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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燒死母親后,他成為家族“叛徒”

文丨魏榮歡
編輯丨毛翊君
視頻剪輯丨張歆玥
判若兩人
樓道里的燈又沒關(guān),房東的親戚從樓下經(jīng)過,碰到夜里回來的陳昌雨,板起臉用汕尾話念叨他。“不是我開的,如果下回是我一定記得關(guān)。”這個剛滿20歲的男孩顯得瘦小,輪廓分明的臉上掛著透明的大眼鏡。
中年男人不滿意他的反應(yīng),提高音量:“不要每次說你都反駁!”陳昌雨也急了,“我說了,不是我開的!”進(jìn)電梯后,他低聲罵了幾句。租的房子在城區(qū)10公里外,是村民自建的樓,要鉆進(jìn)街邊的巷子,再繞過幾個小道,途經(jīng)刷著“禁止吸毒”的圍墻才到。晚上沒什么人,照明僅靠一樓的應(yīng)急燈,陳昌雨的房間在六樓電梯口,他基本不開樓道燈。

●陳昌雨租的房子樓下。魏榮歡攝
他最討厭這種被冤枉的感覺,會讓他想起小時候父親不講緣由地打他,一邊喊:“服不服?”他受不了,初中畢業(yè)就跑出家鄉(xiāng)云南。現(xiàn)在已經(jīng)第七個年頭,他在工廠的工作也隨著升職從深圳調(diào)動到汕尾。今年夏天,合租的同事辭職,他找了個房租差不多但環(huán)境更好些的一室一廳自己住。
他喜歡待在這里玩王者榮耀,打的時候開語音跟隊友講段子,他總選法師角色,本該在隊伍后面打輔助,卻每次都沖到前面,輸了就罵對方。朋友小方今年4月在游戲里認(rèn)識了他,覺得陳昌雨活潑開朗,老在說話,“特別逗,每天都好開心的樣子。”
在小方的接觸中,比他小5歲的陳昌雨是個“社牛”——會突然對著街上的小孩唱起《孤勇者》;在奶茶店跟表妹一起開玩笑要店員微信。有時候又很孩子氣,去海邊撿貝殼弄得一身濕,第二天就發(fā)燒了,“就像個弟弟”。
認(rèn)識久了,他才看見這個“社牛”弟弟的另一面。有時陳昌雨在他旁邊看手機(jī),忽然就背過身一起一伏抽噎。小方不知道該怎么辦,拍拍他的背,陳昌雨說:“沒事不用管我,一會就好了”。
在成為線下朋友后,小方發(fā)現(xiàn)陳昌雨總在手機(jī)上關(guān)注一個云南男子燒死妻子的案子。他回家把那些報道看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朋友竟然是事件主人公的兒子。但他沒敢多問。
陳昌雨背身的時候,是在翻母親的照片和視頻。那是在老家的醫(yī)院病房里,去年3月他推開門,最近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臉和脖子被燒得黑黢黢,辨不出五官。陳昌雨以為自己走錯了,但那人馬上認(rèn)出了他,“你……怎么這么……快回來了?”聲音沙啞,發(fā)音困難,每說出三四個字就要停頓喘一口氣,眼睛像哭過的樣子,只剩半張嘴向上扯出一個笑的弧度。“憑直覺”他知道那是母親。
陳昌雨被這傷勢嚇住——全身幾乎都燒了,躺著一動不動。后來,母親的話刻進(jìn)他心里:“我怎么這么倒霉啊,老公沒粘到,兒子也沒粘到,你叫我怎么辦?”陳昌雨被刺痛,“沒想到在她心里我仍然是不能依靠的小孩。”

●陳昌雨在醫(yī)院陪床時與母親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那時父親坐在最里面的床上,只是一側(cè)胳膊和雙腿受了傷,可以自己下地。陳昌雨不知道就是父親造成了這一切,母親電話里說是自己不小心燒傷的。對父親的恐懼還是涌上來,陳昌雨不敢正視他,走過去微微弓起背,弱弱地問“吃飯了沒?”
「陌生人」
面對父親的時候,陳昌雨總是這個姿態(tài),似乎成了下意識的動作。甚至現(xiàn)在一講到父親,他也會習(xí)慣性蜷起背來。
曾經(jīng),因為用玩具槍指父親,他被電飯煲的電線抽打;沒有牽好牛,要挨打一頓;不會用筷子,也會被抽嘴巴。他七八歲時,小表妹借宿他家,倆人在午休時玩鬧,父親沖進(jìn)來拎起他的腳從床頭拖到床尾,用手狠狠打。陳昌雨哭喊著求饒,在父親拿拖鞋松開手的間隔,他趕忙往床頭爬,但又被拖回去一頓打。一旁的表妹嚇得不敢說話,只記得哥哥一直哭,身上留下傷痕,被打掉的門牙至今沒補(bǔ)。
他曾試過跑出家門,結(jié)果被抓回來打得更慘。跑了兩回不敢了,看著母親挨打他也不敢阻攔。“服不服?”反反復(fù)復(fù)是這個聲音。
在陳昌雨滿月時,父親陳繼衛(wèi)就因為搶劫入獄。他想不起有沒有羨慕過別人的家庭,也想不起有沒有問過父親的樣子,只記得有同學(xué)會叫他“勞改犯的兒子”“寡婦的兒子”,他就跟人家打一架。
小學(xué)快畢業(yè)時,這個他得叫“父親”的壯實男人回家了,他覺得家里“多了個陌生人”,別扭。母親不再講封神榜或者唱兒歌哄他睡覺。
以前母親很早出門干活,晚上回來總要給他帶點紅豆包子之類的小吃。只要見到母親,他就跟進(jìn)跟出。那時候陳昌雨活潑好動,二奶奶回憶起,說他“話很多,見了人就叫”。在小學(xué)里,他的調(diào)皮出了名,會抓蟲子嚇哭女同學(xué)。成績是倒數(shù)七八名,母親不太識字,也沒空顧他學(xué)習(xí),有時他會撒謊說自己做了作業(yè),就算被發(fā)現(xiàn)母親多是說說他而已。
因為爺爺是盲人,奶奶聾啞,家里的勞作幾乎全靠母親,他一度覺得母親撐起來了整個家。有回夜里看到母親鼻血流得厲害,自己拿一個垃圾桶接著,還跟他說沒事。他信了,轉(zhuǎn)身回屋睡覺。他不知道,沒過多久母親去市里醫(yī)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
父親回來后,把母親當(dāng)出氣筒,打她也從不避開陳昌雨,常常拿起手邊的東西朝她砸過去。母親被打得臉上烏青,嘴角出血,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
他認(rèn)為母親后來“變懦弱了”。他想去外面玩,母親都要他先問父親。以前他有只很喜歡的白色大公雞,父親要母親燉來吃,他哭著請求不要殺,母親一邊安撫他再買一只,一邊落了刀。他傷心了很久,覺得似乎“很多事情想做但都無能為力”。
9歲那年的一個中午,父親在門前又把他打了一頓,他想不通為什么,越想越難受,到放農(nóng)藥的房間拿起敵敵畏喝下。幸好母親聞到味道,及時把他送到醫(yī)院洗胃。

●陳昌雨老家的屋子。魏榮歡攝
后來,村子里的人常常看到他不跟同學(xué)結(jié)伴了,話變得很少。直到上了初中,父親又因為盜竊入獄,陳昌雨才度過了與母親最快樂的三年。中學(xué)離縣城不遠(yuǎn),放假時他會去找剛?cè)ツ抢锊宛^打工的母親。有時他也會幫忙端端盤子,等母親一起下班。
但他依舊獨來獨往,有位女老師見他悶悶不樂,他不敢說被同學(xué)欺負(fù),總是自己走進(jìn)操場邊的草叢,用草和花編手環(huán),消解自己的情緒。
中考前夕,父親馬上要出獄了,面對即將回歸的棍棒生活,陳昌雨在教室用美工刀往胳膊上劃下一道又一道,變作永久的疤痕。成績差普通高中錄取線40分,很可能就要像父親一樣,在村子里做販牛生意。他又喝下農(nóng)藥,還是被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救了回來。
「丟下母親」
他決定逃離這個家時,沒有顧上多想母親。
第一次是2016年,去昆明找工地上的姨夫,想讓他幫忙找份工作。結(jié)果當(dāng)天半夜被父親叫醒,帶回了家,他至今不知道是不是姨夫告了密,但有種背叛的滋味。回家后,父親讓母親把他的身份證收起來,沒再多說什么。
一周后的晚上,他上山取了藏好的行李,揣著平時賣菌菇和幫忙搬烤煙攢下的零花錢,又跑到昆明。這回,他托小學(xué)同學(xué)找到了一份花店銷售的工作。
工資只有一千多,交了房租所剩無幾。有陣子只剩幾塊錢,每天就趁公司提供午餐的時候吃撐,一頓飯頂一天。實在餓得不行,才向同學(xué)借了點錢買飯。干了不到半年,一家深圳公司招聘信息有了回應(yīng),工資高出不少,他決定去試試。
離家的7個月,他沒跟母親聯(lián)系,拉黑了電話。他怕父親用母親做威脅逼他回去——之前父親不愿意母親在鎮(zhèn)上打工,跟她說如果不回村,就叫兒子退學(xué)。雖然他說也天天惦記母親,但還是選擇避開了。就像曾經(jīng)出去逛街,每次想要買東西的時候會翹著嘴撒嬌,母親總是討價還價,最后挑些毛病又放下東西,有次陳昌雨覺得丟人,扔下母親自己走了。
失聯(lián)時也沒有覺得內(nèi)疚,直到后來從外婆那聽到母親在他走后哭。他給母親打電話道歉。“你不是不理我么?怎么現(xiàn)在又理我了?”母親的口氣聽起來并不生氣,已經(jīng)從表妹那里聽說了自己的近況。
之后,他每天打視頻電話,大小事都分享給母親,有時候拍自己買的衣服,或者問菜怎么做,做好了又拍一張過去,生病了也想要母親的安慰。復(fù)聯(lián)沒多久,母親過去看他,帶了好多家鄉(xiāng)特產(chǎn)。他本不讓母親回去,但母親水土不服,每天不舒服。
母親還陷在家暴中——自從做了心臟手術(shù)不能干重活,父親開始趕她出門;沒有收入來源,她靠父親每月給的四五十塊作生活費,有陣父親常帶一堆朋友回家吃飯,母親沒錢買酒肉,父親再次趕她走。這些遭遇,母親也會告訴陳昌雨。那會兒,陳昌雨剛攢了四五千塊錢,想把錢做路費讓母親跑出來。但當(dāng)時母親讓他先在外面待著,自己找個好時機(jī)就出來。
2019年,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在外面有了相好。陳昌雨叫母親到深圳跟他一起生活。母親才終于走出那個家。然而,她適應(yīng)不了深圳的氣候,去了半年仍然每天腹瀉。陳昌雨不忍心,就叫她回熟悉的縣城里打工。
第二年,父親因為母親離家而打離婚官司,最后不愿分割財產(chǎn)又撤訴。2021年春節(jié)前夕,陳昌雨和母親回到外婆家過年。回來前母親還給奶奶送去新買的一件衣服,怕撞見父親她悄悄放下就走了。

●陳昌雨外婆家。魏榮歡攝
外婆陳桂珍也曾有叫女婿一起過年的念頭,但想想來了難免胡鬧,還是算了。從一開始她就不同意這樁婚事。當(dāng)年二女兒禹秀英原本有婚約,但遇上來這里晃蕩的陳繼衛(wèi),后來帶了一幫親戚,強(qiáng)行帶回家。
在這個山村,主見只屬于男人,外婆家四個孩子全是女兒,顯得單薄無依。未婚在男子家過夜,這足以摧毀禹秀英的名聲,全家無奈接受了這事實,接下來的日子愈發(fā)難過。女婿家里窮,沒有房子也沒有彩禮,入獄后家里更沒了幫手干活,陳桂珍和大女兒一家常常要翻山過去幫農(nóng)忙。蔬菜、糧食能帶就帶點過去,甚至是劈好的木柴,不過女婿都不領(lǐng)情。
2021年春節(jié),女婿還是過來了,帶著他弟弟全家。他給陳桂珍和老伴跪下,想讓禹秀英下山回家。陳昌雨當(dāng)即反對,表妹也在一旁幫腔,也有親戚本著勸和不勸離的觀念,讓禹秀英回去試試,“不行再到民政局換個本本”。
村子里很少人離婚,40歲離異能去找誰,他們大多這么想。即使在知道禹秀英被家暴后,也沒有想過勸離,況且她本人也沒說過。禹秀英最終還是同意回去,跟陳昌雨說外婆這一家還在這,父親隨時能找過來,并且家里的家具、牲口都是她一個人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就這樣讓給他也不甘心。

●陳繼衛(wèi)和禹秀英的結(jié)婚照。受訪者供圖
陳昌雨一直耿耿于懷沒有堅持勸住母親。他也曾反對勸和的親戚,那人問他:“你媽病了你能拿出幾十萬給她看病嗎?”他一下子被問懵了,自己都覺得現(xiàn)在還像個“媽寶男”,事事依賴母親,確實沒有能力照料她。
母親的人生被父親黏上了,“遇上這種人就像狗皮膏藥甩也甩不掉”,今年七月再說起要告父親的時候,陳昌雨頓了頓,“有一個辦法,除非他死”。
「叛徒」
可最后,還是母親先出事了。去年3月22日晚上,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陳昌雨趕緊聯(lián)系小姨,才知道火是父親點的。這個念頭在他腦海出現(xiàn)過,那時候正好看到拉姆案的報道,但他還是很吃驚,很快報警,之后按照警察提示給母親拍攝指證視頻。
母親對著鏡頭講述了事發(fā)經(jīng)過,講幾個字停下喘息。陳昌雨舉著手機(jī)錄制,不得不目睹這些。他沒法回憶那個場景,一提起就試圖結(jié)束話題。
簾子另一側(cè)的父親靜靜聽著,沒有反駁。第二天,父親對著警方的執(zhí)法攝像儀承認(rèn)了點火,說自己當(dāng)時不想活了,但沒有更多說法。按禹秀英最后的話,當(dāng)天他們因喂豬等瑣事爭吵,晚上她睡在沙發(fā),冷醒后起身拿被子,陳繼衛(wèi)忽然出門提了汽油就潑。
傷口常常讓母親痛得喊出聲,引得隔壁病房來圍觀。父親問他母親怎么了,陳昌雨終于忍不住爆發(fā):“她怎么了?你還有臉來問我怎么了?!”
他始終讓母親床邊的窗簾拉開,把病房隔成兩部分。即使如此,不足三米的距離仍讓他緊張,特別是去打飯或者買東西的時候。母親燒傷的手臂已經(jīng)無法抬起,他把呼叫鈴從墻上扯下來固定在母親手邊,“萬一有什么趕緊按鈴,不行趕緊喊。”
去年四月底,從親戚和同事那里借的幾萬塊錢和網(wǎng)貸花光了,他們只好讓母親先出院,住到離家二百多里的小姨家。陳昌雨決定回汕尾結(jié)清工資,再湊點錢回來把母親送到昆明的醫(yī)院繼續(xù)治療。離開后,他每天打兩三通視頻電話,但過了四五天,母親走了。
陳昌雨問當(dāng)時陪床的表妹,母親有沒有給他留什么,得知母親最后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覺得好遺憾……”
在這之后,陳昌雨去叔叔家找到父親,想談?wù)勀赣H的后事。父親坐在院子里,帶著令他恐懼的威嚴(yán)。長輩們勸他簽一份諒解書給父親,母親的喪葬費可以打欠條給叔叔,“他們反而維護(hù)父親去了,我就想不通!”
今年八月再回到村子,陳昌雨已徹底成為陳家的“叛徒”。從云南東北部宣威市區(qū)驅(qū)車出發(fā),由一級公路到省道,再換到滿是碎石與坑洼的鄉(xiāng)道。大概一個多小時,翻過一座山丘才到述迤村。沒有熟悉的人指道,司機(jī)很可能會誤入施工路段。陳昌雨平時都跟七八個人一起拼坐私家車,每人十幾塊。這次,還沒回到村子,他已經(jīng)緊張得臉色發(fā)白,一根接一根抽煙。

●通往述迤村的途中。魏榮歡攝
正是烤煙收獲的季節(jié),田地深處冒出煙,煙農(nóng)在烘烤采收的煙葉。在這個海拔兩千米的村子里,超過一半都是陳姓。最深處有家被黑紗布遮擋起來的院子,里面是兩間白墻紅門的平房,只有門口一輛生銹的牛車和上面的破沙發(fā)證明曾有一戶村民生活過。
去年3月14日深夜,就在這間平房,陳昌雨的父親點燃了那把火。屋頂和四門雕花木衣柜的門板都已經(jīng)黑黢黢的。陳昌雨說,以前母親狠了狠心才買下這個“嫌貴”的衣柜,所有家具和瓷磚裝修也都是母親掙錢弄的。

●大火后,熏黑的衣柜和燒殘的沙發(fā)。魏榮歡攝
案件進(jìn)展通過手機(jī)傳遍全村。縱火者陳繼衛(wèi)被看著他長大的老人叫“大衛(wèi)衛(wèi)”,至于曾經(jīng)家暴妻子,有村民說“家人肯定會有爭執(zhí),一家人的事情根本說不清楚”。
他之前坐過兩回牢大家都知道,還和鄰村一個女人相好。一位同族人介紹,他們家從上一代條件就比較差,在村里沒什么勢力,“我不愛跟他說話,他有自己的圈子”。
事發(fā)后,幾位村民們都聽說“大衛(wèi)衛(wèi)的兒子”不聽勸,“這小娃娃也不合適,不能告他爹!”他們還是從網(wǎng)上才知道孩子全名叫陳昌雨,經(jīng)常會發(fā)一些想念媽媽的視頻,在庭審上說:“請求法院判處陳繼衛(wèi)死刑,還我母親一個公道。”
叔叔嬸嬸對他滿是憤怒,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給陳繼衛(wèi)出了三四萬醫(yī)藥費,給禹秀英出了八千醫(yī)藥費,后來把身上僅剩的九百塊也給了陳昌雨,“(給)他爸的錢、他媽的錢還我們,把他奶奶接了克(方言‘去’)”。嬸嬸忿忿咒罵:“他不如死掉!”

●陳昌雨收拾母親留下的衣物。魏榮歡攝
陳昌雨的確感到生不如死,特別是大火后照顧同一間病房里的父母。剛?cè)メt(yī)院時,他對父親喝水、上廁所等要求都不情愿回應(yīng),母親還讓他先去照看父親。“陳昌雨,我要上廁所!”父親的聲音里沒有內(nèi)疚。
“照顧完我欠他的就還清了,從此再無父子。”那之后的兩三個星期,他咬牙主動問父親的需求。那時,他們正因為欠醫(yī)藥費被醫(yī)院催款。父親說沒錢,母親叫陳昌雨回家把豬羊賣了。過了幾個小時,父親說豬羊賣了,陳昌雨瞄到父親的手機(jī)上有一筆上萬的轉(zhuǎn)賬。
沒過多久,父親結(jié)清了自己的醫(yī)藥費,沒有給母親出一分錢。死心的母親在病床上說,當(dāng)初自己是被父親從集市上擄回家的。
之后,陳昌雨終于下決心,改口叫父親“陳繼衛(wèi)”或“那個人”。
逃不掉的
陳昌雨生得細(xì)眉細(xì)眼,很像母親。不過在鬧別扭的時候母親曾說,“你看你那個眼神就跟你爹一樣”。“我才不要跟他一樣。”陳昌雨最討厭父親的眼神,很兇。
盡管如此,他還是跟父親在一些時候做了相似的事情。2019年過年時,父親跟母親起爭執(zhí),氣得拿出一把刀對著禹秀英。陳昌雨嚇壞了,攔在母親面前。“要你死還是要我死?”父親又把刀尖轉(zhuǎn)過來問他。僅十分公的距離讓他慌了,無法判斷父親的下一步行為。結(jié)果父親莫名對著自己的胳膊猛砍,鮮血直流。
陳昌雨的胳膊上留下了美工刀的一排印記,就在父親第二次出獄前。手臂上還有三個橢圓的煙頭疤痕。第一個是失戀,一個是某次挨父親打,最新一個是在醫(yī)院照顧母親,躲在走廊哭時燙的,“我要讓自己記住當(dāng)時那種感受”。
等了10個月,警方終于立案。案件在今年7月開庭,陳昌雨請求判陳繼衛(wèi)死刑,一方面是“還母親一個公道”,另外他害怕如果是有期徒刑,出獄之后會再見面,“他出來對我是一個威脅,對我母親都能下如此毒手,況且對我,對外公外婆可能更恐怖。”

●案件一審開庭時的法院傳票。受訪者供圖
今年八月再次回到那個已經(jīng)用黑紗圍起來的房子,他的聲音激動,幾乎喘不過氣。院子里他種的小黃菊早已不復(fù)蹤影。他從桌子上拿起母親的化妝包,把粉餅、小鏡子收拾整齊,又卷了幾件母親的衣服收拾進(jìn)包里。以前在外婆家跟表妹玩的時候,他把木柴灰和成泥,學(xué)母親涂在臉上當(dāng)面膜。
臨走時,陳昌雨碰到來找他的聾啞奶奶,用手指比劃著問他,陳繼衛(wèi)的傷好了沒?又讓他把母親的衣服和東西拿去燒給她,然后指著肚子告訴陳昌雨自己病了好久,但是沒能去看醫(yī)生,邊說邊掉下眼淚。她指著沒被燒的另外一間房,讓孫子留下來跟自己一起住。陳昌雨搖了搖頭。

●陳昌雨臨走,與奶奶擁抱。魏榮歡攝
回到汕尾,有次夜里12點多,小方接到陳昌雨的電話,說自己睡不著,又想到母親。不過那樣的電話也就一次。到了白天,他又變成小方眼中快樂的“社牛”。平時,陳昌雨幾乎不講家里的事情。在小方看來,他和同事們的關(guān)系似乎不錯,搬家的時候還來了幾個同齡的同事幫忙。
陳昌雨會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炒的菜、煲的湯,跟同事去逛商場,喝奶茶,也會到各種景點打卡,凹造型拍照。上下班路上發(fā)現(xiàn)一棵開紅花的樹,他比作是晚霞和心跳。他喜歡在假日跑到海邊,指著天空和海面,“趁還年輕,去追該追的夢”。
但母親走后,陳昌雨突然要自己做很多決定:買什么衣服,做什么飯,什么時候火化母親,到底要不要告父親……他曾夢到母親背著個籮筐回家,自己一下子撲跪到她面前,抱著她問,“我們還告嗎?”“告,一起告。”母親說。也夢見母親陪他買衣服,剛付完錢就出門開車走。陳昌雨追出去拉開車門,母親卻跟他說,你不要上了,然后開著車走了。

●母親走后,陳昌雨依舊給母親的微信發(fā)消息。受訪者供圖
他說不愿太依賴一個人了,覺得容易受傷。即使是逃出家后,他仍不斷有過自殺的念頭,有四五次站上了高樓頂,一會又下來了。“大概是不喜歡那時候的自己吧。”
他喜歡在手機(jī)看農(nóng)家做房子的視頻,覺得是溫馨的田園生活。自從母親走了,安全感和家都隨之而去。他現(xiàn)在理解的家,就是“自己睡覺、自己生活的地方,沒有陳繼衛(wèi)”。
現(xiàn)在的出租屋干凈整潔,客廳的衣架衣服按季節(jié)和款式分類好。他重新布局了位置,把原本的床轉(zhuǎn)了90度,又在床尾添了一個鏤空置物架,擺護(hù)膚品、動物玩偶和一幅他自己畫的古風(fēng)美女圖。房間里只有一張照片,是去年過年跟外婆和姨媽們的合影。
最近,他剛買了一缸金魚,里面布置了水草景色,在燈光下與水色映出漣漪。他發(fā)朋友圈,“謝謝某人的魚缸”。但小方說,這些都是陳昌雨自己買的,他還陪著挑選,“可能就是表現(xiàn)一下自己有禮物收,讓別人羨慕去。”

●陳昌雨房間里的魚缸。魏榮歡攝
母親走后,陳昌雨的生活目標(biāo)變得唯一而明確。這一年來,他接受了十多家媒體的采訪,重復(fù)講了十幾遍案情和家里的過往,仍然聽得出飽滿的情緒。一說這些,他立馬聲音清亮,不同于平時講話帶著些許磕巴。
他跟表妹說如果以后生了孩子給他帶,不放心她大大咧咧的。但他自己不想結(jié)婚,覺得婚姻是不好的。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有些懦弱,試圖改變,也想過改名,跟母親的姓。后來發(fā)現(xiàn)關(guān)聯(lián)到身份證、銀行卡、社保等一系列手續(xù),太費勁了,先作罷。母親走后,為了辦手續(xù)他去重新打印了一本戶口本。翻開戶口本,一眼看見戶主“陳繼衛(wèi)”。
他恨透了父親,但他又問自己,“他這樣子我到底要不要贍養(yǎng)他?養(yǎng)他我心里面過不去,這個坎真的一輩子都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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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biāo)題:《父親燒死母親后,他成為家族「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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