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

魯迅文學獎

隨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揭曉獲獎名單，文學界與讀者再度熱議這些獲獎作家與作品，本屆獲獎作品風格多樣，彰顯了時代精神與人民情懷，體現(xiàn)了文學界“以文弘業(yè)、以文培元，以文立心、以文鑄魂”的文藝精神氣象。本報對這些作家、評論家、翻譯家的作品多年來持續(xù)關注報道，今天特此推送該專輯，分享獲獎者的創(chuàng)作觀與作品評論。

評論家張莉《小說風景》獲得本屆文學理論評論獎。《小說風景》源自張莉在《小說評論》開設 “重讀現(xiàn)代中國故事”專欄，她用隨筆式的寫作重讀魯迅的《祝福》、郁達夫的《過去》、沈從文的《蕭蕭》、蕭紅的《呼蘭河傳》、孫犁的《荷花淀》、鐵凝的《永遠有多遠》……從這些耳熟能詳?shù)钠恐校l(fā)現(xiàn)那些我們未曾窺見的小說微光；探索作家們的成長革新之路，思考他們如何在百年文學傳統(tǒng)的脈絡里確立自我風格。

《小說風景》

張莉/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以文學批評，勘探通往文學的隱秘入口

李曉晨 / 文

在文學史的書寫中，很多作家通常與一個地理坐標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地方可能真實存在，也有可能只誕生于一種虛構，讀者們稱之為“故鄉(xiāng)”，或者是他們的寫作出發(fā)地，作家們由此發(fā)軔，開始從零以至無限廣大的探求。由此一個問題誕生了，他們是不是最初動筆時只是出于某種安全感和經(jīng)驗的依賴，然后在長時間的摸索中意識到，這樣一個坐標將為創(chuàng)作帶來別樣的張力和色彩？換句話說，離開這些，寫作會不會變得無來無由？

那么，批評家呢？批評家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來處，簡而言之，他們有沒有必須出發(fā)以及返回的根據(jù)地，并以此作為永久的滋養(yǎng)和動力。可能不是某一個確切的地理、時空標記，而是在宏闊、長久的閱讀和研究中確立的立場，或者說是自己的方法論。

它會發(fā)生改變嗎？也許會，不過一個成熟的批評家一旦在文學閱讀和審美世界中建構起獨立的坐標系，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會有微調，但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批評者自有其堪稱經(jīng)典的美學立場，同時由此建構出一個兼具理性和感性的世界。某種程度上來說，張莉的批評軌跡基本印證了這一點。她最新的著作《小說風景》，所論對象從《祝福》起，至《過去》《蕭蕭》《呼蘭河傳》《荷花淀》《登記》《紅高粱》《活著》《玫瑰門》《我愛比爾》，最后以《愛情九種》結束，在對這些文本的選擇和分析中，可以看到互文性的對話和比較，她將自己一直以來熱愛的作家們放在同一個時空里觀照，從百年文學史的經(jīng)典作品序列里進行研究、論述。這不是一本簡單的文學評論集，而是試圖從一個更闊大、深遠的框架里思索作家如何在百年文學傳統(tǒng)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去探索中國百年小說史中的核心命題。

《小說風景》有著清晰、堅定的來路，與張莉之前的《眾聲獨語》《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持微火者》等存在很多一脈相承的因素，再聯(lián)系她近年編選的《中國女性文學作品選》《我認出了風暴》，以及所從事的關于性別觀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調查等，都能窺見她的學術堅持甚至是某種固執(zhí)。張莉的批評是有自己的根據(jù)地的，堅守自己文學研究的理想并在實踐中不斷完善、豐富著屬于她的方法，比如文本細讀、感受式批評，還有她一直堅持的女性主義文學研究等等，不一而足。

在《通往更高級的小說世界——關于魯迅〈祝福〉》一篇里，她論述了小說的戲劇張力和命運沖突感，分析了小說中各個人物的來由、經(jīng)驗以及美學意義，同時再次運用她所堅持的女性視角提出，“對祥林嫂的命運關注，是這部作品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的重要原因。如果魯迅只把她當成‘人’而不當成‘女人’寫，這部小說不會成功……《祝福》的魅力在于，小說家將祥林嫂還原成一個女人、還原成一個下層的女傭、還原成一個受困于各種話語及倫理的女人。”

而在論及百年文學史上為什么蕭紅獨占一席，她對蕭紅發(fā)自肺腑的認同和對其小說的爛熟于心、激情褒揚，無疑是這篇文章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出于真誠的理解和認同，評論本身散發(fā)出了溢出學術研究的光彩。張莉認為，蕭紅寫出了人世存在的“普遍 性”：人 與自然唇 齒相依、萬物皆有靈性、萬物自在生長，進而，她構建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語法表達。這就是她作為女性敘述人的表達方式——對大自然情有獨鐘。由此，她還進一步談到同樣以東北為寫作根據(jù)地的女作家遲子建，認為她們都是用整個生命鋪陳故鄉(xiāng)的獨一無二的“講故事者”。

更加難得的是，張莉是帶著問題意識重讀經(jīng)典文本的，在閱讀的同時她一直思考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和問題，從文學史的長河中審視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比如在《兩個“福貴”的文學啟示——關于余華〈活著〉》一文里，她關注的是作家該如何處理歷史處境與個人經(jīng)驗的問題，從“我們”到“我”的轉變既體現(xiàn)了時代和人的變化，也標識著不同歷史背景下作家敘述的轉變。從趙樹理的“福貴”到余華的“福貴”，張莉最終要探討的是中國文學寫作的可能性，是中國文學的民族化與現(xiàn)代化的問題，而這也一直是中國新文學未盡的命題，如何具有“世界性”同時又保有“中國性”，這是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學所面臨的更為重要的一個課題。

再如論及莫言和他的《紅高粱》，張莉認為莫言最特別的一點是他充當了廟堂和民間的“報信者”，他的寫作具有一種更“中間性”的視角，這使得他能吸納外來文化并據(jù)為己有。在故鄉(xiāng)和世界之間，該持有什么樣的態(tài)度進行創(chuàng)作？上世紀20年代，魯迅那一代作家所進行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開辟了現(xiàn)代文學的大觀，他們在作品中呈現(xiàn)的不只是鄉(xiāng)土世界的景觀和人倫，更重要的是處理了自己和世界和他人的關系。而到了莫言這里，他“不在”故鄉(xiāng)亦“在”故鄉(xiāng)，既是本地人又是外來者。身處新的時代，距離已經(jīng)不再成為遷移的困難，整個世界迅速地連接為一體，我們心懷廣大卻又微不足道，作家該如何以文學的形式處理個人和世界的關系，這可能是張莉希望人們從莫言等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思考提煉出的。

很多年前，張莉在關于自己的批評觀的一篇文章里寫道，“在我心目中，優(yōu)秀批評家首先是‘普通讀者’，他（她）有情懷，面對社會的人間情懷，面對作品的文學情懷。他（她）的批評文字不是冷冰冰的鐵板一塊，它有溫度、有情感、有個性、有 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批評家是文學的知音，是作品的知音，是作家的知音。”《小說風景》中，張莉以最大的誠意對待那些在文學史上已經(jīng)被反復解讀和闡述過的作品、作家，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重返經(jīng)典，既溯及歷史又勾連起現(xiàn)實，與此同時對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提出了諸多有啟發(fā)性的問題和見解。她希望帶領讀者去發(fā)現(xiàn)每一個經(jīng)典文本獨一無二的風景，共同勘探通往經(jīng)典的隱秘的入口。

文學為什么存在？先講一個故事，查理曼大帝在晚年時突然愛上一個姑娘，姑娘突然死去，大帝竟把尸體搬進寢宮。主教為這毛骨悚然的愛情深感不安檢查尸體，最終舌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枚有魔力的指環(huán)，當他取下指環(huán)捏在手中，皇帝立即對他癡迷不已。大主教奮力一擲將指環(huán)拋入康斯坦茨湖，人們以為一切發(fā)生轉圜，大帝卻深深愛上了湖泊并再也不肯離開。

文學的魅力是不是就像那一枚指環(huán)，牽引著所有心有所想的作者、讀者和研究者？它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像卡爾維諾寫的，“對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歡的不在于七個或是七十個奇景，而在于她對你提的問題所給予的答復。或者在于，她能夠提出迫使你回答的問題，就像底比斯通過斯芬克斯之口的提問一樣。”文學批評也是如此，批評家們不負責提供標準的答案和解讀，他們只是從自己的根據(jù)地出發(fā)，告訴讀者和作者在漫長的歷史河流中“這一部”居于何時何處。

張莉的最新文學評論集《小說風景》，與她以往的文學評論以及所從事的關于性別觀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調查相類，都能窺見她的學術堅持甚至是某種固執(zhí)。張莉的批評是有自己的根據(jù)地的，她在實踐中不斷完善、豐富著屬于她的方法論。

通往更高級的小說世界——關于魯迅《祝福》

張莉/文（《小說風景》節(jié)選）

《祝福》是魯迅作品中別具藝術光澤的一篇，也是小說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寫于1924年2月7日。作品發(fā)表于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東方雜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6號上，后收入《魯迅全集》第二卷。

《祝福》雖然只有9000字的篇幅，但密度足夠大，深具戲劇性和命運沖突感。九十多年來，關于這部作品的解讀文章極多，幾乎窮盡了各種角度。我希望在前人基礎上重讀，重新理解這部作品和祥林嫂這個人物。說到底，一部作品的經(jīng)典性，是在后人的反復閱讀和闡釋中生長出來的。

祥林嫂的誕生

為什么會有祥林嫂這個人物，是什么觸發(fā)了小說家寫她，或者，什么是《祝福》的情感發(fā)動機？這是纏繞《祝福》研究的著名問題。不同研究者給過不同的答案。有一種說法是這個人物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周作人有一篇文字叫《彷徨衍義》，里面指出過祥林嫂的“真實原型”。在他看來，人物原型來自魯迅本家遠房的伯母，一個因為“失去”兒子變得精神有些失常的女人。“祥林嫂的悲劇是女人的再嫁問題，但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于阿毛的被狼所吃，也即是失去兒子的悲哀，在這一點上，她們兩人可以說是有些相同的。” 這篇文字里講到關于再嫁女人死后的際遇，以及孩子被狼吃掉的傳說等等，可以被理解為魯迅寫作《祝福》的一個背景。很可能，是現(xiàn)實中的某個人物引發(fā)了小說家的思考。

最近十年來，研究界有另一種說法，認為祥林嫂這一形象的誕生與佛教故事有關。因為讀者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有些地方使用了佛教用語，也有地獄與魂靈的說法，而魯迅本人，包括周作人，都喜歡讀佛教故事。目前看來，第一篇關于這個說法的論文是甘智鋼《〈祝福〉故事源考》。這篇論文發(fā)現(xiàn)《祝福》的故事與佛經(jīng)《賢愚因緣經(jīng)》中的《微妙比丘尼品》的故事有一定聯(lián)系。“《賢愚因緣經(jīng)》又稱《賢愚經(jīng)》，是一個影響甚大的通俗佛經(jīng)，它與魯迅鐘愛的《百喻經(jīng)》一樣，是以故事的形式來宣傳佛法，達到傳教目的。這部書與魯迅關系密切。” 甘智鋼注意到，《魯迅日記》1914年7月4日記載，他午后赴琉璃廠買書，其中有《賢愚因緣經(jīng)》四冊，后來他還將它寄給了周作人。《賢愚經(jīng)》的微妙比丘尼的佛教故事，在中國流傳很廣，從敦煌莫高窟296號洞里可以看到。故事的主人公是微妙比丘尼。作為女人，微妙的一生不斷遭遇不幸，后來佛祖出現(xiàn)，將這個集無數(shù)苦難于一身的女人收為了弟子，她后來反復宣講自己受苦受難的故事，以此為眾人說法。

電影《祝福》劇照，下同

劉禾在《魯迅生命觀中的科學與宗教——從〈造人術〉到〈祝福〉的思想軌跡》里認為，《祝福》這篇作品的出現(xiàn)，與魯迅想回應當時的一些問題有關。因為魯迅在當時對人類的靈魂問題有自己的困惑。他把自己的思考與困惑，以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jīng)驗，同時也包括閱讀佛教作品的經(jīng)歷糅合在了一起，所以才有了這部作品，這一觀點深具啟發(fā)性。以上是關于為什么會有祥林嫂人物形象研究成果的梳理。其實，一個作家為什么要寫這部作品，為何會有這樣一個人物，原因肯定很復雜。很可能是許多原因許多感慨共同促成。

小說標注的寫作時間是1924年2月7日，是那一年陰歷的大年初三。在家家戶戶的爆竹聲中，作為小說家的魯迅想象了一個女傭的發(fā)問與死去。這一年離他讀《賢愚經(jīng)》過去了大概有十年，而他也離家很久。小說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其實是來自一個小說家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他用這9000字的篇幅，構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女人的魯鎮(zhèn)生存，也寫出了她最后的走向毀滅。換句話說，無論脫胎于哪兒，祥林嫂這個人物都是被魯迅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以不長的篇幅“無中生有”，給予這個女人生命和血肉，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九十多年來，這個女人從被創(chuàng)造之初就活著，活到今天。創(chuàng)作者的肉身已然離去，但是祥林嫂活了下來，她有人間氣，有生命力，也活過了時間。

一個女人的“逃跑”與“自救”

《祝福》結構工整，開頭和結尾呼應。開頭是一個辭舊迎新的場景。“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這是我們常見到的春節(jié)景象。這是理解這部小說非常重要的背景。春節(jié)的氣氛中，小說寫到三次下雪，而這三次下雪，與敘述人回憶祥林嫂的一生是相互映襯的。幾乎所有研究者都不會忽略“我”與祥林嫂的對話。這是祥林嫂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文本中，也是非常經(jīng)典的片斷，那應該視作“我”與祥林嫂的劈面相逢。

那是下午，我到鎮(zhèn)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兩個人見面了，怎么開口呢？小說這樣寫道：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

“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這是小說中的第一個小高潮。一個“純乎乞丐”的女人問出了一個非常有精神高度的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她沒有得到回答。而就在敘述人也覺得迷惑的時候，更大的震驚感馬上到來，祥林嫂死了，并且被魯四老爺指斥為“謬種”。至于怎么死的，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想提起，“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這句無情的、充滿鄙夷的回答，立刻讓人覺出祥林嫂命運的卑微。就在這樣的回答之后，仿佛在回應“窮死的”這個說法，小說有一段抒情、傷懷但又很美的段落。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zhèn)。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fā)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xiàn)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在悲哀、寂寥又不無反諷的語句里，我們看到了祥林嫂的前史。最初，她是健壯的、有活力的女人。“她不是魯鎮(zhèn)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但是，她很快被捉回，被逼著遠嫁。命運發(fā)生逆轉，第二次見時，“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第三次呢，“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生命的活力從祥林嫂身上消失，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失神，直至變成“行尸走肉”。諸多研究者都論述過祥林嫂的受害和她命運的被動性。但是，她真的只是一個完全被動的承受者嗎？

進入文本內部，站在祥林嫂的角度，我們會看到她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她一直在反抗，一直在努力爭取命運的自主權。《祝福》中固然可以看到魯鎮(zhèn)環(huán)境對祥林嫂的種種壓迫，但也要看到一個女人的拼命掙扎，而正是壓迫與掙扎所產生的巨大張力和碰撞，小說才有了一種內在的緊張感。

事實上，小說中給出了她第一次出門來做用人是逃出來的信息，這樣的“瞞”與“逃”，便是這個女人的反抗。所以，也就是說，小說給出的第一次反抗便是逃離婆家，到魯四老爺家來打工。這并非想當然，小說中有明確的信息：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淘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為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逃”到魯四老爺家是祥林嫂的第一次反抗，而順著這個路徑，我們可以爬梳出小說內部祥林嫂反抗的整個時間線。第一次逃出來，被人捉回去再嫁，于是有了她第二次反抗。

原標題：《【魯獎關注】評張莉《小說風景》：以文學批評，勘探通往文學的隱秘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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