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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蝶夢錄

2022-09-04 22:3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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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是巴黎。時佩璞坐在那兒,窗子開得很大,夜空低垂著,仿佛要搭在窗沿。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坐在那兒的,這些天都有點神思恍惚。

寬大的睡袍遮蓋著他的身體,他的長發披拂著,一綹單獨披在臉頰上,把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更襯得深深暗暗,無限神秘。

手邊那杯干邑已經盡了,他也懶得再倒一杯,任它空著。他有點想念中國,想念北京了。

02

那還是60年代,他那時正年輕,年輕得像一枚只是微微泛黃的杏子,指甲一掐,就掐得出水來。

那時的北京,像一件稀世的玉器,蒙上了塵埃,一副很矜貴的樣子,但又灰撲撲的,說不出的一種暗敗神秘的氣息。

他喜歡那種氣息,因為他喜歡神秘,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相當神秘的人。他為自己的這份神秘隱隱感到自豪。

03

他在昆明念書時,就喜歡京劇,漸漸就由喜歡變成了沉迷。

后來,干脆拜了京劇名角兒姜妙香為師。

姜妙香一見時佩璞,就覺得這是個可造之材,雖然學得晚了,不過他條件好,又肯學,唱出個名堂不是沒可能的。

姜妙香混跡梨園行這么多年,經見的多了。

姜妙香雖工小生,但是他從小就學旦角兒,后又專攻青衣,再后來才改唱小生,可以說,沒有他不會的行當。

時佩璞跟著這樣一位師傅,自然學得也雜,幸而他聰慧過人,又肯勤學苦練,也就唱什么像什么。

04

大學畢業后,時佩璞到北京青年京劇團工作。

他是編劇,也是演員。

劇團里,像他這樣相貌好,又年輕,又多才的男性,不多。

很多女孩子就喜歡他這種沉默的英俊男子,一個個對他熱情極了。

只是他自己不上心,全當沒那么回事兒,只是每天都忙著看書,編劇,練功,到了演出時,就更忙,簡直沒有誰比他還忙。

他是京劇團的一顆星,很靜,但是很亮。

05

1964年1月27日,中、法兩國政府發表聯合公報,表示正式建交。

時佩璞想不到那天晚上他們會相遇。

06

那晚,京劇院有節目匯演以示慶祝,其中就有京劇《奇雙會》里《寫狀》一折。

故事講述的是,陜西褒城馬販李奇離家之后,其女桂枝遭受后母虐待,逃走后的桂枝被客商劉志善認作義女,又被許給秀才趙寵,趙寵中試后任職褒城縣令。

李奇歸來,家中已天翻地覆,他又被后妻誣陷逼死丫鬟春花,前任縣令受賄,將李奇打入死牢。

趙寵接任后,下鄉勸農。待趙寵回衙,桂枝訴說情由,求趙寵援救其父。

因案為前任所定,趙寵只能為桂枝代寫辯狀,明日按院來時,叫她前去鳴冤。

時佩璞正是反串李奇之女李桂枝。

07

時佩璞削肩蜂腰,眉目俊秀,行頭一上身,儼然一個嬌俏多情的妙齡女子。

他眼睛里原就有一種碧潭般的深沉憂郁,這李桂枝一身冤情,自然滿目帶恨結怨,他只用那么頭一低,眉一橫,活脫是李桂枝站在跟前。

時佩璞在鼓聲和琴聲的夾雜中,邁著細步,擺著水袖,走上臺來。

通明的光線把他帶進那個遙遠的時代,他成為了女子,眉眼矜持而無助。

樂聲響起,像陡然而來的夜風,飄拂過他的面龐。

他抖了抖白如煙霧的水袖,咿咿呀呀唱起來,慢條斯理地表露著她的哀切與悲憤。

08

時佩璞站在那明光如晝的光圈里,并不知道,在那光圈之外的茫茫黑暗中,正有一個男子注視著他。

那是一個年輕的法國男子,他坐在臺前黑暗中,竭力去聆聽那時而低沉時而高亢,但始終都很奇異的歌聲。

京劇,是馳名世界的中國歌劇,但他一點也欣賞不來。

如果不是時佩璞反串的李桂枝出現,他是看不下去的。

有幾次,他都想起身離去,反正黑暗中,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但就在起身的時候,總有一種力量拉住了他,他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力量,他只好坐下,繼續熬。

終于,時佩璞的李桂枝出現了。

他從沒見過這么美的女人,那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袍子和袖子,本來是臃腫的,但穿在她身上,卻變得輕盈而瀟灑。

她像一個不可逼視的神仙,在那華服和濃妝的堆疊中,散發著難以言喻的美艷和神秘。

09

他叫伯納德·布爾西科,是駐京法國大使館的會計和打字員。

單身生活太無趣了,這晚,他就和大使館幾個朋友到京劇院看演出。

他的朋友們都說京劇怎么怎么好聽,有趣,他卻只覺沉悶。

然而,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幾乎使他昏昏欲睡的京劇舞臺上,見到讓他當即著迷的女人。

太不可思議了。

他的眼睛,由原來的無神和黯淡,漸漸轉為專注,甚而癡迷。

他好像看不清似地,伸長了脖頸,手托著臉頰,瞪大了眼睛,目光追著時佩璞飾演的李桂枝。

桂枝鬢角絹花的顫動,仿佛都能連帶顫動了他的視線。

他要在散戲后站在她面前,必需。

他激動地對自己說。

10

戲,散了,看戲的人一個個都走了。

布爾西科說臨時有事,要他的朋友們先走一步。朋友們也有他們的事情,就沒有追問什么。

他一個人來到劇院門口,站在晚風里,等。

她一定會出來的,他想。

他在這陌生的門口,總顯得傻傻的,別人不說,他自己也覺得。

如果她最終沒有經過這里,他豈不是真傻?

他有點惴惴的,走來走去,時不時看一眼門里。

他平時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高大,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實在太高大了,高大得無法掩藏自己的傻。

他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但并不輕易感情用事。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僅僅是遠遠地看一眼,就這么激動,激動得必需要和這個人在一起。

月亮變小了,但還是很亮,亮得有些冷冽,像一小片冰涼的玻璃碎片。

布爾西科看看手表,嘆了口氣,他準備回大使館。

就在這時,時佩璞來到了劇院門口。

11

他走得最晚,因為他太喜歡今晚的妝扮了,不想全部卸掉,其他演職人員都走了,他才帶著殘妝出來。

他不過換上了便常的男子的衣褲,不長不短的頭發差不多蓋住耳朵,臉上的妝還在,依舊是脂紅粉白,眉黛修長,月光下,眼睛一掃,便是一個分明的眼風,神采流轉,動人之極。

他穿著軟軟的布鞋,輕盈的步子沒有一點聲息,細細去聽,只覺得是花落玉階的聲響。

布爾西科不敢相信,她來了,然后,站在了他跟前,像一幅古畫,從中國的博物館飄落到此。

他幾乎艱難地呼吸著。

12

時佩璞以為已經悄寂無人了,想不到還有這么一個外國人在這兒,他有點不適。

但很快就平靜下來,畢竟是外國人,而且,并不相識,管他呢。

他不經意掃了一眼布爾西科,對他來說,這不過是極平常的一眼,可是,這個眼神卻被布爾西科捕捉到了。

這個眼神,就像一枚銀針,閃著光,一點點接近過來,最后,刺進布爾西科心頭,那么疼,那么快樂,他將終其一生不能忘懷。

時佩璞雙手交握著,整個人更顯得嫵媚如畫。

13

布爾西科大著膽子走上前,用他那蹩腳的漢語說著:“你好,你的演出好聽?!?/p>

時佩璞這才知道,這是個專門等自己的外國戲迷。

中國戲迷多了,外國戲迷也有,但這樣在劇院門口等自己的外國戲迷,還是第一次。

他不無興奮地說:“謝謝,你是法國人?”

布爾西科驚異地說:“是法國人,你知道?”

時佩璞不禁微笑著,又看他一眼,聲音清亮地說:“聽得出來的,我大學讀的是法語?!?/p>

這樣,兩個人就開始用法語交談起來。

14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相見甚歡,并肩走著談著。

他們走在料峭的北京的春夜里,說著風鈴般悅耳的法語。

不知不覺,就要各自分開,都有些不舍。

時佩璞說,他就住在附近一條胡同里,問布爾西科怎么回去。

布爾西科說他也可以走回去。

他們分開的時候,布爾西科突然轉過身,大步跑過來,拉住時佩璞的手說:“你真美,我們會再見的。”

說完,便在時佩璞還沒反應過來的目光中,跑著離去了。

時佩璞站在路邊的梧桐樹下,良久。

光禿禿的枝干,像紊亂的思緒一樣,在他頭頂伸展蔓延。

15

時佩璞回到家,打開房門,開燈,坐在鏡前,左右端詳自己。

他實在太美了。

他禁不住贊嘆。

他雙手托住臉頰,本來就瘦小的臉,顯得更小,像一把折了多半的折扇,潔白純凈,那點在臉上的胭脂,就是兩朵艷艷桃花,無枝地開在折扇上。

他原本應該是個女子,原本應該的。

想到這里,他不勝黯然,低下頭來。

長長的黛眉,攢結在一起,看不見的愁怨,像無盡的霜霰,飄落而下,籠罩住他。

他像有些冷,兩只手臂,把自己抱得緊緊的。

16

沉默片刻之后,他起身到衣柜前。

打開柜門,取出一套女角兒的行頭,又回身到鏡前,一一穿好,戴好,他又成了女子。

他伸出蘭花指,做著身段,比劃著,仿佛一個古代的小姐,在后花園穿花渡柳。

他笑了,那完全是一個女子的笑。

17

第二天,時佩璞還是見到了布爾西科。

時佩璞素顏的時候,還是那樣清秀俊雅,雖是男子模樣,女性的柔美,一點也不少。

尤其在布爾西科眼中,他更能發覺到這份柔美。

布爾西科像第一次一樣,黃昏時分,等在劇院門口不遠的地方。

時佩璞下班走出來,他就走過來,和時佩璞招呼。

時佩璞仿佛已經預料到布爾西科會等他一樣,沒有第一次相見時的訝異,很平靜,也很快樂。

布爾西科約時佩璞到飯館吃晚飯,時佩璞說,他不喜歡在外面吃飯,要不到他家吃。

布爾西科也便答應了。

18

兩人像老朋友一樣默契地走著,一邊說話,一邊看著街道上的風景。

這段路,時佩璞走得久了,路上的風景早已變得平淡無奇,可是這個黃昏,那些風景沉睡的美麗,一下子都被喚醒了。

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實在太美了,每一棵樹,每一輛車子,都覺很美。

他望著漸漸沉落的晚照,甚至有點感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布爾西科和時佩璞一樣,在這個黃昏,感受到北京是如此的可愛和美好。

時佩璞告訴布爾西科,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在昆明生活,他在昆明大學畢業后就到北京工作,他一個人在劇院不遠一條老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里借居,平時的家務,都有一個老女工幫做。

他說這些,都是要布爾西科不用緊張。

他發現,這個法國男人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面很勇敢,一方面又極其害羞。

當然,這樣的男子,正是他喜歡的。

19

黃昏時分的光陰,似乎流逝得特別快。

到了時佩璞家,已經暮色深沉,夜幕伸出了長長的一角,耷拉在時佩璞居住的四合院里。

院里的石榴樹,棗樹,槐樹,白天鋪在地上的影子,這時,都給暮色和夜色交纏的暗光,掇拾而去,像一個醒了的黃粱夢。

老女工燒好晚飯,時佩璞就打發她先回去了。

他和布爾西科對坐在餐廳有些暗黃的燈光里,時而用法語,時而用中文交談著。

那些美味的菜肴,成了沉默的陪襯,他們只偶爾才會去嘗一口。

直到口干舌燥,才想起,他們應該先把晚飯吃了。

飯后,布爾西科和時佩璞一起把餐具收拾好,又坐了很久,終于,還是不得不分手。

時佩璞把布爾西科送到大門口,倚在門前墻壁上,目送布爾西科的背影在胡同里消失。

他愛上了這個法國男人。

時佩璞的心,怦怦跳著。

他很確定。

布爾西科也愛他。

他也確定。

20

就這樣,時佩璞和布爾西科便在一切都不曾點破的情形中,開始交往起來。

他們都喜歡這樣沒有說破的模糊不清又全然確定的神秘感。

那種感覺,像撲灑在他們心頭的梔子香,清淡中纏綿著濃烈。

21

那是一個周末,兩人都沒有事,便相約一起登山。

傍晚時分,兩人才戀戀不舍于美麗的山景,一起回到時佩璞家。

歸途中,已買好幾個小菜帶回,所以,他們并不為晚飯發愁。

他們靜靜地在庭院的石桌前坐下。

身后是兩棵石榴樹,還有幾盆陶瓷花盆的蘭花草。

院墻上一寸見方處,便是那橘紅色的落日。

布爾西科看到這輪落日,不禁生出去國離鄉的愁緒,便自語似地,講起自己的身世。

22

布爾西科出生在法國西部布列塔尼一個極普通的農家。

他比時佩璞要小6歲,從小就想離開那個小地方,20歲那年,他毅然決然地離開家鄉,獨自到巴黎,尋找自己理想的生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知道這張天賜的俏皮囊是他謀生的手段之一,他也并不覺得一個人靠自己的皮囊生存為恥,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到巴黎,就是想找機會成為一個大明星,名利雙收。

但再好的夢,終究抵擋不了現實的冷漠。

他拼盡全力,也沒有在電影圈找到出路,失落極了,也愁苦極了,他口袋里已經沒有幾個錢。

這時,布爾西科從朋友那里聽說法國要在中國設立大使館,正在招募會計和打字員。

朋友不過是無心一說,走投無路的布爾西科,卻覺得這可能是個活命機會。

在他印象里,中國這個東方古國,是一種神秘的存在,他對那個地方,一直都有著莫名的興趣,便前去應聘。

他形象好,打字很熟練,當即就被聘用。

為了節省開支,大使館打算讓布爾西科兼職會計。

布爾西科就這樣進了大使館,然后,來到中國。

到了中國后,有一段時間,他很失望,這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中國。

直到他見到了故宮。

直到他見到了時佩璞。

這個古老的國家,又在他的心中閃閃發光,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魅惑。

23

時佩璞聽著布爾西科的講述,目光含情地注視著他。

夕陽的光彩,映照在布爾西科眼睛里,閃射出一種奇異的色澤。

時佩璞被那奇異的色澤迷住了,禁不住伸出手,握住布爾西科的手。

他覺得,布爾西科就像一個浪跡天涯的游子,沒有倚靠,他要給他倚靠,沒有家園,他要給他一個家園。

布爾西科在那一刻感到說不出的幸福,雖然身在異國,卻沒有漂泊的凄涼。

他仿佛聽到了時佩璞的心聲,他就把他當成自己的愛人,把他的家當成自己的家園。

晚飯后,他們先是聊了很多登山的瑣事。

然后,又像以往那樣,時佩璞教布爾西科兩刻鐘的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筆畫,讀音,兩個人密切地彼此呼應著。

時佩璞有記日記的習慣,教完中文,他又在布爾西科的陪伴下寫完了日記。

布爾西科的呼吸,就像秋葉的淡淡的清香,彌散開來,沾染在那一頁一頁的日記上。

這時,月亮沉下去了,整個夜晚都睡著了,沒有一絲聲息。

布爾西科從這天晚上開始,常常在這個孤獨又神妙的空落的四合院兒留宿。

這便是他們的家園。

24

布爾西科一直把時佩璞當成女子來相處。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把他當成了女子。

只是,他當然知道,時佩璞是男子。

時佩璞不解釋,他就不去提。

這樣,兩個人的心理上才能接受他們的交往。

這種掩耳盜鈴的心態和做法,他們不是不知道荒謬。

可是,他們太喜歡對方了,而在那個時代,這樣的他們必需這樣才能通過自己的心理關。

布爾西科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子。

他也有過幾個男朋友,但后來,他還是接受不了自己這一點,曾經試圖改變,又交了幾個女朋友。

但他騙不了自己,他并不真心喜歡她們。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度,更加保守。

時佩璞雖然特立獨行,但也不至于就明目張膽地可以向所有人宣布,他喜歡的是個男子。

布爾西科也不可能那那樣做。

不僅別人接受不了,他們自己首先就接受不了。

喜歡和接受,是兩碼事。

如果一開始,布爾西科就知道時佩璞是男子,他是沒有那個勇氣在那個晚上在劇院門口等候時佩璞的。

他們的故事即便無論如何也要發生,至少沒有這么快發生。

時佩璞一開始沒有卸妝呈現出的那個女性的姿態,成了兩個人這在臉上的一層面紗。

他們的愛,亟需這層面紗。

他們需要在不被別人指責之前,首先不被自己找到理由指責。

25

時佩璞在京劇院工作,是男是女大家都清楚,他也不可能穿著女裝上下班。

布爾西科就把時佩璞當作是穿著男裝的女子。

他愿意這么想,時佩璞也就不去糾正,只要兩人可以在一起,就好。

其實,他們無數次對自己說,如果他們可以再勇敢一點,接受事實,他們可能會更快樂,更幸福。

但是,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生怕捅破了那層紙,兩人就要分開。

時佩璞知道,布爾西科需要他給他一個他是女子的說法。

他就說,他父母生了一個女兒,又生一個女兒,可是他們太想要一個男孩了,所以,從小就讓第二個女兒穿男裝,留短發,學男孩子講話,當成男孩子養。

他就是那第二個女兒。

這個說法,布爾西科有所耳聞過,所以,便接受了。

兩人就這樣自騙自地相愛了。

愛是真的,別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又怎樣?

26

大使館沒事的時候,布爾西科就到時佩璞家。

他同事們問他做什么去,他就說去中文老師家學中文。

時佩璞在別人眼中是個孤僻的人。

像他這樣的人,什么都沒有人管,再正常不過。

他和布爾西科的來往,基本上沒人知道。

他們像茫茫人海中被遺忘的兩朵交疊的浪花。

時佩璞租住的四合院,就他一個人住。

他當初也是看重這里的幽靜。

他沒有想到,這個幽靜之地,有一天,會成為他和一個法國男人的天堂。

他們只要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時而法語,時而中文。

他們都有一種懼怕,怕別人知道他們的真實情形,怕有什么不經意卻無比沉重的意外,把他們分開。

27

每一次相聚,他們都舍不得離別。

有一次,兩人游了故宮之后,在廣場上散步。

蒼茫的黃昏,像一只琥珀色的金籠,罩住這個神奇的世界,罩住這個世界里奇異的兩個人。

他們的愛,像剪碎的一抹黃昏,給他們鍍了金身,把他們和其他人割裂開來。

世界成了兩半,一半是他們,一半是無名的翻涌的人海。

他們望著金碧輝煌的故宮,恍若夢寐。

見身邊沒有人,他們便悄悄拉住手,靠得很近。

時佩璞耳語般,用法語對布爾西科說:“我們永不分離,好不好?”

布爾西科在那樣的情形下,覺得自己跌進了東方神秘的夢境里了,出不來,也不想出來。

他的嘴唇幾乎觸及到了時佩璞的臉頰,低沉而熾熱地說:“我們永不分離?!?/p>

28

歸途中,時佩璞第一次給布爾西科講“梁祝”的故事。

布爾西科是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的。

聽了“梁祝”,他就忍不住說,這是東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呀。

很快,他又否定了這句話,說,不,他們的故事比羅密歐與朱麗葉更動人。

他最喜歡梁山伯和祝英臺在故事結尾化蝶的一幕。

他幾乎要掉眼淚了。

這是他知道的最感人的故事。

當然,祝英臺女扮男裝這一點,也讓他想起了時佩璞。

他知道,時佩璞其實剛好相反。

但他還是很感動。

深沉的暮色中,布爾西科把時佩璞拉到路邊樹下。

他望著他,久久地,說:“哪一天我們都要死去了,也一起化蝶好嗎,我的蝴蝶?”

時佩璞也篤定地說:“是的,我是你永遠的蝴蝶!”

29

1965年,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的感情正當熾烈如火之時,布爾西科卻接到大使館的任務,要離開中國。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兩人都接受不了。

布爾西科握著時佩璞的手說:“蝴蝶,我的蝴蝶,我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

時佩璞很少掉淚,但這次,他的眼淚卻一顆一顆掉下來,掉在他們交握的手背上,像飄落的白色蝴蝶。

他不說話,只是哽咽著,癡癡地看著布爾西科深湛的眼睛,然后,順勢伏在布爾西科的肩頭,更哭得厲害,幾乎是嗚咽。

布爾西科感覺有一條悲傷的河流,在他身邊經過,嘩嘩的聲響中浸透著秋風的蒼涼。

他緊緊抱住時佩璞,再也不說什么,說什么都是無用的。

時間像刀子一樣劃過他們的肌膚,那疼痛,一點一點讓他們難受,直到無法承受。

30

布爾西科離開中國后,時佩璞非常想念他。

他知道,這一輩子,可能就只喜歡布爾西科這個法國男人了。

像他這種情況,中國男人也接受不了。

可是現在,布爾西科卻不在他身邊。

時間在不停流轉,他們又相隔兩地,這讓他惴惴不安。

他害怕布爾西科會遇到新的愛人。

如果真的這樣,他該怎么辦?

難道要一生孤獨嗎?

北京那么大,那么嘈雜,時佩璞只感到空蕩蕩,靜悄悄的。

他有點恐懼這樣的日子。

可是,又能怎樣?

他是不可能到法國去的,他現在也去不了。

他沒有心思工作,很多別人爭著搶著都要登臺的機會,他都放棄了,他只想靜默地呆著,慢慢平復自己雜亂的思緒。

他本來就消瘦,幾個月下來,更瘦了,幾乎不盈一握,像一根半枯了的蘭草葉子。

同事們發現了他這個改變,問他是否病了,他不過搖搖頭,并不作答。

別人也就不再追問,反正在他們看來,他就是個怪人,也就不覺得異樣。

31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都深切地希望有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

有了孩子的家,就像鑲了鉆石的戒指,才算完整。

時佩璞當然知道,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但他需要一個孩子。

尤其現在,他需要一個對他來說更大的力量,和他一起纏卷住布爾西科,就像兩只水袖,銀河般抖出去,淹沒掉他,再把他裹挾到自己身邊。

只能找一個孤兒成為他們的孩子。

他開始設法尋找合適的孤兒。

在他看來,一定要找一個像外國人的中國孤兒。

那只有到新疆找。

他給所托之人一張布爾西科的照片,讓那人在空闊的新疆按照照片上布爾西科的形貌尋找相近的孤兒。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荒謬了,以為結果一定是落空。

可是,那人竟然真的找到了這樣一個孤兒。

當他看到那孩子時,幾乎不能相信。

然而很快,他就激動起來,把那孩子真的當成他和布爾西科的孩子。

他喃喃自語著,這是上天送給他們的孩子。

他抱著孩子,像極了一個母愛漫溢的母親,虔誠地俯下頭,親吻孩子臉頰。

他陡然接觸到孩子奇異的眼睛,那是布爾西科的眼睛,他的眼淚,吧嗒一下滴下來,落在孩子象牙般圣潔的腮邊。

32

時佩璞寫信告訴布爾西科,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

還附了張照片。

布爾西科看著孩子的照片,不敢相信,這孩子會和自己這么像。

那一刻,他覺得他和時佩璞聯系得更加緊密。

他渴望見到時佩璞,見到他們的孩子。

但是,世事是不可能受他操縱的,它們像蔓生植物一樣,一層又一層,圍攏他,羈絆他。

33

布爾西科再次來到中國,已是1969年了。

整整四年,他們不曾見面。

見到自己的愛人,兩人都非常興奮,彼此緊緊擁抱著。

積聚已久的思念,得以安撫之后,布爾西科才問起孩子。

時佩璞說,孩子不在這兒。

他說,他一個單身之人,帶著一個孩子很容易引起猜疑,孩子寄養在他昆明的朋友家。

布爾西科有點失望,也有點生氣。

但是,時佩璞說的也是實情。

他也不愿愛人和孩子生活在別人的冷嘲熱諷中,畢竟這是中國。

布爾西科原諒了時佩璞。

他們商量著找一個時機,把孩子接來,三人一起生活。

過了一段時間,時佩璞托人把孩子接到北京。

他還給孩子取了個中國名字“時渡渡”。

兩人一起抱著孩子,激動地流出眼淚。

他們像一對普通的夫婦,想辦法逗著孩子玩。

他們走出屋子,在院子豐盛的光彩里,袒露著無從抑制的喜悅。

院里的樹木,也比往昔更繁茂了,果子也似乎更大更鮮嫩了。

這個幽僻之處,一時間,充滿了濃郁的果香和深沉的愛意交織起來的奇異溫馨。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三人生活。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終于有了完整的家。

34

1972年,布爾西科又因工作調動,不得不再次離開中國,離開他的愛人和孩子。

時佩璞痛苦極了。

他想盡一切辦法要留住布爾西科,卻經不起命運的一根手指,只那么輕輕一點,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

他哭倒在布爾西科懷里,像一片失去了星月的夜空,頹唐無望。

布爾西科還是第一次看見時佩璞如此失態,只能好好安慰他。

他們都不知接下來命運會怎樣安排。

時渡渡的出現,讓時佩璞和布爾西科真正有了家的感覺,真正使他們感到,他們是可以這樣生活下去,一直到老死的。

只是命運太難捉摸,團聚還沒多久,幸福的時光就給剪斷了,像散亂一地的流蘇殘骸。

布爾西科看著還在玩玩具的渡渡,心如刀割。

35

布爾西科離開中國后,時佩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思念布爾西科。

他們昂貴的長途電話,非常密集,每次電話撥通,都生怕電話掛斷那一刻的到來。

他們在電話兩端,感受彼此如夢般的呼吸,感受那說出的和沒有說出的眷戀。

布爾西科也分外想念他們的兒子。

時佩璞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帶渡渡來接電話。

渡渡對著電話奶聲奶氣地叫布爾西科“爸爸”。

聽到這樣稚嫩而甜蜜的呼喚,布爾西科的心都化了。

他恨不得現在就回到愛人和孩子身邊。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天生的流浪漢,現在,他體會到家的溫暖和甜蜜,就再也不想流浪了。

36

布爾西科一再向上級申請,即便不能申請到中國,也希望可以到距離中國較近的地方工作。

他還算走運,很快就申請到了駐蒙古烏蘭巴托大使館的工作。

烏蘭巴托周遭盡是草原,那連綿無際的草色,光瑩瑩,綠汪汪的,像一塊兒碩大的祖母綠。

布爾西科閑暇之時,就喜歡到草原上去瞭望。

那滿眼的綠色,讓他感覺到生命茁壯的生機,讓他感覺到,他和時佩璞的美好未來,并不是不可能。

同時,也讓有時情緒低落的他,感到卑微。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渺小了,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他在電話里向時佩璞描繪著他所看到的草原奇景。

時佩璞聽了,十分向往,只是向往歸向往,終究不能前去。

每次聽到渡渡的聲音,布爾西科就有即刻趕到北京的沖動。

他太喜歡那種家的感覺了,那么和諧,那么溫暖。

他甚至想拋開一切,整天就和他們呆在一塊兒。

但生活就是,你要按照另一套規則前行,內心的真實感覺,從來都要放在其次。

37

布爾西科無法忍受心中磅礴的思念,他必需現在見到他的愛人和孩子。

左思右想,他才找到請假的借口。

坐上咆哮著的火車,他幾乎不能相信,他正一點點接近北京。

這一趟就是三十多個小時。

非常疲累。

他眨著有些酸痛的眼睛,望著車窗外的夜幕,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個歸人,那種感覺,他很滿足,于是,便微微地笑了。

哐當哐當的車聲,敲打著沉靜的夜色,布爾西科越發睡不著,他只想見到他們,見到他們之后,他才可以閉上眼睛,忘記一切地大睡一覺。

終于到了北京,原來的異鄉,現在卻是承載著他家園的古老京城。

一家人竟還可以相見。

歸來的布爾西科,享受著愛人和孩子帶給他的纏綿和溫馨。

這里簡直是顆棉花糖,又軟又甜,又不膩。

只是很快,布爾西科就要離開這個小小的天堂,趕回烏蘭巴托。

不舍歸不舍,但一想到還可以歸來,就沒有那么傷感,反而多了些期待。

就這樣,布爾西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請假乘火車趕回北京,同愛人和孩子團聚。

每次歸來,都是這樣甜蜜而又急切,情緒一直都處在高昂的狀態中。

他喜歡這種蕩氣回腸的感覺,因為,那是愛的感覺。

而他每次歸來,時佩璞和渡渡,都早已等候在門口,就像等待一個美夢的降落。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

這十年,仿佛一條站在遠方看到的瀑布,只見其飄渺如煙,不聞隆隆喧響。

只有他們自己,才感受得到那時光之瀑喜悅與悲傷交織的激蕩。

38

1982年,布爾西科回到了法國。

時佩璞也因受邀到巴黎講學,帶著渡渡來和布爾西科相聚。

他們打算此后的歲月就在巴黎度過。

中國,畢竟還是太保守了。

那里很迷人,但在那里生活太拘束了,總是偷偷摸摸的。

渡渡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會說中文,也會說法語,他很快就適應了巴黎的一切。

渡渡很早就知道,他的家庭和別的家庭不一樣。

但是,愛,讓一切的秘密變得微不足道。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都很愛他,所以,他一開始就認可了他們是他的親人。

布爾西科很高興,愛人和孩子終于來到他的祖國,和他相守。

39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都很忙,常常只有晚上才能見到。

這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布爾西科還不曾回來。

他已打回電話,今晚臨時有個酒會,可能很晚才能回來。

時佩璞見渡渡今天回來氣喘吁吁的,就知道這孩子又跑了好多地方。

等渡渡吃過晚餐,便打發他早點睡下。

時佩璞一個人穿著睡袍,在他和布爾西科的房間徘徊著。

他知道自己是個有魅力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不可能被淹沒。

他在巴黎很受歡迎,一開始,他就預測到了。

為了長留巴黎,他每天都會做好充足準備,閱讀大量資料,對自己的講稿精益求精。

他要抓住這個機會。

布爾西科每晚歸來,都不太早,時佩璞卻還坐在書桌前,認真準備第二天的講義。

他們只能簡單說幾句閑話。

時佩璞繼續準備資料,累了一天的布爾西科,一頭倒在床上,沒多久,就自顧自睡著了。

這些日子,他們真正的相處,其實不多。

這天,時佩璞的工作算是忙過一陣子了,晚上也不用準備資料,第二天,也不用早起。

布爾西科這個鐘點還不回來,時佩璞覺得無聊極了。

他坐在窗前,望著外邊燈海中的巴黎。

他不否認,這里很有魅力,但是,他也不能否認,骨子里,他更喜歡中國。

是的,他想念中國,想念北京,想念他們的四合院兒了。

40

窗外的繁華,越發顯得室內的靜寂。

時佩璞想起他和布爾西科從認識到分離,再到相聚,一直到現在他們又廝守在一塊兒的種種。

他不敢想象,他們可以走這么久。

對于兩個男人來說,這幾乎是個奇跡。

他希望這個奇跡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回中國是不行了,他的年紀已經這么大,不成家,是說不過去的。

他和布爾西科一起生活在北京,總會給人知道真相。

那時,別說他和布爾西科,就是渡渡,也會受到影響。

還是在巴黎好,每個人都過著各自的生活,對別人的生活完全持以漠然之姿。

他要留在這里,要狠心和北京割舍。

41

門鈴響了,是布爾西科。

看來喝了不少酒,臉上紅彤彤的。

時佩璞把他扶到沙發上,給他倒了一大杯水。

布爾西科一邊喝水,一邊半瞇著眼睛,醉醺醺地說著宴會上的笑話,還沒說完,他便笑不可抑。

時佩璞沒聽明白,還是跟著布爾西科笑了笑。

他又讓布爾西科在沙發上躺好,把客廳燈光調暗,在布爾西科身上蓋了一層毯子,然后,就在一邊坐下。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下巴,整個的人,曾經都是那么陌生,現在卻都是屬于他的,就像,他也屬于他。

他覺得這時候的布爾西科更接近他心里的樣子,像一片溫柔的湖水,靜默地在他身邊守候著。

他但愿這片湖水永遠守在他身邊。

時佩璞璞微笑著,溫暖的燈光使他的微笑顯得更加柔和醉人。

42

1983年,時佩璞和布爾西科以間諜罪被捕。

法國情報人員已經注意時佩璞一段時間,這個充滿魅力的男人太容易引人注目了。

他看上去是男人,但又有著女性的某種氣質,你把他當成女人,他又分明是一個儒雅俊美的男人。

而且,他來自向來以神秘聞名于世的中國。

而且,他中文法文都講得那么流利,像個精靈。

而且,他還熟稔京劇,是那種神秘魅惑到極致的一種東方歌劇。

當然,他和布爾西科的關系本身,就充滿了神秘色彩。

經過一番調查,法國司法部門決定逮捕這對神秘伴侶。

43

審訊室。

雖然燈光很亮,但布爾西科總覺得無限幽暗。

法官目光逼人地望著布爾西科,冰冷而有點嘲諷地說,除了你們曾為中方做過情報人員之外,還有一個事實,我們要公布,那就是,你的妻子,并不是一個女人,他和你一樣,都是男人。

布爾西科和時佩璞確實做過中方情報人員,這一點,本來是要竭力掩飾的,但是,現在,這些反而不重要了。

布爾西科當然知道時佩璞是男人這個事實。

但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被捅破,更不能接受被官方確認,以及,被披露出去。

他不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的是個男人。

他們倆掩耳盜鈴這些年,還是清晰地聽到了鈴聲。

布爾西科知道,他和時佩璞只能走到這里了。

他們已經難得地走了這么久,這么遠。

再不甘心,他也要做出選擇。

他不能成為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那樣,他將無地自容。

他寧愿失去他。

他寧愿讓全世界都把他當成一個笑話。

他也要讓那已經清晰響起的鈴聲,再次消失。

他要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這才覺得安全。

44

布爾西科編造了很多細節,這些細節荒唐極了。

可是,沒有這些荒唐的細節,他就不能成為笑話。

現在,唯一能救他的,就是,讓自己成為笑話。

法官聽了布爾西科的陳辭,忍不住想笑。

竟然有人和自己的妻子同房二十年,不知對方是男人,實在滑天下之大稽。

但布爾西科講得那么真切,有時幾乎聲淚俱下,而且,當他再次提到時佩璞時,是那樣鄙夷,甚至憤怒。

法官也就覺得,這個世界,無奇不有,可能就有這樣的蠢貨。

布爾西科確實是個蠢貨。

法官們審問完,無不這樣斥責他們這位同胞。

45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被關進同一個監獄。

兩個曾經相愛的人,現在誰也不想看到誰。

布爾西科一臉被欺騙的樣子,時佩璞則充滿了被背叛的羞惱。

他們面面相覷,卻不發一言。

監獄就是監獄,呼啦啦打碎了他們擁有過的所有美好和快樂。

無邊的黑暗伸過來,狠狠地壓住他們。

他們幾乎要窒悶而死。

46

1987年,時佩璞和布爾西科先后獲釋。

站在巴黎的天光下,他們都適應不了這迫人的強光和巨大的真實。

他們還在夢中。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漸行漸遠。

47

他們早已成了聞名于世的名人。

各國各種媒體都在談論他們。

他們那一半傳奇再加上一半荒唐的故事,成了人們茶余酒后的談資。

隨著他們的重見天日,他們的故事再度被熱議。

他們實在躲不過媒體的跟蹤和轟炸,只好被迫受訪。

時佩璞總是低著頭,不知該說什么,便等著一無所獲的記者無可奈何地離去,他才獲救般離開。

他想離開這里。

但中國怎么回去?

他們的事,中國的親友不會不知道。

他自己可以不管不顧,但他還有父母和姐姐,他們一定會被別人恥笑的,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

他不知將何去何從。

布爾西科只對記者說,他是不會原諒時佩璞的。

然后,在記者忍不住的笑聲中,氣咻咻地離去。

48

沒有愛人在身邊的日子,無比漫長,像看不到光走不到盡頭的隧道。

時佩璞和兒子時渡渡一直生活在一起。

他不再唱京劇,偶爾戲癮來了,不過在家里唱一會子。

曾經的那些行頭,他都燒掉了,那些在火中沉落的錦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蝶,飛走了,飛到遙遠又遙遠的年代,尋找它們的魂——舊日時光開出的繁花。

布爾西科一個人生活,幾乎閉門謝客。

再沒有人見他有過愛人,男的或女的。

他仿佛做好了成為化石的準備。

愛,大地上看得見的愛,絕跡了,只剩下一片硬邦邦的皺裂。

49

有些愛,是大地上看不見的,它被他們隱藏在了黑暗的大地之下。

只要他們還活著,他們的愛,是昭顯于大地之上,還是隱匿于大地之下,其實并不重要。

所有愛的滋味,他們還缺這一種,不曾嘗過。

那便自己釀就。

50

布爾西科那段時間已經覺察到,有人在跟蹤他。

他問時佩璞有沒有注意到可疑之人,時佩璞聽他這么說,才意識到,確實有人跟蹤。

他們當初答應為中方收集情報,是迫不得已的。

自從走上這條道路,他們就分外敏感。

他們有一套自己的應急方法。

這次時佩璞到法國,兩人事先已經做好被識破的最壞準備。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

而且,來的這么快。

他們準備逃走的時候,已經困住了。

他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安排好渡渡。

渡渡暫住在布爾西科朋友家。

過段時間,渡渡可以先回北京。

如果一直等不到他們,渡渡就到昆明投奔時佩璞的家人。

51

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樓下多了一輛陌生的車子。

看來,他們這個晚上就要訣別了。

他們說好了,為了渡渡,他們不能死。

無論誰活著都好。

所以,他們到了審訊處一定要統一口徑。

他們首先要在表面上決裂,這樣他們就有一人掙脫的可能。

其次,他們知道,他們的關系一定會被關注,那么,與其被揭發,嘲諷,倒不如他們自己利用這一點。

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們的事,但他們可以讓全世界知道的并不是真實的故事。

具體怎么做,他們也不知道,只能見機行事。

樓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布爾西科把時佩璞緊緊擁住,把他的臉埋在自己肩頭。

時佩璞的鬢發碰觸到布爾西科的唇。

布爾西科輕輕地,溫柔地,確定地,悲傷地,說:我愛你,我的蝴蝶。

時佩璞雙手環住布爾西科的腰背,仰起臉,癡望著布爾西科深邃的眸子。

他的淚水,滑過臉頰,順著喉結,落在衣襟上,囁嚅著:我愛你,我是你的蝴蝶。

粗暴的敲門聲,像一連串焦雷在轟響。

那雷聲,把他們真實的故事阻隔在一條虛線之后。

布爾西科去開門,他們要交出的,是另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真假莫辨,別人會覺得他們的精神有問題。

而精神有問題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便不能同于常人。

時間的拖延,就是生命的延續。

他們會來營救他們的吧?

等。

他們只有等。

52

看護森嚴的監獄里,他們始終像仇敵一樣沉默地對峙著。

只有在極少松動的間隙,他們會快速地手指碰碰手指,感覺一下對方的溫度。

在這凍結了般的黑暗中,他們唯一發出的詞語是——蝴蝶。

輕輕細細的聲音,也像蝴蝶般轉瞬即逝。

他們聽到就好。

聽到這個詞,他們就會不約而同想到,那年故宮前金碧輝煌的黃昏。

“你是我的蝴蝶?!?/p>

“我是你的蝴蝶?!?/p>

黃昏的金籠,罩著他們這對化作人形的蝴蝶。

這藏在心中的愛,在無邊的黑暗中漸漸變成了深沉的煤,靜寂中,蓄積著隨時都能爆發的愛火。

53

時佩璞獲釋那天,布爾西科心中充滿了喜悅。

他們終于有一個可以活著了。

渡渡,他們的愛,不會孤單了。

時佩璞卻一臉冷寂。

他不忍把愛人這樣丟下。

但他們之前說好了,為了渡渡,誰活著都好。

時佩璞離開的瞬間,布爾西科本能地扯住時佩璞的衣角,理智又讓他迅速放開。

獄門關上時,布爾西科的淚水,像北京深秋的樹葉一樣,紛紛落下。

54

“爸爸,你還愛爸爸么?”

時渡渡望著已經有了皺紋的時佩璞,忍不住問。

“當然。”

時佩璞肯定地答道。

接著是一片沉寂。

誰也不愿再去打破。

55

“永遠不能相認,不能做出相愛的樣子。”

“那就完了?!?/p>

“那些人等著我們就范,然后,再把案底推翻。”

老布爾西科喝了一口已經有些涼的咖啡,自語著。

56

時佩璞和布爾西科再也沒有聯系過。

世人眼中動人而荒謬的畸戀,已經撕碎,成塵。

只有他們自己每晚都做著同一個夢——

兩只蝴蝶,在故宮前的黃昏里,相依相偎地飛舞著。

飛得那么有力,那么自在,仿佛那是個永不沉落的黃昏……

(幕落)

作者:藍風,喜歡舊小說的氣味兒,喜歡晚清時期沒顏落色的氛圍。

原標題:《紫禁蝶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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