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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罵我不寫人話,毛病到底出在哪 | 癥在寫作
原創(chuàng) 葉偉民 葉偉民寫作

Photo by Andrea Piacquadio
這是“癥在寫作”欄目第 41 篇文章
文 | 葉偉民
當編輯的時候,最怕收到一類來稿,里面每個字都認得,連起來就是看不懂。我得配本專業(yè)詞典,才能連蒙帶猜看個大概,狼狽如大學(xué)考前抱佛腳。
模擬一下,它的畫風大概是這樣的:
青少年的壓力閾值與網(wǎng)絡(luò)游戲的關(guān)系是正相關(guān)還是反相關(guān),這是一個復(fù)雜、多維且難定量的社會化議題。無論是教育專家、心理學(xué)家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意見壁壘。
腦子有點跟不上眼睛,再來一遍,終于明白他想說的不過是:
青少年玩網(wǎng)絡(luò)游戲是解壓還是增壓,目前仍無定論。
這樣的來稿還不少,一個賽一個晦澀艱深,那行文拗口得能把牙咬崩,但捋下來內(nèi)涵卻薄如蟬翼,真可謂裝腔作勢、淺入深出了。
葉圣陶在《作文論》里調(diào)侃過八股圣手:“以前所謂‘開筆’,就得代圣人立言,學(xué)寫一套跟自己的生活完全不相干的話。所以八股好手經(jīng)義名家里頭竟有不會寫一張字條的。”
葉老這段話寫于1939年。八十多年過去了,“不會寫一張字條的”仍大有人在。究其原因,我認為有三:一是不自知,二是不自信,第三點最糟糕——不自斂。
不自知:行話多,人話少
所謂不自知,就是混淆了專業(yè)與寫作目的,寫啥都是“學(xué)術(shù)腔”“論文腔”。關(guān)鍵作者自己還不發(fā)覺,以為很準確——滴水不漏可上教科書那般準確。
殊不知,寫作行文,準確之外還應(yīng)美妙。木心曾言:“準確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準確,亦不取。”準確有余,則語言艱澀;美妙至上,又顯造作。個中平衡,方顯功力。
“論文腔”這個坑,學(xué)者、研究者和專業(yè)人士最容易栽,職場人士、公務(wù)員也有此傾向。

語言學(xué)家史蒂芬·平克形容他們?yōu)椤皩I(yè)自戀”,常常忘記文章寫給誰看,大段描寫同行才著迷而不是讀者真正想知道的東西。說白了,就是行話多,人話少。
在其著作《風格感覺》里,他就搜集了不少這樣拿腔拿調(diào)的反例: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心理學(xué)家和語言學(xué)家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兒童語言習(xí)得的問題。本文將評述這一過程近年來的研究。
又是一番猜字謎,直入主題如何?
小孩子不用專門上課,就能懂得一門語言,他們怎么做到的?
不自信:照搬者,慫人也
很多新記者或新作者都有這個階段,寫出來的東西像材料集錦。原因很簡單:面對不熟悉的領(lǐng)域,不敢越通稿和材料雷池半步。久而久之,便越來越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照搬得了。
有種知識叫“司機知識”,比喻硬記照搬卻不知所以然的信息。它來自愛因斯坦的段子,話說他當年演講太多,連司機的耳朵都聽出繭子。有一次,司機代替愛因斯坦上臺演講,一字不漏背完,全場掌聲雷動。
會后聽眾圍住司機,膜拜請教。司機看著愛因斯坦:“這么簡單的問題,就由我的司機來回答你吧。”

無論小說創(chuàng)作、非虛構(gòu)寫作還是新聞報道,難免涉及專業(yè)問題,如果以“司機心態(tài)”不懂裝懂,照抄一番,讀者肯定不買賬,因為你的作品沒有帶來新東西。
《華爾街日報》的內(nèi)部寫作教程里,對作者的行文有著高度警惕:
如果他的打字機中蹦出的盡是一些諸如“問題、情況、反應(yīng)或者利益”這樣的抽象名詞,他應(yīng)該立刻停下來,問問自己能不能用更具體、更形象的詞語來取代這些抽象詞語。
這其實提供了解決思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找專家大牛、科普讀物或紀錄片,都要把這些行話、空話、套話轉(zhuǎn)變?yōu)椤叭嗽挕保敝聊隳苡煤唵沃卑椎脑拸?fù)述出來,你才算真正理解,也才能寫出自己的新東西。
不自斂:文采歧途
開頭聊過,寫“學(xué)術(shù)腔”文章的三大原因里,以“不自斂”為最糟。老話說就是“掉書袋”,流行語就是“愛裝X”,把簡單的問題往復(fù)雜里整,以顯得自己有學(xué)識,有水平。
這個問題,魯迅在八十多年前就嘲諷過了。他在《作文秘訣》一文里反話正說,調(diào)侃要做好中國式古文,修辭秘訣一在朦朧,二在難懂,其本質(zhì)不過“掩丑”。而國人卻很吃這一套,因為“我們是向來很有崇拜‘難’的脾氣的”。
最后,他將這“障眼法”推論至白話文:
做白話文也沒有什么大兩樣,因為它也可以夾些僻字,加上蒙朧或難懂,來施展那變戲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調(diào),就是“白描”。
“白描”卻并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diào):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但顯然,不管什么年代,大師的勸誡也總有人不以為然。2020年浙江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就是一例,僅開頭幾句就傷害了我:
現(xiàn)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tǒng)都已經(jīng)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于家庭與社會傳統(tǒng)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鑒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當時外界圍繞此文吵翻了天。我媳婦兒也看到了,吐槽自己好像不認字兒了,要我講講這孩子寫了啥。
好家伙!就上面幾句,搜索引擎就得打開兩次。最后我也棄讀了,遭了領(lǐng)導(dǎo)一頓白眼。
依我看,錯不在孩子,但閱卷組打滿分,就十分草率了。這一示范,又不知道多少祖國的花朵到故紙堆里打撈死詞生僻字嚇唬人了。
真是誤人子弟!
原標題:《編輯罵我不寫人話,毛病到底出在哪 | 癥在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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