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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尚揚 | 痛悼胡軍教授
2022年8月19日下午,我在燕園辦理一些瑣事,突然從微信上驚悉胡軍教授于當日早上8:55遽然離世。噩耗令我頓覺目眩,悲痛難已。前兩天還見他在一個微信群里談笑風生,也知道他身體一直很好,完全不敢也難以相信這是真的。經向北大哲學系的領導層核實后,又不得不接受這個由意外導致的殘酷事實。他才71歲啊,在以長壽聞名的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中,這真的很難令人置信!

胡軍教授
近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余不敏,極自卑,寡交游,獨學無友,但一直以胡軍教授為知我憐我引我助我之兄長,常懷感恩之心。而今痛失師兄,悲痛中思緒紛亂,兼無“落筆萬龍蛇”之文字功夫,惟有擷取過往生活中的一鱗片爪,記之以示余懷。
胡軍教授是一個深沉的人。他長我一輪有余,經歷過知青一代的所有悲歡離合,社會閱歷豐富,其經歷非一個愁或苦字了得。但與之交,卻罕言過往之不幸。而余則為賦新詞強說愁,常向他傾訴自己少年時的種種不堪,包括挨餓浮腫患腎炎,出門常因黑五類身份受辱挨打,等等。每及此,胡兄總是示以理解之同情,有時會報以莞爾一笑。后來,從文字和其他非正式渠道,得知胡師兄本為上海人,出生貧寒,少時刻苦勤學,成績優良,且愛好廣泛,中學時拿過賽跑冠軍。然生不逢時,不得已成為上山下鄉大軍中的一員,下放到苦寒之地東北。其中甘苦,自是一言難盡。但樂觀的胡師兄既不以傷疤示人以博取同情,亦不以苦難為“財富”而炫人耳目。每念及此,常汗顏曰:慚愧慚愧!淺薄與深沉之高下,于此可窺見一斑。原來,真正的痛,真正的苦,是不需四處言說的,它就在那里,歷史自會對它進行客觀的敘事與解釋。不言不意味著忘卻,真正的勇士不僅敢于直面現實,還能消化過往,將其化作面向未來的肥料或資源。
胡師兄是一個善于提點后進的人。我與胡師兄雖然同時畢業于1991年,在恩師湯一介先生的指導下同年獲得博士學位,但在學習商榷過程中,印象最深的是,胡師兄對我這個二愣子師弟是常懷恨其不爭之意的,卻總是不棄,耐心提點。記得胡師兄曾主動帶我就博士論文的寫作,登門拜訪一著名教授,向其請教。拙文中有論曰,清帝國閉關鎖國,貽害無窮。而教授卻曰:這個論斷有問題。余耿直脖子,紅臉曰:這可是經典作家說的。教授聽后,顯然不悅。胡師兄見狀,立即插嘴曰:多聽聽老師的意見。余始隱忍血氣方剛之態,后來,在修改論文時,不再敢有一概而論之武斷,因為歷史確實不盡如經典作家所言,但余亦由此領教了胡師兄之機敏、平和及其與人為善之一斑。
胡師兄是一個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人。余常為人事所苦,自笑平生為口忙,蓋因魯莽賣直,即使出于善意,也往往會言出而傷人。胡師兄曾委婉勸曰:“改變一個人是很難的,不若改變自己的應對與言談方式。”聽此言,如醍醐灌頂,至今銘記在心。凡與胡師兄交者,莫不如沐春風,莫不為他的善意、口才與幽默所折服。與人交,余多數時候會佩戴靈魂的盔甲,作防止被傷害狀,甚是緊張。在胡師兄面前,則敞開心扉,無需防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雖然偶爾會被胡師兄當頭棒喝,但絕大多數時候,都相談甚歡,頗愜洽。
胡師兄是個樂于助人的人。他的熱心腸是有目共睹的,我常為各種困難甚至生活瑣事登門求助于他,除非他真的辦不到,否則不會拒絕提供幫助。記得在晉升正高職稱之前,手頭有部書稿急需付梓。胡師兄得知后,與夫人楊書瀾老師合力讓出版社用超常的速度推出了拙著,于余之晉升不無裨益。
胡師兄是一個能給人帶來快樂的人。他多才多藝,且活潑可愛,有他在,就有歡樂。1994年9月,我和胡師兄得到湯一介先生推薦,赴華盛頓美國天主教大學(CUA)參加為期三個月的研討班,有幸與胡師兄在校園里同居一室。胡師兄能與亞洲、非洲、東歐的學者打成一片,以熱心友善贏得尊重,更以其特有的親和力給大家帶去歡樂與凝聚。有一趣事值得一記:彼時余于語言困難可謂魂牽夢繞,但甚是擾民。一日早晨醒來,胡師兄笑道:吾弟在語言轉換中用功甚勤啊。余不解,問到:咋拉?胡師兄又笑曰:你夢中嘰哩哇啦說的都是英語。余赧顏致歉:那可攪師兄清夢了。胡師兄再笑曰:哪里哪里,跟你夢中學英語呢。二人大笑。又記得業師湯一介先生健在時,每年正月十五,一眾弟子都會為湯先生祝壽。湯先生每每會借此機會諄諄告誡弟子如何做學問,如何做人。聚會的壓軸戲往往都是胡師兄引吭高歌一首。余乃樂盲,無由置評,但據行家評論說,那是專業級的美聲唱法,因而總是能博得一片歡快的喝彩。

博士論文答辯后合影,前右二為胡軍教授,右一為作者。
胡師兄是一位好學深思,勤奮治學,著述頗豐的優秀學者。在博士論文選題過程中,出于對邏輯學與知識論的濃厚興趣,胡師兄選擇了現代中國哲學家金岳霖為研究對象。平時閑聊,深知他熟稔現代中西哲學中的知識論乃至分析哲學,其滔滔不絕之雄辯,常令人折服。及至其相關研究成果面世后,國內外學者皆給予了高度評價。厚積薄發的胡師兄治學刻苦敏銳,堅持學理之路,雖承擔過不少行政工作,社會兼職亦不少,但能不斷拓展其研究視野,推出新的學術專著與論文,碩果累累,已出版10余種專著,發表200余篇論文。他的高足張永超博士曾深入其學術思想之堂奧,梳理其學思脈絡,分析其成果之得失。相信會有更多的相關研究成果來展示這位當代哲人的貢獻!
哲人其萎,學思長存。再也聽不到胡師兄的提點之音了,再也見不到他投入地高歌的樣子了,再也無法向胡師兄求助了……我心痛如刀絞。
愿胡師兄在天之靈得安息,愿胡師兄升天之路灑滿陽光,開滿鮮花,愿胡師兄的歌聲在天堂余音繞梁!(作者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

胡軍教授
北京大學哲學系
胡軍先生,男,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民進會員。1951年出生于上海,1957年-1963年就讀于上海南市區四牌樓路小學,1963年-1969年就讀于上海南市區建浦中學,1969年-1978年任黑龍江嫩江國營農場場直中學教師,1978年-1981年就讀于哈爾濱師范大學政教系,1981年-1983年留校任教并于此段時間在北京大學哲學系進修,1983年返回哈爾濱師范大學工作,1985年-1988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并獲哲學碩士學位,1988年-1991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并獲哲學博士學位。1991年-1998年哈爾濱師范大學工作,并于1991年底破格晉升副教授,1993年8月晉升教授。1998年開始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
胡軍先生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副主任、北京大學哲學系學位委員會副主任、北京大學人文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學位委員會委員、馮友蘭學術研究會秘書長、北京市哲學會秘書長、北京市哲學會會長、民進中央文化藝術委員會主任、民進中央常委、北京市第十二屆和十三屆人大常委會委員、創新戰略委員會主任等職務。
胡軍先生40多年來一直從事中國現代哲學研究,研究成果在海內外具有廣泛影響力。曾在海內外出版《金岳霖》《知識論引論》《哲學是什么》《分析哲學在中國》《道與真》《知識論》《中國現代直覺論研究》《中國儒學史·現代卷》《燕園哲思錄》《中國哲學的現代轉型》《論知識創新》《究真求道:中國走進現代社會的哲學省察》等十余部專著,在《哲學研究》《中國哲學史》等學術雜志上發表近200篇論文。

《哲學是什么》:在生活劇本中,凝結智慧,生發思索,用哲思指引人生。超越五感,用思辨的方式理解世界。

《中國現代直覺論研究》:直覺與人的生命、思想有著密切的關系,本書系統揭示了直覺論思想在中國現代哲學發展演變的軌跡。

《燕園哲思錄》:本書匯編了作者在北大哲學系求學與工作的心得體會,特別是對北大精神的解讀,和對哲學問題的思考。
原標題:《孫尚揚 | 痛悼胡軍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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