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被生活困住的你啊,不要忘了向上飛行

無論人生多艱難,都要保持上揚的姿態
我們總是在日復一日中重復著自己的生活,無力感有時就像影子,悄然尾隨,無法擺脫。你是否也有這種感受?好像生活被什么東西困住,總讓你力不能逮,找不到出口。它可能是乏味的工作、讓人疲乏的人際關系或是變換無常的環境,也可能并不是具體的事物,只是某種無能為力的感受、無法突圍的困局。
新世代海外華語文學代表作家王梆的首部小說集《假裝在西貢》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鋒利的生活態度,一種新的生活的可能性。書中的人物同樣為生活所困,但卻擁有一種愛莫能助的向上的沖動。他們是泥濘中的掙扎者,卻擁有飛向天空的力量,他們在無望中淬煉希望,在虛無面前奮力活出自己的生機。手握倔強與堅持,成為飛向天空的孤絕的伊卡洛斯。
在全書第一篇小說《天青》中,主人公是那樣脆弱,又那樣不甘。他那像影子一樣生存的少年時代,只有天青和她的吉他聲,作為遙遠而清涼的慰藉。他是怯懦的,并不敢出面維護被戲弄的天青。但天青在他心中,一直美麗而特別。
他攥緊褲袋里的彈弓,一次次地,把自己想象成護花使者,卻從未出面阻止。他不怕打架,只是心里沒有贏的勝算。更多的時候,他縮在一旁,用余光偷偷地瞟著她,他覺得她的雀斑挺美,配上她那烏亮的大眼睛和高高的顴骨,有一種突兀的和諧。她還不知什么時候學會了吉他,他在她窗下聽到的第一首成形的曲子是《雨滴》。她仿佛在用看不見的針線,一顆顆地穿著陰天的水珠。
天青的邊緣和他的卑弱就這樣安靜地流露出來。
天青一直不去上學,對外聲稱是因為身體不好需要在家休養,但因為他在一次失控下對天青的接近,她的秘密終于暴露,天青一家只得搬家。面對父親的暴戾,他想反抗卻不能。
他退縮了,他拎著羽毛球拍,迅速地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不是怕挨揍,他已經挨揍挨慣了。他怕一種比皮肉之苦更深切的痛苦,從小到大,它籠罩著他,分裂著他,卻不知道它是什么。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漸漸明白,發生在他身邊的很多事情都是不對的,但他仍舊不知道,那種讓他畏縮的痛苦到底是什么,他只能假設,它可能和“對錯”無關。
他將自己重新鎖進房間。第二天,他收到了佳瑤從門縫里塞進來的紙條,他面無表情地撕掉了那張紙條。他意識到自己的不能,不管他的外表有多酷,彈弓也好,香煙也好,喇叭褲也好,那是一塊自幼生長在他體內的“不能”。如今,它已經在他的身體里鈣化了。
王梆用一個個細節抓住那些孱弱的時刻、抓住生命中最真實的不甘與脆弱,用文學的悲憫描摹那些力有不逮的時刻。人性的懦弱與缺損、不被理解的青春、生命的遺憾與苦痛,都融化在故事邈遠的琴聲中,縈繞不去,綿長久存。
在同名篇《假裝在西貢》中,“我”向認識的人“假裝”自己的身份和去向,想要在他人面前自圓其說,但“我”和身邊人的交集都如萍水相逢般脆弱?!拔摇毕胍诩傺b離開之前將自己的處女作送給朋友吉吉,卻在溫吞聊天后與對方告別,“把書從背囊里掏出來,順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筒”。和網上認識的凌志一起睡覺,卻彼此都無法感覺到愛,于是淺淺相聚,又淺淺離開。隨便選中一個昵稱為“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的網友聊天,對她說“我”在西貢的牧場看人為母牛接生,晚上去便宜的酒吧喝老虎啤酒。對方15歲,喜歡日本動漫,想要一只有美鳥的盾牌,“我”在凌晨仔細地為她畫了一副盾牌想給她看,她卻再也沒有上線。
盡管屢屢挫敗,但“我”卻始終沒有放棄與他人建立連結。在故事結尾,從“假裝”中回歸的“我”走出了家門:
我走到街心公園,坐在一張長椅上。遠處滑梯上滑下來一個小女孩,那么小,就像玩具一樣?;聛?,消失在滑梯后面,又滑下來,重復著。我拾起一塊鵝卵石,放在掌中心,當作遙控器,對著那小女孩,逐漸掌握了規律。我就那么和那孩子無聲地玩耍著,乏善可陳,心情平靜,仿佛終于參透了某種被遙控器定格的人生。
在無聲的畫面中,生活就像默片般漫漫展開?!拔摇钡摹凹傺b”就是一次對生活的冒險與實驗,而作者同樣用“我”的歸來告訴我們:時間的波紋無法掩埋對于乏善可陳的生活的不甘。
王梆用她銳利的筆觸回應著現實,讀她的小說,我們可以與身邊的世界建立一種有力的連接。
在她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無數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的真實寫照?!墩l偷了羅馬尼亞人的錢包》中在英國當按摩工的四川女孩雙喜,《奶?!分袨榱送其N牛奶而扮演成一只奶牛走入高檔小區的“她”,《鯊齒蟹》中在發廊里苦苦討生活的“我”和紅紅,都是萬千在外漂泊的異鄉人的縮影。
盡管窘迫不易,但他們的生活并不只有苦澀。卑微中的驕傲與堅持、灰暗日子中雀躍的時刻,都是屬于他們的獨特光亮。王梆把這些盛滿悲歡的細節一一攤開在我們面前,把生活的百感交集和盤托出。
在《奶牛》的開始:
她像往常一樣,套上那件肥大的,滿是卷毛的奶牛裝,頂著兩只粉紅色的絨布牛耳,挎著一只印滿訂奶電話的牛奶箱,坐上長途巴士,到郊區某個新開發的別墅區推銷牛奶。
而在故事結束時:
坐上末班巴士,早就過了晚飯時間。今天她沒有推銷掉任何一個品種的牛奶。也許明天會好一些,她看了看手腕,露出微笑。雖然這個城市對她來說只有四個月舊,它卻已經是她腦海里的一張地圖,印著一只只隱秘的、告別過去的出口。
她并沒有像我們想象中的因為一整天的推銷無果而懊喪,而是露出微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相信也許明天會更好。
在《倫敦邂逅故事》中,一位高級瑜伽教練與一位場館清潔工在倫敦邂逅。他生活優渥,從小接觸古典音樂。她則來自匈牙利,是一位單親媽媽,為了養活自己的兩個孩子來倫敦打工。他們互生情愫,卻又無法真正彼此接近。
在最后的分別時刻,她為他彈起自己僅會的一首鋼琴曲——17歲時她懷孕了,便不能再學下去。
當琴聲終于由遠及近貼近他的耳畔時,他還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暮光色的夢。黑白相間的鍵盤漸漸不復存在,而她似乎變成了一只鳥,一只心臟中扎著針線的鳥,一只在墓園般的靜寂里默默掙脫空氣阻力的鳥,如此隱忍,他幾乎得將整個身體伏在她的羽毛上,才能聽見她的撕裂和斷羽。
她的眼中漸漸噙滿了眼淚,當淚珠終于涌瀉而出時,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只用翅膀沖擊瀑布的鳥。她的羽毛和羽毛裹挾的渺小肉身一次次地消失在萬丈水霧之間,又一次次地、遍體鱗傷地,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決絕的美,俯沖到他的身前。有好幾個瞬間,他似乎突然喪失了聽覺的敏感性,在低音里聽到的盡是山崩海嘯……就連視覺也逐漸失靈,他看不到自己的衣領,看不到自己的鞋子,更看不到那一度連他自己也視為神秘的平衡點。
當她的演奏快結束時,一段貝拉·巴托克式的不諧和音,幾乎把他拋回了人生的某個起點,從未有過的沮喪襲擊著他發涼的膝蓋。除了他和她,室內的每一雙眼睛都看到了這幕無奈,雖然它們全都屬于那些偶爾來過又以死亡離場的人。
這不過是一首練習曲,他的指法、技巧、嫻熟度都遠在她之上,但她所擁有的,成為鋼琴演奏家或瑜伽大師最需要的某種潛質,他卻似乎永遠也無法擁有。
他那高處不勝寒的自戀與自傲,在這樣一個神性的時刻被擊得粉碎。而她只是平和地擁抱著自己的人生,卻實現了卑微中的一次無法復刻的綻放。

尋覓人生風景,從午夜到黎明
“我并非無家可歸,我的世界值得回去。我會空手而入,空手而出。”
在《女巫和貓》中,少女跨越荒野與險境,只為找到她的貓“小炭”,她將它作為銘印紋在了肩上。她堅定而執著,一遍遍確認著小炭不死的可能。隔離區和開放區是兩個世界,兩者間有著鮮明的窮困荒蠻與先進現代的對比,來自隔離區的她被視為女巫被帶入了開放區,被人用傲慢的眼光審視著。她在這里見到了和她的小炭看起來一樣的貓——DD,盡管它只是在科技操縱下的投影,從未存在過,但她仍固執地想要擁抱它,相信它就是她的小炭。她就這樣懷著一種赤誠的天真,試圖在這個不屬于她的地方完成一次對未來的跨越。
女巫旋即也閃人了芭蕉葉中,淺藍色睡裙被她緊致地折入大腿和小腿之間,小腿肚子看起來結實飽滿,踮起的腳后跟紅潤光滑。她將掉到額前的頭發捋到耳后,便向DD伸出了戴著電子手銬的那只手。啊,小炭,真的是你呢!她一邊輕輕叫喚它的名字,一邊撫摸它那黑亮溫軟的皮毛。缺毛的地方都長回來了呀,太好嘞!仿佛真的見到了久違的主人,它的尾梢激動地在她的腳踝上蹭了起來。舔我吧!她命令道,邊將手心湊到它的下巴底下,它竟然也毫不猶豫地伸出了舌頭。它的舌頭是粉紅色的,像一把動情的小鬃梳,在她的手心上梳個不停。在我即將扭動電子手銬的遙控裝置時,她突然一把抱起了它。
它沒有掙扎,白色的爪子馴服地縮在腳掌里,小腦袋幸福地枕在她的胸前,眼中那藍色的火焰變成了玫瑰色。她扭過頭,擲給我一個勝利的、女巫的微笑。
《鉤蛇與鹿》的女主人公安同樣不滿于現實的桎梏,她攥緊自己破碎的尊嚴,無數次無謂的消磨與徒勞的犧牲,仍舊無法磨滅她對自由的渴望。安和阿南這對夫妻和其他帶有輻射的“病人”一樣被運到廢棄多年的老舊建筑中,一種叫“日程管理”的芯片,像貼身護士一樣,料理著他們的住院生活。每天幾點到幾點,該做什么,芯片會準時向大腦發射指令。而安總是一次次試圖攀爬與逃脫。安說:“懸崖,谷峰,海岸線上最高的礁石,燈塔的塔頂……很多時候,我們看不清身邊的處境,那是因為我們身在谷底,所以必須登高遠望。”
安抬起頭,在那深不可測的天穹的拱頂,無人機正定定地朝她閃耀著,仿佛在不露聲色地調著光圈。盡管如此,安還是抓住了搖搖晃晃的鉸鏈扶梯,一節節地爬了上去。這是一種向上的、愛莫能助的、破壞的沖動。她沒有辦法抵制這種沖動,她生命中的許多時刻,比如五歲時偷食櫥柜頂上的巧克力,十三歲時嘗試初吻,十六歲以后就與父母的訓誡背道而馳等,都是這種沖動的產物。
這種沖動最強烈的時候,她覺得體內正在生出長尾,掌上隆起的肉墊越來越堅實,步伐也變得愈發矯健而沉穩起來。在她的身體下方,地面正在劃開一個神秘而耀眼的裂口,源源不斷地吐出那種海邊才有的白色細沙和帶刺的龍舌蘭,太陽也露出紅色的臉龐來了,那種她最喜歡的石榴籽的晶紅。太陽在金色的晨衣里冥想片刻,便離開了云朵的坐騎,飄升起來,順帶把她也托上了半空。這讓她感覺放松極了,像一枚浴火重生的箭羽,一去不返的伊卡洛斯。反正都會死,就讓我在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死去吧!
同《鉤蛇與鹿》一樣,在《巨島海怪》中,作者也想要通過燈塔,或者位于高處、飛逸于生活之外的事物,作為主人公的精神地標,形成一次對于絕望的突圍與超越。這些突出于日常之外的事物,是生活的一塊飛地,也讓故事中的她們柔軟而不同。
它們見證著人在深淵面前的渺小與無望,也同樣標記著她們在面對宏大的無力感時微弱而固執的堅持。
《巨島海怪》里在學校里曾是優秀的小提琴手的卓茹如今在為生計發愁,女兒佳佳同樣習琴,但她卻日漸無法負擔高昂的費用。不止如此,失敗的愛情、窘迫的生活、對女兒無望的愛、讓人倍感不適卻又無法拒絕的求愛都將她緊緊包圍,無法呼吸。
然而在故事最后,佳佳當眾向正在演奏的王茜的女兒嬅嬅丟香蕉皮,讓局面變得慌亂而狼狽,但卓茹卻不忍責怪女兒,因為佳佳是為了她而生氣。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母女緊緊依偎,臺風悄然止息。而回去后,佳佳依然滿懷熱情地向母親證明著她所標記的燈塔的移動。

電影《正常人》劇照
當風雨來臨時,“燈塔底下一個小孩都沒有,除了佳佳”。盡管生活一地狼藉,卓茹還幸運地擁有佳佳,這個由她創造,卻又完全獨立于她的生命。在佳佳篤定認為移動的燈塔下,生活的裂縫魔幻現形,而當中恰好深藏著她一直尋覓的人生風景,從午夜一直到黎明。
一股被擁抱的渴望,突然變得如此迫切……她想念女兒頑強的小身體,她非凡的胎記,她那韭菜蓮的堅韌,她那小皮鼓似的,張弛有力的心跳。
撲通,撲通……
她想念被那只小皮鼓定義的時間——那些美好的時光。
美好的時光,曾經如此沉實具體,就像石頭一樣,可一旦化成回憶這種模棱兩可的語言,便瞬間失去了重量。當卓茹充分意識到這一點時,母女倆已經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了。佳佳的小腦袋依偎在卓茹的肩膀上,卓茹的雙手被佳佳緊緊捂在懷里。臺風突然平息了,像一只筋疲力盡的巨鯨,拖著兩片肥厚的大葉尾,沉入遙遠的海平線。城市在疲憊中睡去,只有母女倆的腳步聲,均勻有致地敲在小巷石板上。
“媽媽,燈塔真的在移動,不信你看……”臨上樓前,卓茹被佳佳拉到了燈塔底下。
燈塔早已偏移了用餅干盒畫下的一個個方形記號,它四周的水泥地面,還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了一條條裂縫,有的裂縫甚至有蟒蛇那么粗。一只嘴巴很長,長得像海馬似的老鼠,鬼鬼祟祟地溜到佳佳的腳邊,縱深一躍,便跳進裂縫里了。卓茹被這個現象嚇了一跳,但很快恢復了鎮定。佳佳看上去比卓茹更鎮定,她撿起一根斷成兩截的曬衣桿,走到一條裂縫旁邊,彎下腰,緩緩地,將曬衣桿直挺挺地捅了進去,越捅越深,仿佛捅進了一道云間罅隙,剩下最后一小截,一不留神,從佳佳手中掙脫出來,眨眼就被裂縫吃掉了。母女倆不約而同地趴在裂縫兩側,伸長脖子,朝內望去。
裂縫里的世界,先是一片漆黑,看得越久,就越具體起來,像是夜空,又像一片墨藍色的大海。浪花卷起微涼的晚風,海面上漂過一朵朵灰云,灰云被燈塔那飄忽不定的白色倒影追逐著,追啊追啊,從午夜一直到黎明。
王梆 |《假裝在西貢》|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被生活困住的你啊,不要忘了向上飛行》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