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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猶如孤島,被遺忘的海洋圍繞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短篇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Funes, the Memorious),寫一個名叫富內斯的普通人,因為從馬上摔下來,從此獲得了不可思議的記憶能力,凡是他見過、讀過、聽過、感受過的,都不再忘記。用富內斯自己的話說,他一個人的記憶抵得上開天辟地以來所有人的記憶的總和。事實上這話是絕不夸張的。
看一眼附近的山,我們最多記得山的形狀和大致的色彩,他卻記得那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片樹葉、每一根小草,以及山上的一切事物在每一個不同時刻的不同色彩和形態。在富內斯的記憶里,時間是綿密、連續、清晰并且可以分解到最小單位的。他最大的苦惱是處理這些記憶,過于豐富的細節使分類變得不可能,因為分類的前提是概括,概括的基礎應該是此起彼伏的斷裂,而不能是如此完美的連續。有了他這樣的記憶力,我們不僅無法理解“白馬非馬”這一古典邏輯辯論,甚至也無法討論“白馬”這樣的概念,因為我們頭腦中并沒有抽象的“白馬”,只有巨量的、彼此相異的、具體的白馬。富內斯覺得,他至死也完不成對兒時記憶的分類,更不要提別的時期了,所以他說:“我的記憶就像一個垃圾場。”可怕的地方在于,這個不斷膨脹的垃圾場會永遠相伴,直到他的生命被徹底吞噬。
富內斯的故事以極端的方式提示我們,對于生命來說,遺忘比記憶更重要,或者說,正是遺忘塑造了記憶,理解記憶的關鍵正在于理解遺忘。記憶取決于遺忘,遺忘造成物理時間的斷裂與破碎,使得記憶呈現出生命時間的意義。富內斯的悲劇在于他喪失了遺忘的能力,因此他的生命時間被置換成了物理時間,而他所說的普通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looking without seeing, listening without hearing),才是揭示生命本質的秘道之一。

從這個認識出發,遺忘不再是人類被動和消極的一個生理缺陷,反倒是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的前提條件,從而具備了主動和積極的意義。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談到了“主動遺忘”:
遺忘,并不像平庸膚淺的人們所相信的那樣是一種簡單的怠惰,反而是一種……提供沉默的積極能力,是為無意識所提供的潔凈的石板,為新來者騰出空間……這些妙用就是我所說的主動遺忘。
在尼采看來,主動遺忘就是為了治愈創傷、克服心魔而故意忘記過去。在這個意義上,遺忘就具備了肯定和確認的功能,而不是表面上的拒絕和排斥。有時,遺忘過去就是為了重新開始,打破時間的連續,就是為了使一個期望中的未來有可能呈現。
近代以來的歷史理論自覺地把記憶與歷史聯系起來,視歷史為社會集體記憶的產物,并發展出一系列豐富深入的記憶論述,其中比較重要的如勒高夫(Jacques Le Goff)的《歷史與記憶》等。不過近二十多年來,人類學和社會學等學科開始重視遺忘研究,與早已存在的“集體記憶”相對應,“集體遺忘”(collective forgetting)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概念。在此前的研究中,與集體記憶相對應的概念是“集體失憶”(collective amnesia)?!笆洝钡奶岱▋A向于強調個人和社會在記憶喪失過程中被動的一面,也就是說,由于記憶能力的不足,社會與個人無法維持與過去的聯系,所以失憶是一個消極過程。新興的遺忘研究則賦予遺忘過程以積極意義,強調的是社會和個人出于當下的需要和明確的目的,主動地、有意識地切斷與過去之間的聯系。

遺忘研究的一個共識就是,記憶可以由遺忘來定義。記憶猶如孤島,環繞著這些孤島的則是遺忘的海洋。記憶的形成過程,一方面是努力記住一些東西,另一方面則是努力忘記一些東西。如果說集體記憶是指某一特定社會所共享的記憶,那么要研究這些共享的記憶,就不能只考察那些被記下來的內容,還要考察那些被排斥在記憶之外的內容,特別要看到某些特定內容是被權力組織精心且系統地排斥出集體記憶之外的,研究者應該深入考察這種排斥的原因、方法與路徑。制造遺忘是社會用以構建并維持集體記憶的手段之一。如果說集體記憶是建設集體認同的基礎,那么記住什么與不記住什么對于集體認同來說就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比如說,對2004年馬德里爆炸案的共同記憶固然是西班牙人集體認同的基礎之一,而同時,遺忘或回避有關殖民時代野蠻對待拉美土著的那些血腥往事,同樣也是西班牙人集體認同的一個組成部分。
遺忘研究給歷史學帶來的重要啟示之一,就是用新的眼光看歷史:原來我們所能了解的歷史史實,不過是被種種力量篩選過的、幸存下來的碎片,另外那巨量的史實,都已被屏蔽和排斥在我們的記憶庫之外了。
我們無法了解的那些,有相當一部分是前人認為不應該或不值得為后人所了解的。我們不知道的過去,固然可以稱為失憶(amnesia),或曰歷史記錄的空白,但這種失憶和空白,一定程度上是遺忘(forgetting)造成的,是前人積極行為的結果,是符合前人預期的。當然,這里所說的“前人”,并不是一個單一意志的人群或力量。事實上,與當前我們自己身處其中的社會一樣,“前人”也從來都是由多重利益和意志主體構成的,多個人群對于如何敘述歷史必定存在彼此相異的主張,而且他們都會采取行動以盡可能實現其主張。一些人力圖遮掩的,另一些人則拼命要昭告天下;一個集團認為必須讓后人長久記憶永不遺忘的,另一個集團則會盡力消除其所有痕跡以使后人完全不知其存在。
因此,遺忘什么,記住什么,哪些是應該傳下去的歷史,哪些不應該讓后人知道,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存在著激烈的競爭。

我們今天一律視為史料的那些歷史碎片,就是往昔歲月中持續進行的競爭的結果。如果參與競爭的力量比較多元,各競爭力量間的平衡度也比較高,那么留存下來的史料就會顯得較為混亂,因而給后來研究者開放的空間就比較大。如果參與競爭的力量比較單一,而且競爭者之間在資源和權力方面嚴重失衡,那么競爭的結果就會只剩下優勝者整齊劃一的歷史敘述。
在這個意義上,相互矛盾的史料可以看作不同歷史敘述長期競爭的殘跡,對這些歷史殘跡的分析,可以看得出時代的地層關系。歷史不只是記憶之間的競爭,而且是遺忘之間的競爭。由這個立場出發,可以認為相互矛盾沖突的史料,不再是簡單的孰是孰非、孰真孰偽的關系,值得我們辨識的是它們各自體現著怎樣的敘述傳統,代表著怎樣的競爭力量。正如王國維所說:“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p>
在政治權力高度集中、國家對社會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文化——政治體,歷史敘述的競爭主要體現為政治權力要排斥一切不利于或無助于政治權力的歷史敘述,從而使服務于政治權力的歷史敘述獲得獨尊地位。這一認識促使我們重新審視中國史學官修正史的傳統。官修正史的一枝獨秀,恰恰映照了政治權力作為歷史敘述競爭力量的絕對優勢地位,其他所有競爭者都因弱勢而難以發聲,在這一傳統之下,眾多的非官方歷史敘述早已被排斥、屏蔽和遺忘了。官修正史代表王朝的政治立場和利益判斷,不符合王朝利益的往事為正史所屏蔽,因而也就為社會所遺忘。
遺忘研究已經指出,要實現遺忘,不僅可以通過緘默,而且可以通過喧嘩。全社會對一個事件的緘默不語固然會造成該事件徹底從記憶中消失,而全社會熱議與該事件相關的其他事項卻完全不提該事件本身,同樣會造成該事件的遺失。官修正史看起來是為了記錄歷史,但某些特定的重大事實被有意忽略,其結果就是讀者無法獲知其存在,這就是采用了在喧嘩中實現遺忘的策略。正史制度本身,可以說就是專制集權政治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國官修正史連續編纂的傳統并不表明中國史學的豐富偉大,因為政治強權對歷史論述的獨占使得許多重要事項很早就被成功地遺忘了。

歷史是社會健康的基本要素,其功能是通過講述過去而幫助現在。然而構成社會的各人群在當下利益格局中的不同處境,決定了他們對講述過去的不同需求。雖然古代史學很早就樹立了董狐、南史這樣的“直筆”楷模,歷史編纂似乎也很早就標舉求真的高尚目標,但對“真”的判斷卻可能因人因時而異。當然,從現代歷史學的立場出發,任何篡改和忽略已知史實的歷史論述,都會被排除在歷史學的范疇之外。
而在歷史學自身的歷史中,早已發展出超越文化差異的求真原則,以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史學論證的技術規范,從而使得歷史學具有了科學的屬性。這種發展容易給人一種錯覺,似乎具有科學屬性的歷史學的研究對象本身也具有科學的穩定性和確定性。其實歷史學的這一發展,恰恰源于其研究對象所具有的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不要說前文字時代的口傳歷史時時刻刻都面臨改寫,即便是有文字時代的歷史書寫,也處在因應需要而不斷增損的過程中。這么總結似乎并不是故作驚人之語:歷史的本質屬性之一就是其不確定性?;艚鹪凇稌r間簡史》中問道:“為什么我們總是記得過去,而不是將來呢?”或許我們可以這樣回答:任何人都宣稱自己記得過去,恰恰因為過去是不確定的、可變的。不確定的歷史因應現實的需求而改變,歷史編纂就成為一項永不止息的政治作業,因而歷史論述本身也具有了命中注定的不確定性。
在有文字時代里,參與競爭的某些歷史論述雖然被壓制、被排擠,但仍可能通過書寫載體而幸存,或存留一點殘跡,等待未來的同氣相求者的發現以再次登場。弱勢的論述盡管會被碾壓、被撕扯、被消音,但仍可能保存一些印痕、碎片,等待著被未來的競爭力量發掘、復原并發揚光大。書寫使競爭變得更復雜、持久,使完全的遺忘變得更難以實現,但這個事實并沒有使競爭的激烈程度有所下降,恰恰相反,競爭甚至變得更加暴烈、血腥了。如果“焚書坑儒”還不是最合適的例證,那么兩千多年間頻頻發生的史案和文字獄,總可以說是國家權力控制歷史論述的鮮明表征。
不過應該注意的是,即使在官方掌握的歷史編纂機構里,一些歷史學家也未必能及時理解真正的“官方”意志,或甚至與掌權者持有相異的史學立場,類似的沖突會造成歷史編纂的怠工或寫作表達的隱喻。體制內的職業歷史學家中,從來就不缺乏劉知幾那樣“滿肚不合時宜”(浦起龍評語)的人,也偶爾會有董狐那樣“書法不隱”(孔子評語)的所謂“良史”?!傲际贰笨偸且驗橐浵抡茩嗾哒J為必須忘記的事情,通常沒有好下場,遺忘才是這類沖突的主旋律。
后之論古,傾向于批判和否定歷史上權力對于直筆的壓制,也許這可以看作倫理意義上歷史學對先前競爭失敗者的一種補償,以及對濫用權力者的一種報復。不過,補償也好,報復也好,道德評判在這里未必有助于揭示歷史真相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從遺忘的競爭這個角度說,如果我們不能了解掌權者為何、如何實現某些事項的遺忘,以及這些事項大致上可能是什么內容,那么無論進行什么樣的道德批判,都不能使我們向歷史走得更近一些。

▲ 羅新(1963 — ),北京大學教授,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史、中國民族史,代表作為《中古北族名號考》。專著包括《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與葉煒合著)、《中古北族名號研究》《殺人石猜想》《歷史的高原游牧》等。譯作包括鈴木宏節《暾欲谷碑文研究史概論》等。主持選、譯《丹尼斯·塞諾內亞研究文選》。
原標題:《記憶猶如孤島,被遺忘的海洋圍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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