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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雜志 | 喬羽先生教我寫《大公之歌》
原創(chuàng) 王國華 世紀雜志
世紀 CENTURY


喬羽先生教我寫
《大公之歌》
王國華
香港大公報社原社長、國務院離任參事
“喬老爺”(1927-2022)是業(yè)界對喬羽先生的尊稱,他的去世,令人扼腕痛惜。
雖知他年事已高,但總希望有一天會傳來他的新作。想不到昨晚伴隨著《我的祖國》的歌聲,卻傳來了他去世的視頻。感遠懷近,痛慕傷惋,讓我想起了喬老爺因創(chuàng)作《大公之歌》與《大公報》結下的一段深情。
初 識 喬 羽
1993年3月,北京兩會期間,我所在的全國政協新聞出版組有許多全國知名的作家、書畫家和藝術家,其中還有幾位《大公報》的專欄作家,如黃胄、沈鵬、喬羽、關山月、劉文西、齊良遲、尹瘦石等。
兩會中間休息一天。經會務組批準,我以《大公報》的名義,邀請他們參加筆會,為《大公報》在港復刊45周年題詞。

圖 |喬羽、關山月、沈鵬等人為《大公報》在港復刊45周年題詞
受邀者像家庭聚會一樣悉數到會,喜氣洋洋,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暢所欲言,揮毫潑墨。這其中最活躍的當屬喬羽和黃胄。我一看氣氛如此活躍,就直奔主題,指著桌面上鋪好的宣紙說:“諸位藝術家,請為《大公報》在港復刊45年題詞、賜寶。喬老爺帶個頭吧,你先來!”因為我們是山東老鄉(xiāng),平時在政協會議小組內討論就直來直去,毫不客氣,所以我就直接點名,讓喬羽先題。我話音剛落,喬羽就說:“《大公報》在我心目中位置很高,但你們?yōu)槭裁床粦c創(chuàng)刊,慶復刊?這個復刊的詞,讓我們怎么題?”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很尷尬,就半開玩笑地說:“喬老爺,你饒了我吧,我剛到《大公報》幾個月,我到報社之前,就是慶祝復刊的,我現在是蕭規(guī)曹隨。至于為什么不慶創(chuàng)刊,慶復刊,老實講,我還真說不明白。請諸位成全。”

圖 |1993年3月,北京兩會期間,《大公報》筆會現場。從右至左為喬羽、作者王國華、關山月,簽名者為沈鵬
黃胄馬上出來為我解圍說:“我是老《大公報》人,我也納悶,一家報紙,為什么不紀念創(chuàng)刊,紀念復刊?不過,喬老爺,你也別為難你的小老鄉(xiāng)了,《大公報》的歷史很復雜,我聽說可能是與舊《大公報》的所謂‘小罵大幫忙’有關。王社長剛到《大公報》,他怎能說得清!”
黃胄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看這樣吧,《大公報》之所以能出版了90多年,靠的是讀者支持,讀者才是《大公報》的衣食父母。今天就寫向《大公報》讀者致敬吧,我先寫,大家都來簽名,王社長,怎么樣?”黃胄給了我一個臺階下,我急忙說:“行,行,行。”喬羽也說:“好,好,好。”并拍著我的肩膀說:“王社長,別介意,我只是覺得報慶不慶創(chuàng)刊,慶復刊,怪怪的,有點不尊重歷史。我們來日方長,以后有事找我。”并在黃胄題寫的“向大公報讀者致敬”大紙的左上角簽了名。

圖 |1993年3月,北京兩會期間,《大公報》筆會現場。右一為作者王國華、右二為喬羽、坐者為黃胄,簽名者為關山月
臨散會時,喬羽又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按創(chuàng)刊時間算起,你們出版了多少年了?我說,1902年創(chuàng)刊,91年了。喬羽說:“名不正,言不順,要正名就先從慶祝創(chuàng)刊開始。我建議你,這次就把復刊45周年和創(chuàng)刊91周年一塊慶祝,為你以后慶祝創(chuàng)刊100周年做準備。如果你有需要,我們這些政協委員可以向上面建言,這對迎接九七回歸也有好處。”我一邊點頭道謝,一邊想,跨越九七,再到2002年百年報慶,還有9年,談何容易。
安 老 的 智 慧
回到香港,面臨報慶,報館內外也有不少人,提出了喬羽提出的問題:紀念報慶,就要尊重歷史,報慶不能只紀念復刊,不紀念創(chuàng)刊,不能以“小罵大幫忙”的罪名,否定《大公報》前46年的歷史。只有名正,才能言順,這與迎香港回歸不矛盾。特別是安子介副主席三次約我長談。他與喬羽的意見不謀而合:為迎接香港回歸作輿論準備,首先就要為《大公報》正名,要正名就要從紀念《大公報》創(chuàng)刊開始。我向他反映:要解決舊《大公報》的歷史評價問題,難度大、矛盾多,紀念創(chuàng)刊阻力不小。
安子介,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是香港杰出的社會活動家,著名企業(yè)家、發(fā)明家、文字學專家,德高望重。幾次交談后,安老說可以幫我做兩件事:一、以他的名義向有關領導寫信反映情況,提出建議。二、他要為報慶題寫一幅只有創(chuàng)刊和復刊一起紀念才能用的題詞。我心里納悶,還有這樣的題詞?等我收到安老的題詞,打開一看,才恍然大悟:
安老的題詞是:“這張報紙我已讀了六十五年”,這65年,當然是既包括大公報在港復刊后的45年,也包括復刊前的舊大公報廿年,名副其實的既紀念創(chuàng)刊又紀念復刊。這樣的題詞,也只有安老這樣的文字學專家才能寫出來。

圖 |1993年,全國政協副主席安子介為紀念《大公報》創(chuàng)刊與復刊題詞
出差北京時,我把安老出手的事告訴喬羽。喬羽說:“這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有貴人相助,這事準成。”喬羽還約了蕭乾、方漢奇教授等人聚餐。我笑著埋怨喬羽,我剛入主《大公報》,你就給我出了道難題,差點把我搞懵了。喬羽說,安老不是也有同樣的看法嗎?你作為社長,這是一道必須過的坎。
在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下,報社首次舉行了“紀念《大公報》在港復刊四十五周年暨創(chuàng)刊九十一周年慶典”,為9年后的百年報慶,做了思想上和輿論上的準備。
趕 鴨 子 上 架
時光荏苒,轉眼就是8年,2002年百年報慶即將來臨。報館社委會研究決定:一、出版百年大公叢書;二、拍攝百年大公紀錄片;三、舉辦首屆世界報業(yè)論壇;四、創(chuàng)作《大公報》報歌《大公之歌》。前三項經過努力基本落實,就是報歌遲遲落實不了。一開始找香港最著名的詞曲作家黃霑,他說:“作曲馬馬虎虎,作詞不行。《大公報》大名鼎鼎,我哪敢造次!”
報社內人才濟濟,但記者編輯們都認為,這活干不了,得請專業(yè)人員來做。
這使我猛然想起喬羽。我先通過報社北京辦事處與喬羽聯系,又乘赴京出差之機,找到他說:“幾年前你就鼓勵我準備大公百年報慶,現在就快要到了,寫大公報歌這活,非你莫屬。我們交往快十年了,從未求你辦過事,這活你萬不可推辭。”他說:“這活不好干,你們在香港,我也沒辦過報,沒有生活體驗,怎么寫?”我說:“你也沒去過上甘嶺,你那‘一條大河’寫得多好。”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那好吧,你把報史資料給我,越多越好,我試試看。”我們約好隨時電話溝通。
回港后,我馬上把有關資料送給了喬羽,其中包括一篇我寫的紀念文章《大公報的一百年》,該文準備在《天津日報》、上海《解放日報》、武漢《長江日報》,《北京日報》(均為歷史上《大公報》出版地)及《光明日報》等報于報慶日同時發(fā)表。
我耐心等待著喬老爺的歌詞,黃霑當時身患癌病在家休養(yǎng),知道是喬羽作詞也很高興,囑咐歌詞來了,馬上送他。不料,一周后,喬老爺來電,他要趕鴨子上架。
喬老爺在電話中說:“我反復看了你寫的紀念文章《大公報的一百年》,洋洋五千言,擲地有聲,沒有一句空話,我都被感動了。提煉出來就是一首好歌詞。這歌詞初稿,非你莫屬,你寫第一稿,我會負責到底。”我說:“你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我平時寫的都是應景文章,怎么能寫歌詞?”喬老爺這次異常耐心,他說:你要理解我的心意,我是為你們好,你是社長,又有這個能力和條件,要抓住機會一搏,要有自信心。”他又用山東話說:“俺說你行,你就行,你一定能行!”
我看他如此堅持,且時間緊迫,只好答應下來,我先寫初稿。
提 煉 歌 詞
通話中我察覺,喬羽好像已胸有成竹,就說:那我先請教您,這歌詞從哪里入手?他哈哈大笑說:“我有一條河,你有一支筆,歌詞就在你的紀念文章里。別的材料不必多讀了,仔細閱讀你自己寫的紀念文章,從中提煉歌詞就足夠了,比如朱啟平的那句名言。”我說,是“一筆在手”那一段嗎?喬老爺說:“對,對,對,你的靈感來了,關起門來趕緊寫,我等你的好消息。”
就這樣,我真的像一只鴨子一樣,被喬老爺提溜著上架了。
我關起門來,先看《大公報》著名記者朱啟平的那段話:一家百年老店,能薪火相傳,靠的就是堅持“忘己之為大,無私之謂公”的辦報宗旨不動搖。正如朱啟平所說:“一筆在手,胸中要有億萬人民,萬不得已時,可以不寫,不能打誑。到戰(zhàn)場采訪,工作第一,生命第二。”朱啟平是《大公報》戰(zhàn)地記者,曾參加日本投降簽字儀式,寫下了中國新聞史上的經典名篇《落日》,傳誦一時,該文被編入中國大學新聞專業(yè)教材。
隨即開始重讀紀念文章。文章的引子是我國著名學者季羨林的一句話:“《大公報》的一百年可以涵蓋中國的二十世紀,從第一期到現在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中國現代史。”
紀念文章的第一段是對《大公報》一百年功過是非的總體評價:“新聞是歷史的草稿,《大公報》在記錄歷史的同時,也參與和推動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大公報》的一百年,是為國家、為人民,伸張正義、克盡言責的一百年,也是為中華民族的獨立和振興,不斷奉獻的一百年。” “是不斷探索和開拓中國現代新聞事業(yè)的一百年,也是為中國新聞事業(yè)培養(yǎng)大批人才,做出巨大貢獻的一百年。”
“百年中,由于時代和認識的局限,《大公報》在一些大是大非問題上的言論主張瑕瑜互見,有功有過。過失和錯誤,可稽可考,但重要的是它能以人民利益為依歸,知錯能改,拋棄舊污,與時俱進。”
看到這里,加上喬老爺的指點,腦海里擠出了幾句歌詞,歌詞第一節(jié)似乎有了,急忙記錄下來:
大公之歌(第一節(jié))
一筆在手寫大公,風云激蕩一百年。
何謂大公?忘己為大,無私謂公 。
這一節(jié)26個字,基本都來自紀念文章。這增加了我繼續(xù)寫下去的信心。
文章中“克盡言責 敢講真話”一節(jié),講述了《大公報》不畏強權,敢于講出人民的心聲,先后五次被查禁、被勒令停刊。北洋政府的袁世凱、國民政府的蔣介石、香港的港英政府,查封、停刊、審判、逮捕,都未曾使《大公報》屈服,并發(fā)表聲明說:“為受苦的中國人民說話,是《大公報》的天職,一息尚存,勉盡天職,志不容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港版《大公報》被迫停刊,當時的社長胡政之說:“我們吃下砒霜,毒死老虎,以報國仇。”1907年江南水災,《大公報》創(chuàng)始人英斂之天天為募捐登臺演講,“丹心一片,熱淚兩行”,募得賑災銀11400多兩。1994年華南水災,香港《大公報》發(fā)起募款,募集賑災款2400多萬元。為人民謀福利,百年如一。
雖然文章是自己寫的,但重溫報史,乃心潮澎湃。大公之歌第二節(jié)在腦海中浮現,按喬老爺的講法就是靈感來了,趕緊寫,否則一縱即失:
大公之歌(第二節(jié))
一筆在手為民眾,肝膽熱血報國情。
功過誰評?丹心一片,歷史留青。
這第三節(jié),應該寄語百年大公下一個百年的發(fā)展,好像應該從歷史長河的角色,從總結百年經驗教訓中去展開。但一時間,胸中無詞,卡住了,怎么辦,心想還得按喬老爺指點的辦法,再讀紀念文章。
紀念文章中寫道:對抗日戰(zhàn)爭中《大公報》對于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報道,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在指出《大公報》某些錯誤主張的同時,充分肯定其愛國抗日的大方向。《大公報》敢于不聽國民黨的“戡亂剿匪訓令”,堅持不讓“匪”字上版面,1944年夏,毛澤東在宴請中外記者赴延安采訪團時,特意請大公報記者孔昭愷坐首席,并舉杯對孔說:“只有你們《大公報》拿我們共產黨當人。”周恩來總理在1958年和費彝民談舊《大公報》貢獻時曾肯定了三點:第一它是愛國的,第二是堅持抗日的;第三為中國新聞界培養(yǎng)了眾多杰出人才。這是對《大公報》歷史經驗的總結,是基于歷史事實的分析做出的結論,是符合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的。畢竟任何政黨、報紙和個人的歷史功過是非,都是要由歷史來檢驗的。
貫穿《大公報》一百年的主線就是:一筆在手,克盡言責,以人民的利益為依歸,貼近讀者,貼近時代,不斷探索,與時并進。
重溫紀念文章這些論述,腦海里似乎有了第三節(jié)的一些詞句,但不清晰,只能硬寫,好在還有喬老爺最后把關。
大公之歌(第三節(jié))
千古風流浪淘影,萬水千山尋大公。
大公何在 ?人間正道是大公。
因為時間緊迫,歌詞草稿來不及再找同事推敲,隨即向喬老爺交卷。
一 字 千 金
幾天后,喬羽的修改稿送至報館編輯部。總編輯楊祖坤先生告訴我,當時編輯們看到喬羽的修改稿,異常興奮,嘖嘖稱絕:改了三處,五個字,就使草稿脫胎換骨,煥然一新,真的是一字千金!
三處改動如下:
第一節(jié)第一句:“一筆在手寫大公,風云激蕩一百年”,喬老爺改為:“風云激蕩百年興”。一個“百年興”就把《大公報》一百年與時俱進、興旺發(fā)達的精神面貌,動態(tài)地表現了出來。比原稿平鋪直敘的“一百年”高多了。
第二節(jié)第三句:“功過誰評?丹心一片,歷史留青”,喬老爺改為:“丹心一片,歷史常青。”把“留青”改為“常青”,也是只改了一個字,但立意卻大不相同,留青是青史留名,而常青則是永葆青春。
第三節(jié)第一句改了三個字:“千古風流 浪淘影”,喬老爺改為:“千古風流 意氣雄。”
圖 |喬羽為《大公之歌》初稿改稿
“浪淘影”指千古風流人物,在歷史的大潮中,任憑大浪淘沙,吹盡黃沙始見金。在大自然面前,這是被動的。而意氣雄則是主動地迎接歷史的檢驗,意氣風發(fā)地盡到自己的歷史責任。完全是兩個思想境界。
也難怪當時報館的編輯們,為喬老爺所折服。
俺 愛 Amigo
《大公之歌》由香港著名作曲家黃霑作曲,鋼琴家劉詩昆伴奏,歌唱家廖昌永演唱,他們都是殿堂級的藝術家,在百年報慶晚會上的演出大獲成功,后來還出版了CD碟。這一切,某種程度上是托了喬老爺的盛名。為答謝他,我在香港跑馬地Amigo(雅谷餐廳)宴請他,感謝他的諄諄教誨和良苦用心。喬老爺興奮地說:酥皮蠔湯、澳洲龍蝦、法國紅酒,還有這法國面包,太奢侈了。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俺那幾個字,哪能值這么多?我說:“放心吧,我自己出錢,你再來香港我還在這里請你。”法國紅酒他喝得有點多,喃喃自語地說:“俺愛Amigo,吃了還想吃,來了還想來。”我也喝多了,聽他那山東口音感到很舒服。
之后幾年,喬老爺每次來港,我們都在Amigo相聚。有一次他們來港,喬老爺提出要去Amigo。正巧我不在港,他們自己訂不到位,輾轉找到我。我便從深圳打電話給Amigo老板,讓他臨時加了一桌。晚上八點我趕回香港,他們還在等我。喬老爺說,等我到了再點菜,我點的好吃,我聽了很感動。
眼見喬老爺話也少了,酥皮蠔湯也沒吃完,人也衰老了,我有點心酸,歲月不饒人啊!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令人欣慰的是,雖然喬老爺走了,他的歌仍能永留人間!那么多首老百姓喜歡的歌,就是永恒的紀念!
END
原文刊于《世紀》2022年第4期
責任編輯 | 楊之立
新媒體編輯 | 楊之立
編輯助理 | 尹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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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世紀》雜志 |喬羽先生教我寫《大公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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