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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蝶夢錄

01
這是巴黎。時佩璞坐在那兒,窗子開得很大,夜空低垂著,仿佛要搭在窗沿。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坐在那兒的,這些天都有點神思恍惚。
寬大的睡袍遮蓋著他的身體,他的長發披拂著,一綹單獨披在臉頰上,把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更襯得深深暗暗,無限神秘。
手邊那杯干邑已經盡了,他也懶得再倒一杯,任它空著。他有點想念中國,想念北京了。
02
那還是60年代,他那時正年輕,年輕得像一枚只是微微泛黃的杏子,指甲一掐,就掐得出水來。
那時的北京,像一件稀世的玉器,蒙上了塵埃,一副很矜貴的樣子,但又灰撲撲的,說不出的一種暗敗神秘的氣息。
他喜歡那種氣息,因為他喜歡神秘,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相當神秘的人。他為自己的這份神秘隱隱感到自豪。
03
他在昆明念書時,就喜歡京劇,漸漸就由喜歡變成了沉迷。
后來,干脆拜了京劇名角兒姜妙香為師。
姜妙香一見時佩璞,就覺得這是個可造之材,雖然學得晚了,不過他條件好,又肯學,唱出個名堂不是沒可能的。
姜妙香混跡梨園行這么多年,經見的多了。
姜妙香雖工小生,但是他從小就學旦角兒,后又專攻青衣,再后來才改唱小生,可以說,沒有他不會的行當。
時佩璞跟著這樣一位師傅,自然學得也雜,幸而他聰慧過人,又肯勤學苦練,也就唱什么像什么。
04
大學畢業后,時佩璞到北京青年京劇團工作。
他是編劇,也是演員。
劇團里,像他這樣相貌好,又年輕,又多才的男性,不多。
很多女孩子就喜歡他這種沉默的英俊男子,一個個對他熱情極了。
只是他自己不上心,全當沒那么回事兒,只是每天都忙著看書,編劇,練功,到了演出時,就更忙,簡直沒有誰比他還忙。
他是京劇團的一顆星,很靜,但是很亮。
05
1964年1月27日,中、法兩國政府發表聯合公報,表示正式建交。
時佩璞想不到那天晚上他們會相遇。
06
那晚,京劇院有節目匯演以示慶祝,其中就有京劇《奇雙會》里《寫狀》一折。
故事講述的是,陜西褒城馬販李奇離家之后,其女桂枝遭受后母虐待,逃走后的桂枝被客商劉志善認作義女,又被許給秀才趙寵,趙寵中試后任職褒城縣令。
李奇歸來,家中已天翻地覆,他又被后妻誣陷逼死丫鬟春花,前任縣令受賄,將李奇打入死牢。
趙寵接任后,下鄉勸農。待趙寵回衙,桂枝訴說情由,求趙寵援救其父。
因案為前任所定,趙寵只能為桂枝代寫辯狀,明日按院來時,叫她前去鳴冤。
時佩璞正是反串李奇之女李桂枝。
07
時佩璞削肩蜂腰,眉目俊秀,行頭一上身,儼然一個嬌俏多情的妙齡女子。
他眼睛里原就有一種碧潭般的深沉憂郁,這李桂枝一身冤情,自然滿目帶恨結怨,他只用那么頭一低,眉一橫,活脫是李桂枝站在跟前。
時佩璞在鼓聲和琴聲的夾雜中,邁著細步,擺著水袖,走上臺來。
通明的光線把他帶進那個遙遠的時代,他成為了女子,眉眼矜持而無助。
樂聲響起,像陡然而來的夜風,飄拂過他的面龐。
他抖了抖白如煙霧的水袖,咿咿呀呀唱起來,慢條斯理地表露著她的哀切與悲憤。
08
時佩璞站在那明光如晝的光圈里,并不知道,在那光圈之外的茫茫黑暗中,正有一個男子注視著他。
那是一個年輕的法國男子,他坐在臺前黑暗中,竭力去聆聽那時而低沉時而高亢,但始終都很奇異的歌聲。
京劇,是馳名世界的中國歌劇,但他一點也欣賞不來。
如果不是時佩璞反串的李桂枝出現,他是看不下去的。
有幾次,他都想起身離去,反正黑暗中,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但就在起身的時候,總有一種力量拉住了他,他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力量,他只好坐下,繼續熬。
終于,時佩璞的李桂枝出現了。
他從沒見過這么美的女人,那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袍子和袖子,本來是臃腫的,但穿在她身上,卻變得輕盈而瀟灑。
她像一個不可逼視的神仙,在那華服和濃妝的堆疊中,散發著難以言喻的美艷和神秘。
09
他叫伯納德·布爾西科,是駐京法國大使館的會計和打字員。
單身生活太無趣了,這晚,他就和大使館幾個朋友到京劇院看演出。
他的朋友們都說京劇怎么怎么好聽,有趣,他卻只覺沉悶。
然而,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幾乎使他昏昏欲睡的京劇舞臺上,見到讓他當即著迷的女人。
太不可思議了。
他的眼睛,由原來的無神和黯淡,漸漸轉為專注,甚而癡迷。
他好像看不清似地,伸長了脖頸,手托著臉頰,瞪大了眼睛,目光追著時佩璞飾演的李桂枝。
桂枝鬢角絹花的顫動,仿佛都能連帶顫動了他的視線。
他要在散戲后站在她面前,必需。
他激動地對自己說。
10
戲,散了,看戲的人一個個都走了。
布爾西科說臨時有事,要他的朋友們先走一步。朋友們也有他們的事情,就沒有追問什么。
他一個人來到劇院門口,站在晚風里,等。
她一定會出來的,他想。
他在這陌生的門口,總顯得傻傻的,別人不說,他自己也覺得。
如果她最終沒有經過這里,他豈不是真傻?
他有點惴惴的,走來走去,時不時看一眼門里。
他平時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高大,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實在太高大了,高大得無法掩藏自己的傻。
他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但并不輕易感情用事。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僅僅是遠遠地看一眼,就這么激動,激動得必需要和這個人在一起。
月亮變小了,但還是很亮,亮得有些冷冽,像一小片冰涼的玻璃碎片。
布爾西科看看手表,嘆了口氣,他準備回大使館。
就在這時,時佩璞來到了劇院門口。
11
他走得最晚,因為他太喜歡今晚的妝扮了,不想全部卸掉,其他演職人員都走了,他才帶著殘妝出來。
他不過換上了便常的男子的衣褲,不長不短的頭發差不多蓋住耳朵,臉上的妝還在,依舊是脂紅粉白,眉黛修長,月光下,眼睛一掃,便是一個分明的眼風,神采流轉,動人之極。
他穿著軟軟的布鞋,輕盈的步子沒有一點聲息,細細去聽,只覺得是花落玉階的聲響。
布爾西科不敢相信,她來了,然后,站在了他跟前,像一幅古畫,從中國的博物館飄落到此。
他幾乎艱難地呼吸著。
12
時佩璞以為已經悄寂無人了,想不到還有這么一個外國人在這兒,他有點不適。
但很快就平靜下來,畢竟是外國人,而且,并不相識,管他呢。
他不經意掃了一眼布爾西科,對他來說,這不過是極平常的一眼,可是,這個眼神卻被布爾西科捕捉到了。
這個眼神,就像一枚銀針,閃著光,一點點接近過來,最后,刺進布爾西科心頭,那么疼,那么快樂,他將終其一生不能忘懷。
時佩璞雙手交握著,整個人更顯得嫵媚如畫。
13
布爾西科大著膽子走上前,用他那蹩腳的漢語說著:“你好,你的演出好聽?!?/p>
時佩璞這才知道,這是個專門等自己的外國戲迷。
中國戲迷多了,外國戲迷也有,但這樣在劇院門口等自己的外國戲迷,還是第一次。
他不無興奮地說:“謝謝,你是法國人?”
布爾西科驚異地說:“是法國人,你知道?”
時佩璞不禁微笑著,又看他一眼,聲音清亮地說:“聽得出來的,我大學讀的是法語?!?/p>
這樣,兩個人就開始用法語交談起來。
14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相見甚歡,并肩走著談著。
他們走在料峭的北京的春夜里,說著風鈴般悅耳的法語。
不知不覺,就要各自分開,都有些不舍。
時佩璞說,他就住在附近一條胡同里,問布爾西科怎么回去。
布爾西科說他也可以走回去。
他們分開的時候,布爾西科突然轉過身,大步跑過來,拉住時佩璞的手說:“你真美,我們會再見的。”
說完,便在時佩璞還沒反應過來的目光中,跑著離去了。
時佩璞站在路邊的梧桐樹下,良久。
光禿禿的枝干,像紊亂的思緒一樣,在他頭頂伸展蔓延。
15
時佩璞回到家,打開房門,開燈,坐在鏡前,左右端詳自己。
他實在太美了。
他禁不住贊嘆。
他雙手托住臉頰,本來就瘦小的臉,顯得更小,像一把折了多半的折扇,潔白純凈,那點在臉上的胭脂,就是兩朵艷艷桃花,無枝地開在折扇上。
他原本應該是個女子,原本應該的。
想到這里,他不勝黯然,低下頭來。
長長的黛眉,攢結在一起,看不見的愁怨,像無盡的霜霰,飄落而下,籠罩住他。
他像有些冷,兩只手臂,把自己抱得緊緊的。
16
沉默片刻之后,他起身到衣柜前。
打開柜門,取出一套女角兒的行頭,又回身到鏡前,一一穿好,戴好,他又成了女子。
他伸出蘭花指,做著身段,比劃著,仿佛一個古代的小姐,在后花園穿花渡柳。
他笑了,那完全是一個女子的笑。
17
第二天,時佩璞還是見到了布爾西科。
時佩璞素顏的時候,還是那樣清秀俊雅,雖是男子模樣,女性的柔美,一點也不少。
尤其在布爾西科眼中,他更能發覺到這份柔美。
布爾西科像第一次一樣,黃昏時分,等在劇院門口不遠的地方。
時佩璞下班走出來,他就走過來,和時佩璞招呼。
時佩璞仿佛已經預料到布爾西科會等他一樣,沒有第一次相見時的訝異,很平靜,也很快樂。
布爾西科約時佩璞到飯館吃晚飯,時佩璞說,他不喜歡在外面吃飯,要不到他家吃。
布爾西科也便答應了。
18
兩人像老朋友一樣默契地走著,一邊說話,一邊看著街道上的風景。
這段路,時佩璞走得久了,路上的風景早已變得平淡無奇,可是這個黃昏,那些風景沉睡的美麗,一下子都被喚醒了。
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實在太美了,每一棵樹,每一輛車子,都覺很美。
他望著漸漸沉落的晚照,甚至有點感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布爾西科和時佩璞一樣,在這個黃昏,感受到北京是如此的可愛和美好。
時佩璞告訴布爾西科,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在昆明生活,他在昆明大學畢業后就到北京工作,他一個人在劇院不遠一條老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里借居,平時的家務,都有一個老女工幫做。
他說這些,都是要布爾西科不用緊張。
他發現,這個法國男人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面很勇敢,一方面又極其害羞。
當然,這樣的男子,正是他喜歡的。
19
黃昏時分的光陰,似乎流逝得特別快。
到了時佩璞家,已經暮色深沉,夜幕伸出了長長的一角,耷拉在時佩璞居住的四合院里。
院里的石榴樹,棗樹,槐樹,白天鋪在地上的影子,這時,都給暮色和夜色交纏的暗光,掇拾而去,像一個醒了的黃粱夢。
老女工燒好晚飯,時佩璞就打發她先回去了。
他和布爾西科對坐在餐廳有些暗黃的燈光里,時而用法語,時而用中文交談著。
那些美味的菜肴,成了沉默的陪襯,他們只偶爾才會去嘗一口。
直到口干舌燥,才想起,他們應該先把晚飯吃了。
飯后,布爾西科和時佩璞一起把餐具收拾好,又坐了很久,終于,還是不得不分手。
時佩璞把布爾西科送到大門口,倚在門前墻壁上,目送布爾西科的背影在胡同里消失。
他愛上了這個法國男人。
時佩璞的心,怦怦跳著。
他很確定。
布爾西科也愛他。
他也確定。
20
就這樣,時佩璞和布爾西科便在一切都不曾點破的情形中,開始交往起來。
他們都喜歡這樣沒有說破的模糊不清又全然確定的神秘感。
那種感覺,像撲灑在他們心頭的梔子香,清淡中纏綿著濃烈。
21
那是一個周末,兩人都沒有事,便相約一起登山。
傍晚時分,兩人才戀戀不舍于美麗的山景,一起回到時佩璞家。
歸途中,已買好幾個小菜帶回,所以,他們并不為晚飯發愁。
他們靜靜地在庭院的石桌前坐下。
身后是兩棵石榴樹,還有幾盆陶瓷花盆的蘭花草。
院墻上一寸見方處,便是那橘紅色的落日。
布爾西科看到這輪落日,不禁生出去國離鄉的愁緒,便自語似地,講起自己的身世。
22
布爾西科出生在法國西部布列塔尼一個極普通的農家。
他比時佩璞要小6歲,從小就想離開那個小地方,20歲那年,他毅然決然地離開家鄉,獨自到巴黎,尋找自己理想的生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知道這張天賜的俏皮囊是他謀生的手段之一,他也并不覺得一個人靠自己的皮囊生存為恥,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到巴黎,就是想找機會成為一個大明星,名利雙收。
但再好的夢,終究抵擋不了現實的冷漠。
他拼盡全力,也沒有在電影圈找到出路,失落極了,也愁苦極了,他口袋里已經沒有幾個錢。
這時,布爾西科從朋友那里聽說法國要在中國設立大使館,正在招募會計和打字員。
朋友不過是無心一說,走投無路的布爾西科,卻覺得這可能是個活命機會。
在他印象里,中國這個東方古國,是一種神秘的存在,他對那個地方,一直都有著莫名的興趣,便前去應聘。
他形象好,打字很熟練,當即就被聘用。
為了節省開支,大使館打算讓布爾西科兼職會計。
布爾西科就這樣進了大使館,然后,來到中國。
到了中國后,有一段時間,他很失望,這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中國。
直到他見到了故宮。
直到他見到了時佩璞。
這個古老的國家,又在他的心中閃閃發光,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魅惑。
23
時佩璞聽著布爾西科的講述,目光含情地注視著他。
夕陽的光彩,映照在布爾西科眼睛里,閃射出一種奇異的色澤。
時佩璞被那奇異的色澤迷住了,禁不住伸出手,握住布爾西科的手。
他覺得,布爾西科就像一個浪跡天涯的游子,沒有倚靠,他要給他倚靠,沒有家園,他要給他一個家園。
布爾西科在那一刻感到說不出的幸福,雖然身在異國,卻沒有漂泊的凄涼。
他仿佛聽到了時佩璞的心聲,他就把他當成自己的愛人,把他的家當成自己的家園。
晚飯后,他們先是聊了很多登山的瑣事。
然后,又像以往那樣,時佩璞教布爾西科兩刻鐘的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筆畫,讀音,兩個人密切地彼此呼應著。
時佩璞有記日記的習慣,教完中文,他又在布爾西科的陪伴下寫完了日記。
布爾西科的呼吸,就像秋葉的淡淡的清香,彌散開來,沾染在那一頁一頁的日記上。
這時,月亮沉下去了,整個夜晚都睡著了,沒有一絲聲息。
布爾西科從這天晚上開始,常常在這個孤獨又神妙的空落的四合院兒留宿。
這便是他們的家園。
24
布爾西科一直把時佩璞當成女子來相處。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把他當成了女子。
只是,他當然知道,時佩璞是男子。
時佩璞不解釋,他就不去提。
這樣,兩個人的心理上才能接受他們的交往。
這種掩耳盜鈴的心態和做法,他們不是不知道荒謬。
可是,他們太喜歡對方了,而在那個時代,這樣的他們必需這樣才能通過自己的心理關。
布爾西科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子。
他也有過幾個男朋友,但后來,他還是接受不了自己這一點,曾經試圖改變,又交了幾個女朋友。
但他騙不了自己,他并不真心喜歡她們。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度,更加保守。
時佩璞雖然特立獨行,但也不至于就明目張膽地可以向所有人宣布,他喜歡的是個男子。
布爾西科也不可能那那樣做。
不僅別人接受不了,他們自己首先就接受不了。
喜歡和接受,是兩碼事。
如果一開始,布爾西科就知道時佩璞是男子,他是沒有那個勇氣在那個晚上在劇院門口等候時佩璞的。
他們的故事即便無論如何也要發生,至少沒有這么快發生。
時佩璞一開始沒有卸妝呈現出的那個女性的姿態,成了兩個人這在臉上的一層面紗。
他們的愛,亟需這層面紗。
他們需要在不被別人指責之前,首先不被自己找到理由指責。
25
時佩璞在京劇院工作,是男是女大家都清楚,他也不可能穿著女裝上下班。
布爾西科就把時佩璞當作是穿著男裝的女子。
他愿意這么想,時佩璞也就不去糾正,只要兩人可以在一起,就好。
其實,他們無數次對自己說,如果他們可以再勇敢一點,接受事實,他們可能會更快樂,更幸福。
但是,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生怕捅破了那層紙,兩人就要分開。
時佩璞知道,布爾西科需要他給他一個他是女子的說法。
他就說,他父母生了一個女兒,又生一個女兒,可是他們太想要一個男孩了,所以,從小就讓第二個女兒穿男裝,留短發,學男孩子講話,當成男孩子養。
他就是那第二個女兒。
這個說法,布爾西科有所耳聞過,所以,便接受了。
兩人就這樣自騙自地相愛了。
愛是真的,別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又怎樣?
26
大使館沒事的時候,布爾西科就到時佩璞家。
他同事們問他做什么去,他就說去中文老師家學中文。
時佩璞在別人眼中是個孤僻的人。
像他這樣的人,什么都沒有人管,再正常不過。
他和布爾西科的來往,基本上沒人知道。
他們像茫茫人海中被遺忘的兩朵交疊的浪花。
時佩璞租住的四合院,就他一個人住。
他當初也是看重這里的幽靜。
他沒有想到,這個幽靜之地,有一天,會成為他和一個法國男人的天堂。
他們只要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時而法語,時而中文。
他們都有一種懼怕,怕別人知道他們的真實情形,怕有什么不經意卻無比沉重的意外,把他們分開。
27
每一次相聚,他們都舍不得離別。
有一次,兩人游了故宮之后,在廣場上散步。
蒼茫的黃昏,像一只琥珀色的金籠,罩住這個神奇的世界,罩住這個世界里奇異的兩個人。
他們的愛,像剪碎的一抹黃昏,給他們鍍了金身,把他們和其他人割裂開來。
世界成了兩半,一半是他們,一半是無名的翻涌的人海。
他們望著金碧輝煌的故宮,恍若夢寐。
見身邊沒有人,他們便悄悄拉住手,靠得很近。
時佩璞耳語般,用法語對布爾西科說:“我們永不分離,好不好?”
布爾西科在那樣的情形下,覺得自己跌進了東方神秘的夢境里了,出不來,也不想出來。
他的嘴唇幾乎觸及到了時佩璞的臉頰,低沉而熾熱地說:“我們永不分離?!?/p>
28
歸途中,時佩璞第一次給布爾西科講“梁祝”的故事。
布爾西科是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的。
聽了“梁祝”,他就忍不住說,這是東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呀。
很快,他又否定了這句話,說,不,他們的故事比羅密歐與朱麗葉更動人。
他最喜歡梁山伯和祝英臺在故事結尾化蝶的一幕。
他幾乎要掉眼淚了。
這是他知道的最感人的故事。
當然,祝英臺女扮男裝這一點,也讓他想起了時佩璞。
他知道,時佩璞其實剛好相反。
但他還是很感動。
深沉的暮色中,布爾西科把時佩璞拉到路邊樹下。
他望著他,久久地,說:“哪一天我們都要死去了,也一起化蝶好嗎,我的蝴蝶?”
時佩璞也篤定地說:“是的,我是你永遠的蝴蝶!”
29
1965年,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的感情正當熾烈如火之時,布爾西科卻接到大使館的任務,要離開中國。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兩人都接受不了。
布爾西科握著時佩璞的手說:“蝴蝶,我的蝴蝶,我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
時佩璞很少掉淚,但這次,他的眼淚卻一顆一顆掉下來,掉在他們交握的手背上,像飄落的白色蝴蝶。
他不說話,只是哽咽著,癡癡地看著布爾西科深湛的眼睛,然后,順勢伏在布爾西科的肩頭,更哭得厲害,幾乎是嗚咽。
布爾西科感覺有一條悲傷的河流,在他身邊經過,嘩嘩的聲響中浸透著秋風的蒼涼。
他緊緊抱住時佩璞,再也不說什么,說什么都是無用的。
時間像刀子一樣劃過他們的肌膚,那疼痛,一點一點讓他們難受,直到無法承受。
30
布爾西科離開中國后,時佩璞非常想念他。
他知道,這一輩子,可能就只喜歡布爾西科這個法國男人了。
像他這種情況,中國男人也接受不了。
可是現在,布爾西科卻不在他身邊。
時間在不停流轉,他們又相隔兩地,這讓他惴惴不安。
他害怕布爾西科會遇到新的愛人。
如果真的這樣,他該怎么辦?
難道要一生孤獨嗎?
北京那么大,那么嘈雜,時佩璞只感到空蕩蕩,靜悄悄的。
他有點恐懼這樣的日子。
可是,又能怎樣?
他是不可能到法國去的,他現在也去不了。
他沒有心思工作,很多別人爭著搶著都要登臺的機會,他都放棄了,他只想靜默地呆著,慢慢平復自己雜亂的思緒。
他本來就消瘦,幾個月下來,更瘦了,幾乎不盈一握,像一根半枯了的蘭草葉子。
同事們發現了他這個改變,問他是否病了,他不過搖搖頭,并不作答。
別人也就不再追問,反正在他們看來,他就是個怪人,也就不覺得異樣。

31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都深切地希望有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
有了孩子的家,就像鑲了鉆石的戒指,才算完整。
時佩璞當然知道,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但他需要一個孩子。
尤其現在,他需要一個對他來說更大的力量,和他一起纏卷住布爾西科,就像兩只水袖,銀河般抖出去,淹沒掉他,再把他裹挾到自己身邊。
只能找一個孤兒成為他們的孩子。
他開始設法尋找合適的孤兒。
在他看來,一定要找一個像外國人的中國孤兒。
那只有到新疆找。
他給所托之人一張布爾西科的照片,讓那人在空闊的新疆按照照片上布爾西科的形貌尋找相近的孤兒。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荒謬了,以為結果一定是落空。
可是,那人竟然真的找到了這樣一個孤兒。
當他看到那孩子時,幾乎不能相信。
然而很快,他就激動起來,把那孩子真的當成他和布爾西科的孩子。
他喃喃自語著,這是上天送給他們的孩子。
他抱著孩子,像極了一個母愛漫溢的母親,虔誠地俯下頭,親吻孩子臉頰。
他陡然接觸到孩子奇異的眼睛,那是布爾西科的眼睛,他的眼淚,吧嗒一下滴下來,落在孩子象牙般圣潔的腮邊。
32
時佩璞寫信告訴布爾西科,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
還附了張照片。
布爾西科看著孩子的照片,不敢相信,這孩子會和自己這么像。
那一刻,他覺得他和時佩璞聯系得更加緊密。
他渴望見到時佩璞,見到他們的孩子。
但是,世事是不可能受他操縱的,它們像蔓生植物一樣,一層又一層,圍攏他,羈絆他。
33
布爾西科再次來到中國,已是1969年了。
整整四年,他們不曾見面。
見到自己的愛人,兩人都非常興奮,彼此緊緊擁抱著。
積聚已久的思念,得以安撫之后,布爾西科才問起孩子。
時佩璞說,孩子不在這兒。
他說,他一個單身之人,帶著一個孩子很容易引起猜疑,孩子寄養在他昆明的朋友家。
布爾西科有點失望,也有點生氣。
但是,時佩璞說的也是實情。
他也不愿愛人和孩子生活在別人的冷嘲熱諷中,畢竟這是中國。
布爾西科原諒了時佩璞。
他們商量著找一個時機,把孩子接來,三人一起生活。
過了一段時間,時佩璞托人把孩子接到北京。
他還給孩子取了個中國名字“時渡渡”。
兩人一起抱著孩子,激動地流出眼淚。
他們像一對普通的夫婦,想辦法逗著孩子玩。
他們走出屋子,在院子豐盛的光彩里,袒露著無從抑制的喜悅。
院里的樹木,也比往昔更繁茂了,果子也似乎更大更鮮嫩了。
這個幽僻之處,一時間,充滿了濃郁的果香和深沉的愛意交織起來的奇異溫馨。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三人生活。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終于有了完整的家。
34
1972年,布爾西科又因工作調動,不得不再次離開中國,離開他的愛人和孩子。
時佩璞痛苦極了。
他想盡一切辦法要留住布爾西科,卻經不起命運的一根手指,只那么輕輕一點,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
他哭倒在布爾西科懷里,像一片失去了星月的夜空,頹唐無望。
布爾西科還是第一次看見時佩璞如此失態,只能好好安慰他。
他們都不知接下來命運會怎樣安排。
時渡渡的出現,讓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真正有了家的感覺,真正使他們感到,他們是可以這樣生活下去,一直到老死的。
只是命運太難捉摸,團聚還沒多久,幸福的時光就給剪斷了,像散亂一地的流蘇殘骸。
布爾西科看著還在玩玩具的渡渡,心如刀割。
35
布爾西科離開中國后,時佩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思念布爾西科。
他們昂貴的長途電話,非常密集,每次電話撥通,都生怕電話掛斷那一刻的到來。
他們在電話兩端,感受彼此如夢般的呼吸,感受那說出的和沒有說出的眷戀。
布爾西科也分外想念他們的兒子。
時佩璞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帶渡渡來接電話。
渡渡對著電話奶聲奶氣地叫布爾西科“爸爸”。
聽到這樣稚嫩而甜蜜的呼喚,布爾西科的心都化了。
他恨不得現在就回到愛人和孩子身邊。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天生的流浪漢,現在,他體會到家的溫暖和甜蜜,就再也不想流浪了。
36
布爾西科一再向上級申請,即便不能申請到中國,也希望可以到距離中國較近的地方工作。
他還算走運,很快就申請到了駐蒙古烏蘭巴托大使館的工作。
烏蘭巴托周遭盡是草原,那連綿無際的草色,光瑩瑩,綠汪汪的,像一塊兒碩大的祖母綠。
布爾西科閑暇之時,就喜歡到草原上去瞭望。
那滿眼的綠色,讓他感覺到生命茁壯的生機,讓他感覺到,他和時佩璞的美好未來,并不是不可能。
同時,也讓有時情緒低落的他,感到卑微。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渺小了,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他在電話里向時佩璞描繪著他所看到的草原奇景。
時佩璞聽了,十分向往,只是向往歸向往,終究不能前去。
每次聽到渡渡的聲音,布爾西科就有即刻趕到北京的沖動。
他太喜歡那種家的感覺了,那么和諧,那么溫暖。
他甚至想拋開一切,整天就和他們呆在一塊兒。
但生活就是,你要按照另一套規則前行,內心的真實感覺,從來都要放在其次。
37
布爾西科無法忍受心中磅礴的思念,他必需現在見到他的愛人和孩子。
左思右想,他才找到請假的借口。
坐上咆哮著的火車,他幾乎不能相信,他正一點點接近北京。
這一趟就是三十多個小時。
非常疲累。
他眨著有些酸痛的眼睛,望著車窗外的夜幕,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個歸人,那種感覺,他很滿足,于是,便微微地笑了。
哐當哐當的車聲,敲打著沉靜的夜色,布爾西科越發睡不著,他只想見到他們,見到他們之后,他才可以閉上眼睛,忘記一切地大睡一覺。
終于到了北京,原來的異鄉,現在卻是承載著他家園的古老京城。
一家人竟還可以相見。
歸來的布爾西科,享受著愛人和孩子帶給他的纏綿和溫馨。
這里簡直是顆棉花糖,又軟又甜,又不膩。
只是很快,布爾西科就要離開這個小小的天堂,趕回烏蘭巴托。
不舍歸不舍,但一想到還可以歸來,就沒有那么傷感,反而多了些期待。
就這樣,布爾西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請假乘火車趕回北京,同愛人和孩子團聚。
每次歸來,都是這樣甜蜜而又急切,情緒一直都處在高昂的狀態中。
他喜歡這種蕩氣回腸的感覺,因為,那是愛的感覺。
而他每次歸來,時佩璞和渡渡,都早已等候在門口,就像等待一個美夢的降落。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
這十年,仿佛一條站在遠方看到的瀑布,只見其飄渺如煙,不聞隆隆喧響。
只有他們自己,才感受得到那時光之瀑喜悅與悲傷交織的激蕩。
38
1982年,布爾西科回到了法國。
時佩璞也因受邀到巴黎講學,帶著渡渡來和布爾西科相聚。
他們打算此后的歲月就在巴黎度過。
中國,畢竟還是太保守了。
那里很迷人,但在那里生活太拘束了,總是偷偷摸摸的。
渡渡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會說中文,也會說法語,他很快就適應了巴黎的一切。
渡渡很早就知道,他的家庭和別的家庭不一樣。
但是,愛,讓一切的秘密變得微不足道。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都很愛他,所以,他一開始就認可了他們是他的親人。
布爾西科很高興,愛人和孩子終于來到他的祖國,和他相守。
39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都很忙,常常只有晚上才能見到。
這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布爾西科還不曾回來。
他已打回電話,今晚臨時有個酒會,可能很晚才能回來。
時佩璞見渡渡今天回來氣喘吁吁的,就知道這孩子又跑了好多地方。
等渡渡吃過晚餐,便打發他早點睡下。
時佩璞一個人穿著睡袍,在他和布爾西科的房間徘徊著。
他知道自己是個有魅力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不可能被淹沒。
他在巴黎很受歡迎,一開始,他就預測到了。
為了長留巴黎,他每天都會做好充足準備,閱讀大量資料,對自己的講稿精益求精。
他要抓住這個機會。
布爾西科每晚歸來,都不太早,時佩璞卻還坐在書桌前,認真準備第二天的講義。
他們只能簡單說幾句閑話。
時佩璞繼續準備資料,累了一天的布爾西科,一頭倒在床上,沒多久,就自顧自睡著了。
這些日子,他們真正的相處,其實不多。
這天,時佩璞的工作算是忙過一陣子了,晚上也不用準備資料,第二天,也不用早起。
布爾西科這個鐘點還不回來,時佩璞覺得無聊極了。
他坐在窗前,望著外邊燈海中的巴黎。
他不否認,這里很有魅力,但是,他也不能否認,骨子里,他更喜歡中國。
是的,他想念中國,想念北京,想念他們的四合院兒了。
40
窗外的繁華,越發顯得室內的靜寂。
時佩璞想起他和布爾西科從認識到分離,再到相聚,一直到現在他們又廝守在一塊兒的種種。
他不敢想象,他們可以走這么久。
對于兩個男人來說,這幾乎是個奇跡。
他希望這個奇跡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回中國是不行了,他的年紀已經這么大,不成家,是說不過去的。
他和布爾西科一起生活在北京,總會給人知道真相。
那時,別說他和布爾西科,就是渡渡,也會受到影響。
還是在巴黎好,每個人都過著各自的生活,對別人的生活完全持以漠然之姿。
他要留在這里,要狠心和北京割舍。

41
門鈴響了,是布爾西科。
看來喝了不少酒,臉上紅彤彤的。
時佩璞把他扶到沙發上,給他倒了一大杯水。
布爾西科一邊喝水,一邊半瞇著眼睛,醉醺醺地說著宴會上的笑話,還沒說完,他便笑不可抑。
時佩璞沒聽明白,還是跟著布爾西科笑了笑。
他又讓布爾西科在沙發上躺好,把客廳燈光調暗,在布爾西科身上蓋了一層毯子,然后,就在一邊坐下。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下巴,整個的人,曾經都是那么陌生,現在卻都是屬于他的,就像,他也屬于他。
他覺得這時候的布爾西科更接近他心里的樣子,像一片溫柔的湖水,靜默地在他身邊守候著。
他但愿這片湖水永遠守在他身邊。
時佩璞璞微笑著,溫暖的燈光使他的微笑顯得更加柔和醉人。
42
1983年,時佩璞和布爾西科以間諜罪被捕。
法國情報人員已經注意時佩璞一段時間,這個充滿魅力的男人太容易引人注目了。
他看上去是男人,但又有著女性的某種氣質,你把他當成女人,他又分明是一個儒雅俊美的男人。
而且,他來自向來以神秘聞名于世的中國。
而且,他中文法文都講得那么流利,像個精靈。
而且,他還熟稔京劇,是那種神秘魅惑到極致的一種東方歌劇。
當然,他和布爾西科的關系本身,就充滿了神秘色彩。
經過一番調查,法國司法部門決定逮捕這對神秘伴侶。
43
審訊室。
雖然燈光很亮,但布爾西科總覺得無限幽暗。
法官目光逼人地望著布爾西科,冰冷而有點嘲諷地說,除了你們曾為中方做過情報人員之外,還有一個事實,我們要公布,那就是,你的妻子,并不是一個女人,他和你一樣,都是男人。
布爾西科和時佩璞確實做過中方情報人員,這一點,本來是要竭力掩飾的,但是,現在,這些反而不重要了。
布爾西科當然知道時佩璞是男人這個事實。
但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被捅破,更不能接受被官方確認,以及,被披露出去。
他不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的是個男人。
他們倆掩耳盜鈴這些年,還是清晰地聽到了鈴聲。
布爾西科知道,他和時佩璞只能走到這里了。
他們已經難得地走了這么久,這么遠。
再不甘心,他也要做出選擇。
他不能成為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那樣,他將無地自容。
他寧愿失去他。
他寧愿讓全世界都把他當成一個笑話。
他也要讓那已經清晰響起的鈴聲,再次消失。
他要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這才覺得安全。
44
布爾西科編造了很多細節,這些細節荒唐極了。
可是,沒有這些荒唐的細節,他就不能成為笑話。
現在,唯一能救他的,就是,讓自己成為笑話。
法官聽了布爾西科的陳辭,忍不住想笑。
竟然有人和自己的妻子同房二十年,不知對方是男人,實在滑天下之大稽。
但布爾西科講得那么真切,有時幾乎聲淚俱下,而且,當他再次提到時佩璞時,是那樣鄙夷,甚至憤怒。
法官也就覺得,這個世界,無奇不有,可能就有這樣的蠢貨。
布爾西科確實是個蠢貨。
法官們審問完,無不這樣斥責他們這位同胞。
45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被關進同一個監獄。
兩個曾經相愛的人,現在誰也不想看到誰。
布爾西科一臉被欺騙的樣子,時佩璞則充滿了被背叛的羞惱。
他們面面相覷,卻不發一言。
監獄就是監獄,呼啦啦打碎了他們擁有過的所有美好和快樂。
無邊的黑暗伸過來,狠狠地壓住他們。
他們幾乎要窒悶而死。
46
1987年,時佩璞和布爾西科先后獲釋。
站在巴黎的天光下,他們都適應不了這迫人的強光和巨大的真實。
他們還在夢中。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漸行漸遠。
47
他們早已成了聞名于世的名人。
各國各種媒體都在談論他們。
他們那一半傳奇再加上一半荒唐的故事,成了人們茶余酒后的談資。
隨著他們的重見天日,他們的故事再度被熱議。
他們實在躲不過媒體的跟蹤和轟炸,只好被迫受訪。
時佩璞總是低著頭,不知該說什么,便等著一無所獲的記者無可奈何地離去,他才獲救般離開。
他想離開這里。
但中國怎么回去?
他們的事,中國的親友不會不知道。
他自己可以不管不顧,但他還有父母和姐姐,他們一定會被別人恥笑的,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
他不知將何去何從。
布爾西科只對記者說,他是不會原諒時佩璞的。
然后,在記者忍不住的笑聲中,氣咻咻地離去。
48
沒有愛人在身邊的日子,無比漫長,像看不到光走不到盡頭的隧道。
時佩璞和兒子時渡渡一直生活在一起。
他不再唱京劇,偶爾戲癮來了,不過在家里唱一會子。
曾經的那些行頭,他都燒掉了,那些在火中沉落的錦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蝶,飛走了,飛到遙遠又遙遠的年代,尋找它們的魂——舊日時光開出的繁花。
布爾西科一個人生活,幾乎閉門謝客。
再沒有人見他有過愛人,男的或女的。
他仿佛做好了成為化石的準備。
愛,大地上看得見的愛,絕跡了,只剩下一片硬邦邦的皺裂。
49
有些愛,是大地上看不見的,它被他們隱藏在了黑暗的大地之下。
只要他們還活著,他們的愛,是昭顯于大地之上,還是隱匿于大地之下,其實并不重要。
所有愛的滋味,他們還缺這一種,不曾嘗過。
那便自己釀就。
50
布爾西科那段時間已經覺察到,有人在跟蹤他。
他問時佩璞有沒有注意到可疑之人,時佩璞聽他這么說,才意識到,確實有人跟蹤。
他們當初答應為中方收集情報,是迫不得已的。
自從走上這條道路,他們就分外敏感。
他們有一套自己的應急方法。
這次時佩璞到法國,兩人事先已經做好被識破的最壞準備。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
而且,來的這么快。
他們準備逃走的時候,已經困住了。
他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安排好渡渡。
渡渡暫住在布爾西科朋友家。
過段時間,渡渡可以先回北京。
如果一直等不到他們,渡渡就到昆明投奔時佩璞的家人。
51
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樓下多了一輛陌生的車子。
看來,他們這個晚上就要訣別了。
他們說好了,為了渡渡,他們不能死。
無論誰活著都好。
所以,他們到了審訊處一定要統一口徑。
他們首先要在表面上決裂,這樣他們就有一人掙脫的可能。
其次,他們知道,他們的關系一定會被關注,那么,與其被揭發,嘲諷,倒不如他們自己利用這一點。
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們的事,但他們可以讓全世界知道的并不是真實的故事。
具體怎么做,他們也不知道,只能見機行事。
樓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布爾西科把時佩璞緊緊擁住,把他的臉埋在自己肩頭。
時佩璞的鬢發碰觸到布爾西科的唇。
布爾西科輕輕地,溫柔地,確定地,悲傷地,說:我愛你,我的蝴蝶。
時佩璞雙手環住布爾西科的腰背,仰起臉,癡望著布爾西科深邃的眸子。
他的淚水,滑過臉頰,順著喉結,落在衣襟上,囁嚅著:我愛你,我是你的蝴蝶。
粗暴的敲門聲,像一連串焦雷在轟響。
那雷聲,把他們真實的故事阻隔在一條虛線之后。
布爾西科去開門,他們要交出的,是另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真假莫辨,別人會覺得他們的精神有問題。
而精神有問題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便不能同于常人。
時間的拖延,就是生命的延續。
他們會來營救他們的吧?
等。
他們只有等。
52
看護森嚴的監獄里,他們始終像仇敵一樣沉默地對峙著。
只有在極少松動的間隙,他們會快速地手指碰碰手指,感覺一下對方的溫度。
在這凍結了般的黑暗中,他們唯一發出的詞語是——蝴蝶。
輕輕細細的聲音,也像蝴蝶般轉瞬即逝。
他們聽到就好。
聽到這個詞,他們就會不約而同想到,那年故宮前金碧輝煌的黃昏。
“你是我的蝴蝶?!?/p>
“我是你的蝴蝶?!?/p>
黃昏的金籠,罩著他們這對化作人形的蝴蝶。
這藏在心中的愛,在無邊的黑暗中漸漸變成了深沉的煤,靜寂中,蓄積著隨時都能爆發的愛火。
53
時佩璞獲釋那天,布爾西科心中充滿了喜悅。
他們終于有一個可以活著了。
渡渡,他們的愛,不會孤單了。
時佩璞卻一臉冷寂。
他不忍把愛人這樣丟下。
但他們之前說好了,為了渡渡,誰活著都好。
時佩璞離開的瞬間,布爾西科本能地扯住時佩璞的衣角,理智又讓他迅速放開。
獄門關上時,布爾西科的淚水,像北京深秋的樹葉一樣,紛紛落下。
54
“爸爸,你還愛爸爸么?”
時渡渡望著已經有了皺紋的時佩璞,忍不住問。
“當然。”
時佩璞肯定地答道。
接著是一片沉寂。
誰也不愿再去打破。
55
“永遠不能相認,不能做出相愛的樣子。”
“那就完了?!?/p>
“那些人等著我們就范,然后,再把案底推翻。”
老布爾西科喝了一口已經有些涼的咖啡,自語著。
56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再也沒有聯系過。
世人眼中動人而荒謬的畸戀,已經撕碎,成塵。
只有他們自己每晚都做著同一個夢——
兩只蝴蝶,在故宮前的黃昏里,相依相偎地飛舞著。
飛得那么有力,那么自在,仿佛那是個永不沉落的黃昏……
(幕落)
作者:藍風,喜歡舊小說的氣味兒,喜歡晚清時期沒顏落色的氛圍。
原標題:《紫禁蝶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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