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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謨同盧梭交往細節:“我可以和他在互敬互愛中生活一輩子”
盧梭于斯特拉斯堡收到了休謨的來信,沃德琳夫人敦促他接受休謨的美意。她寫道,“休謨先生讓我向您保證:您不僅會受到英王的珍視和保護,而且還會受到舉國民眾的愛戴和尊崇。”至于休謨本人,她繼續寫道,盧梭在巴黎的所有朋友都認為他是“全英國最溫和、最富同情心和最有魅力的人”。然而,在獲得馬里夏爾伯爵的準允之前,盧梭一直都逡巡不決。然而,到了12月4日這天,他終于給休謨回信道:
您的善意不僅讓我深受感動,而且也讓我備感榮幸。對于您的惠助,除了接受,我無以為報。我將于五六天內啟程,將自己置于您的庇佑之下。這是我的保護人、朋友兼父親的馬里夏爾伯爵的建議。這也是沃德琳夫人的意見,她的良識和仁慈不僅替我指明了人生方向,而且還撫慰了我受傷的心靈。最后,我想說,這也是我自己內心的決定,能受惠于我同時代的最杰出人物——其善良遠超其社會聲望,我內心不勝歡喜。我渴望有一處孤寂、自由的隱修之所,在這里,我將平靜地了此殘生。如果您仁善的關懷可以幫我實現這一愿望,我將立即享受我內心所渴望的唯一福祉,享受因這份福祉源于您而產生的歡樂。
12月9日,盧梭乘坐驛車離開斯特拉斯堡。

盧梭用沃德琳夫人為其搞到的一張專門的皇家通行證穿行于法國境內,并于12月16日晚抵達巴黎,下榻于位于圣· 雅克街的書商迪謝納夫人(Mme Duchaine)的寓所。但幾天之后,孔蒂親王就把他延請至“神殿”(the Temple)予以庇護,并在圣西蒙旅館為他提供了一處雅致的居所。全巴黎人都迫不及待地想一睹這位大名鼎鼎的避難者之風采。有人甚至賄賂休謨,讓他在約定時間帶他的“門徒”外出示眾。在給布萊爾的信中,休謨高興地寫道,“法國人對于盧梭的狂熱真是難以言表,也超乎我們的想象。……我相信,如果要收與盧梭會面的預約金的話,不出兩周,我就有50000鎊入賬……與盧梭相比,伏爾泰和其他那些聲名顯赫的文人都黯然失色。我同時也意識到,由于與盧梭親密無間,我自己的身價也大為飆升。甚至其貌不揚、笨手笨腳的女仆勒·瓦瑟,也因為盧梭的緣故而到處被人談論,由于她對盧梭的忠心耿耿和不離不棄,其風頭之健甚至遠蓋摩納哥王妃或艾格蒙特伯爵夫人。而盧梭所養的狗雖然并不比鼠鳥更好看,但卻在全世界聲名遠播。”事實上,陪伴盧梭的也只有他的愛犬蘇丹;他的情婦泰麗斯·勒·瓦瑟(Therese Le Vasseur)還在瑞士,直到盧梭離開后她才抵達巴黎。
早在盧梭抵達英國前,休謨已變得憂心忡忡,因為巴黎的哲人們一再警告他:盧梭生性多疑,不僅有受迫害妄想癥,而且總是與其恩主爭吵不休。休謨遂直接向沃德琳夫人求證此事。他告訴她:“我不想僅僅因他是個名人就替他效勞。如果他品行高潔且身受迫害,我將竭盡全力去幫他。但這些傳言都是真的嗎?”在從沃德琳婦人那里獲得了盧梭品行端正的確證后,休謨遂繼續施行他的計劃。
在與盧梭親自晤面后,休謨便深深被其吸引。據說,“他十分鐘愛這個可愛的小個子男人。”沃德琳夫人相信,如果有誰說盧梭的壞話,休謨一定會將其擲出窗外。而休謨此前那些冷漠而疏淡的評價也隨之而去。不管休謨對盧梭作品的看法如何,這個人現已成為他的摯友,并將終生不渝。“巴黎的哲人們曾警告我說:在抵達加萊之前,我們不可能相安無事。但是,我認為我可以和他在互敬互愛中生活一輩子,”此后不久,休謨信誓旦旦地向布萊爾表白道。而在一封致布萊爾的信中,休謨對于盧梭的第一印象也表露出這種熱忱:
在交往的過程中,我發現盧梭和藹、溫順、謙恭而又不失幽默,與法國的任何文人相比,其行為舉止都要更為世故老練(a Man of the World)……盧梭先生身量矮小,要不是有著全世界最標致的面相——我是指最生動、最富表情的面容,盧梭稱得上面相丑陋。他的謙恭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出于禮節,而是出于對自己卓異的茫然無知:其所寫、所言、所行全都出自天賦的迸發,而非出于日常官能的運用。很有可能,當其天賦處于休眠狀態時,盧梭也忘記了它的力量。我確信不疑的是:有時,盧梭相信其靈感源于與上帝的直接交流。他有時會陷于迷狂,并在數小時內保持同一種姿勢,一動不動。難道盧梭的例子不能解決蘇格拉底何以兼具天才(Genius)與迷狂(Ecstacies)這一難題嗎?我認為,盧梭在許多方面都非常像蘇格拉底,只是這位日內瓦哲學家要比雅典的蘇格拉底更具天賦而已,因為蘇格拉底從未寫過任何東西,同時在性格上也更為孤僻和乖張。這兩個人都天生異相。但相較而言,我的朋友的長相還要俊俏一些。我之所以稱其為朋友,因為很多人都告訴我:他對我的評價和依戀遠甚于我對他的評價和依戀,我很遺憾不得不將他帶到英國。
休謨
作為一位精研人性的哲學家,休謨竭盡所能去理解盧梭的復雜個性。顯然,就知識層面而言,休謨已做得相當出色,但他能否適應盧梭的個性尚不得而知。因為,盡管有盧梭的朋友所轉述的那些故事,但就盧梭此間的通信而言,尚無證據表明此時的盧梭對休謨懷有任何溫厚之情。盧梭實際上并沒有看到,掩藏在休謨笨拙的外表、平靜的面容和空洞而學究氣的眼神之下的是一顆多情而易感的心靈。除了至交好友,一般的泛泛之交很少能看到休謨的這一面。1764年夏,當休謨表達出自己對于友誼的猜疑時,巴芙勒夫人對于他的易感和多情便深有體會。休謨曾告訴她,“我應該羞愧地承認……我只是常常屈從于這些不良情感。我雖然從未懷疑過我的朋友們的正直或榮譽,但卻常常懷疑他們對我的忠誠,而且正如我后來所發現的那樣,有時候這種懷疑全系捕風捉影。”就朋友間的猜疑而言,休謨和盧梭的不同在于如下事實:前者總是奮力且成功地控制住了猜疑之情,而后者則放任自流。
盧梭對休謨早有猜忌,但終因雙方友人的勸解而得以平息。但是,盧梭很難忘懷這樣一個事實:休謨是一位英國哲學家,是法國哲人們的朋友,而且對沙龍和歡宴情有獨鐘。在巴黎的社交圈待了10天之后,盧梭絕望地向納沙泰爾的讓–雅克·德·魯茲先生(M. Jean-Jacques de Luze of Neuchatel)——正是他陪同休謨及其“門生”盧梭一道去的英國——發出了卑微的請求。“我不知道對于這種公共社交場合我還能忍多久,”他抱怨道,“你能發發慈悲,讓我們早一點離開嗎?”他們確實是提前出發了,不過不僅僅是出于慈悲,也是出于迫不得已,因為舒瓦瑟爾公爵(Duc de Choiseul)已下達了對盧梭的官方驅逐令。

休謨對于盧梭的嬌縱,大家有目共睹,而休謨本人對此也并非毫無困惑。有兩件事證明對將來具有深遠意義。一件關涉到霍拉斯· 沃波爾,另一件關乎霍爾巴赫男爵。前者對盧梭產生了影響,而后者則對休謨產生了影響。
在沃波爾看來,大衛·休謨和所有哲學家一樣只是荒謬可笑罷了;而讓–雅克·盧梭則是所有哲學家里最怪誕不經的一個,他是個十足的“騙子”、“偽君子”,并且以受迫害為榮。一個純粹出于賣弄和炫耀的目的而拒絕普魯士國王所提供的年金之人,只配被蔑視。所以,出于那種沃波爾式的智巧,或許早在12月16日之前,沃波爾就已精心編造了一封普魯士國王寫給那個臭名昭著的“偽君子”的信。在喬芙蘭夫人(Mme Geoffrin)府上的某天晚上,沃波爾首次開了這個“玩笑”,結果卻大受歡迎,于是他次日便將這封信一氣呵成,之后其法文版由愛爾維修、尼韋奈公爵(Duc de Nivernais)和埃諾院長(President Henault)加以潤色。不久之后,沃波爾又在奧索雷勛爵(Lord Ossory)家的晚宴上復述了這封信。這封言辭辛辣之信的最終版本如下:
我親愛的讓–雅克:
您已經背棄了日內瓦,這個生您養您的故土。接著又被瑞士——這個您曾在作品中大肆頌揚的國家——驅逐出境。而在法國,您又不幸地遭到放逐,成為法外之民。那么,您就投奔到我這里吧。我欽佩您的才華,您的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常常讓我忍俊不禁,因為您在這上面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現在是該您變得謹慎和開心的時候了。由于您的特立獨行,您已使自己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但這可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偉人。您應該向您的敵人表明,您有時也有常識。這樣的話,既可以讓他們氣煞,而又不損及您一分一毫,何樂而不為呢?您放心,我的王國將給您提供一處隱修之地:我一直希望能為您做點什么,如果您愿意接受這份善意的話,我會這么做的。但是,如果您執意要拒絕我的幫助,您放心,我定會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透露半點風聲。如果您非要挖空心思去尋找新的不幸,您盡管放手去做吧;我是一國之主,我可以讓您的生活如您所希望的那樣悲慘;與此同時,我會做您的仇敵們永遠都不會做的事,當您不再以迫害為榮時,我就會停止迫害您。
您誠摯的朋友,
弗雷德里克
盡管滿紙冷嘲熱諷,但沃波爾還不失為一位紳士,當全巴黎都想一睹其真容時,他卻避開了與盧梭的會面,因為正他自己所承認的那樣,“懷揣一封取笑他的信,卻滿心歡喜地去拜訪他,這甚為不妥”。至于休謨,沃波爾考慮得也很周到。當沃波爾在奧索雷勛爵府上復述這則笑話時,休謨碰巧也在場,而且也似乎對其言辭刻薄表達出某種慍怒。因為當沃波爾將該信的一個副本交給一位夫人時,他還專門叮囑她不要將信出示給休謨看,“因為他很嬌寵這個可愛的小個子男人;你可不要將我們陷于尷尬之境”。因此,雖然沃波爾和休謨住在同一家旅館,但休謨直到抵達倫敦之后才看到這封信的副本。而到那時,沃波爾已分發了諸多副本,而且不久之后這封信就被公開付印了。沃波爾很樂于將此信公之于眾,并且不無虛榮地告訴其英國的友人:繼休謨和盧梭之后,他現在在巴黎已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
盡管巴黎的哲人們對這封譏誚之作津津樂道,但盧梭的朋友們卻大為光火。巴芙勒夫人和孔蒂親王更是對其始作俑者嚴詞譴責。這種嚴詞譴責除了讓沃波爾覺得無聊透頂之外,其唯一的效果就是促使這位多產的作家扣壓了他已擬好的其他兩個關于盧梭的“笑話”。身處倫敦的休謨盡管深感不安,但還是試圖去平息此事。1766年2月初,在給巴芙勒夫人的回信中,休謨寫道:“我估計,您現在已經知道,您曾向我提到的那封冒名普魯士國王所寫的信,是霍拉斯·沃波爾寫的。對于那些機趣之人,我們總有一種特殊的偏愛,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嗜好。沃波爾是位杰出人物,他尊重甚至崇拜盧梭。然而,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玩笑,他情不自禁地對盧梭橫加嘲諷,言辭極其刻薄。對于他的這種做法,我有點生氣。我聽說您極為慍怒。但也只能認為沃波爾這件事做得失之浮浪。”

事關霍爾巴赫之事發生在休謨離開巴黎前夕。休謨先是和莫爾萊神父(Abbe Morellet)一道到愛爾維修家赴宴,爾后又同巴芙勒夫人和讓–雅克一道前往圣西蒙旅館參訪了兩個小時。對于其“門徒”,休謨關懷備至、極盡謙讓。晚上9 點左右,休謨又前往霍爾巴赫處拜訪。滿懷親善之情的休謨滔滔不絕地暢談著自己的愿景,他不僅希望將這個“小個子男人”從迫害中解救出來,而且希望能讓他永遠幸福快樂。霍爾巴赫靜靜地聽著,但并未被其客人的這番熱情所打動。“很抱歉讓迎合您的這些愿景和幻想破滅,”他一臉凝重地說道,“但我要告訴你的是,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幡然悔悟的。你并不了解這個人。坦率地說,你此刻正在攬蛇入懷。”雖然大衛和神父都對霍爾巴赫進行了勸誡,但徒勞無功。當大衛離開時,霍爾巴赫的話一直縈繞耳際,“你不了解這個人,大衛,你不了解他。”
山雨欲來風滿樓。沃波爾的信引起了盧梭的注意,而盧梭,回想起他近來對休謨的各種猜疑,很容易將這封信視為是其恩主大衛和巴黎的那幫哲人在合謀陷害他。面對這種異想天開的可笑指控,休謨一定會回想起霍爾巴赫的那些話并信以為真。不管英國到底發生了什么,誤解的種子已經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為此次旅行所做的各種準備工作已經就緒。作為一種預防措施,對外公布的出發日期是1766年1月2日,比實際的出發時間提前了兩天。在離開巴黎前,讓–雅克收到了一封來自沃德琳夫人的告別信,在信中,她表達了對這一圣潔友誼的祝福:“我剛見過休謨。你可與他結為友好。他是值得信賴的。我越是與他晤談,就越是欽佩他的正直。他的靈魂是為你而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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