產程序免除,只有極少例外。而教育貸款就是這種例外的債務類型之一。例外的核心理由,是擔心如果允許通過個人破產程序免除教育貸款,會誘導學生今天畢業、明天破產,濫用個人破產制度,也影響教育貸款項目的可持續性。
這種制度設計,使得個人破產制度在處理教育貸款問題上完全失靈。過去十多年來,教育貸款的高企產生了“負債的一代”(indentured generation),也帶來諸多社會問題。
也正是因為社會問題的嚴峻性,教育貸款減免與否已經成為影響美國總統選舉的核心話題之一。美國參議員伊麗莎白·沃倫曾在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時,力主每人減免5萬美元教育貸款債務;拜登總統的教育貸款減免方案,實際上也是沃倫建議的縮微版。
根據沃倫的自傳《這次是我們的戰斗》(This Fight is Our Fight),激發她這一政策靈感的,則是“凱”(Kai)的不幸故事:
凱出生于科羅拉多,家境寒微。出于對藝術設計的濃厚興趣,她上了私立職教學校 “藝術學院”(Art Institutes)西雅圖分校。在前兩年,她共申請教育貸款4.5萬美元。就讀期間,她在兼職之余,努力學習,GPA高達3.9。但第三年后“藝術學院”西雅圖分校陷入風波,招生欺詐、偽造記錄的投訴四起,司法機構啟動調查,教職員工全部下崗,學院關閉。
像凱這樣的學生也陷入了困境。學院聲譽一落千丈,已有學分不被承認。即便學院僥幸存活,其學歷也不過一張廢紙。凱不得不尋找新學校,繼續她視頻游戲藝術和設計的夢想。
最終,她選擇了佛羅里達州私立的“瑞鈴藝術與設計學院”(Ringling 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該學院學雜費用貴得驚人。凱為支撐第一年學習,再度舉借了3.05萬美元教育貸款;此時“藝術學院”的教育貸款連本帶利已經達5.5萬美元。但第二年的學費成了大問題,告借無門。她不得不懷著怨恨離開佛羅里達,回到科羅拉多老家,前往科羅拉多大學旁聽。
科羅拉多大學沒有類似的藝術設計專業,但費用則便宜很多。她預期在科羅拉多大學旁聽一年后,可以順利獲得學位。基于對游戲設計的酷愛,她決定繼續學習,再度舉借1.3萬美元教育貸款。此時,她背負的教育貸款總額接近10萬美元;而且,因為已觸及聯邦教育貸款上限,還有一部分貸款來自富國銀行(Wells Fargo)。
最不幸的事情還在后面:距離在科羅拉多大學畢業還有幾周時,注冊官通知她,科羅拉多大學不承認她在“藝術學院”西雅圖分校的學分,畢業無望。幾經交涉,注冊官建議她在科羅拉多大學再全日制學習兩年,修滿學分,然后獲得學位。
但她已經難以為繼:父母無力承擔她的學費,聯邦教育貸款已經觸及上限,富國銀行也不愿意再借錢給她。恰在此時,她的父親罹患腦癌,更將這一家人逼上絕境……最終,凱未能完成科羅拉多大學的學業,也未獲得學位。
2016年伊麗莎白·沃倫采訪她時,她正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家意大利餐廳打工,用微薄的收入償還教育貸款。在她節衣縮食還款5年半后,她背負的教育貸款依然還有9萬美元。
凱的故事,給我們呈現出教育貸款重壓下一個弱小的背影。但凱并非個案,她只是教育貸款重壓下千千萬萬可憐的債務人之一。2013年時,學者丹尼爾·奧斯丁(Daniel A. Austin)在其有關教育貸款問題的實證研究中,采訪了4位債務人:
債務人A,三十歲出頭,2003-2008年就讀于某私立音樂學院。入學前,她音樂零基礎;但招生人員給她畫了一個職業的大餅,她深信不疑。最終,她獲得音樂教育和音樂療法雙學位,但背負20.26萬美元教育貸款。后來,因無力支付考取專業證照的培訓和實習費用,她最終無法從事專業相關工作,不得不受聘為接線員,每月收入扣除各項開銷后,只能拿出124美元用于還債。2011年,她申請第13章破產時,債務本金加利息總額高達24.86萬美元。因為無法按照重整計劃持續償債,利息還在增加中。
她在接受采訪時指出,她有朋友、有寵物、有社交,但永遠買不起房、買不起車、申請不了信用卡;而且,這種情形在看得見的未來,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債務人B,同樣三十多歲,單親,有三個未成年孩子。她通過社保、兒童補貼、食物券等各種方式,每年收入約有3.07萬美元,低于所在州收入中位線。先前,她曾參加過醫療項目培訓,并為此舉借1.72萬美元教育貸款。但因為撫育孩子,她未能完成學業。由于生活開銷,加上其中兩個孩子需要特護,她已無力償還任何債務。
因此,她申請了第7章破產。鑒于破產法不允許免除教育貸款,她還額外提交申請,請求免除其教育貸款債務。在個人破產程序中,她甚至都無力支付復印相關材料的費用。因為未能提交證明其自身狀況的材料,債權人不同意給予其免責。最終,經過艱難談判,她和債權人達成每月還款額度為0的所謂“償債計劃”,事實上獲得免責。但她每年還要提供充分信息,證明其經濟狀況沒有好轉。
債務人C,年近半百,1989年大學畢業時,舉借1.1萬美元聯邦教育貸款,另外還通過信用卡支付了一些學雜費。畢業后,她更換過幾次工作,但收入一直處于低水平,不得不在1990年申請第7章破產,次年獲得免責。由于法院裁定語言十分模糊,她將之理解成所有的債務都已免除,因此在破產程序結束后停止償還教育貸款。當時她的信用報告里,也已無任何負債記錄。但是,教育貸款催收員一直通過致電或發函向她催收債務。而且從1998年開始,教育部開始直接截留其退稅;2006年開始,催收機構開始追蹤并代扣其工資。
近年來,她一直無法找到固定工作。2011年她第2次申請第7章破產,其時拖欠聯邦教育貸款2.5萬美元,私營教育貸款2000美元。教育部明確回復拒絕給與她免責。經過持續近一年的訴訟,她最終與教育部達成償債1000美元的和解方案。
債務人D,法學院畢業生,并未申請個人破產,但很有代表性。他在進入法學院之前,曾經工作過5年時間,每年收入能有5萬美元。基于提高收入的愿望,他進入法學院深造,共舉借教育貸款19.1萬美元。畢業后,他從事著兩份臨時性工作,每月凈收入有2000美元,但還款需要1500美元左右,支付生活費和房租等開支后,捉襟見肘。作為法學院畢業生,他對未來找到高收入固定工作充滿信心,但眼下需要時刻與現金流做斗爭。
跟凱的故事一樣,這4位債務人的經歷,同樣很容易就能激發出人類的同理心。據統計,全美國現在有約4500多萬人,生活在高達1.7萬億美元教育貸款的重壓下。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教育貸款債務人,各有各的不幸。教育貸款的債務重擔,導致大學畢業生收入更低、居有其屋更難、買車更不容易、房貸違約率更高、從事公共服務工作可能性更低、心理狀況更差、結婚更晚,接受繼續教育的可能性也更低。教育貸款導致的財務壓力,正讓債務人經歷著高度絕望、家庭失調、健康變差等各種遭遇。
瞧,那些可憐的債務人!希望拜登的教育貸款減免計劃,能夠為那些因為追逐大學夢而負債的年輕人,帶來一絲希望。
(作者陳夏紅為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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