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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書法?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什么是書法?抱著實用的目的,可以說這不是個問題。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從歷史經(jīng)驗看,這個問題從來都不會妨礙直接的書法實踐,從理論價值看,它從未幫助解決過書法方面任何困惑。所以至少對于學字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問題。雖然書法歷史的主流意識基本沒有關注過什么是書法,但歷史見證了筆和漢字在書法范圍內(nèi)的永恒,自始用筆寫字,迄今用筆寫字。所以上節(jié)文字我們得出了書法就是筆寫漢字這樣一個結論。
這樣就可以省卻一大堆的麻煩。
第一,我們把書法還是叫作書法,而不是“毛筆書法”。在三千年的書法史中,毛筆首先表達了自己,同時吸納了刀刻等工藝手段的積極效果。甚至可以說簡單的一支筆汲取了漢字生產(chǎn)過程和手段幾乎所有的優(yōu)點,以至于任何一種“新”的過程和手段都要以筆的痕跡為目標。當毛筆遇到鋼筆的時候,也是鋼筆借鑒了毛筆,而毛筆又一次堅持了自己。所以,書法還是書法,不必稱其為毛筆書法。這不是不承認鋼筆書寫的藝術性,而是鋼筆書寫只是一種方式,它沒有動搖原有的格局以建立全新的體系。比如,原有的布局、結構以及筆畫審美依舊適用,甚至鋼筆以堅硬的金身竟也學會了毛筆的一波三折。所以,可以產(chǎn)生一個新的鋼筆書法,但無須將意義明確的書法改稱毛筆書法。就好像自從有了機器人,人還叫作人,而不改稱“活人”“生命人”等。毛筆的美是所有書寫工具共同膜拜的,毋庸強調。
第二,我們把書法還是叫作書法,而不是“漢字書法”。這并不是藐視其他民族和國家的文字書寫,而是幾千年的習慣,很難改,也沒道理改。書法一直在漢字范圍內(nèi)自我發(fā)展,不存在對其他文字不敬的問題,不能因為其他文字模仿或借鑒了書法而讓書法改名易姓。當然,真正的書法不會介意其他文字的模仿借鑒,這是徒弟的事,不是師父的事。前些年某國家有人說漢字是他們的祖先創(chuàng)造的,不少人義憤填膺。我以為不必理會,文化不畏懼搶奪,甚至,即使野蠻地搶奪也可能出于一種認同,何況,多么榮耀的祖先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重要的是現(xiàn)在誰做得更好。這些年什么新鮮的說法都可能拋出來,我們更當謹記“處變不驚”的古訓,那么,如果有一天有人說筷子是他祖宗發(fā)明的,我們照常吃飯。

第三,我們把書法還是叫作書法,而不是“中國書法”。這也不是不尊重國外人書寫的藝術性,而是我們最熟悉的還是本國的技藝。至于別國的文字寫得好壞,這些字跡的性質還是讓外國人說了算。而我們說“中國書法”的時候不免有強調的意思,一旦強調了“中國書法”,等于認可它只是書法的一部分,即使是絕大部分,或者暗示另有某些外國的書法,其結果不是把外文字跡也認作書法,就是否認它,無論如何都是干涉外文的書寫,反不如聽之任之。我們的書法不說中國也是中國,外國人學了書法,因為他書寫著漢字,還是書法,甚至是中國書法。日本人學習了書法取名書道,我們既無比自豪,也由衷地祝賀他們。前些年,我的家人住醫(yī)院了,我拿著一只里紅外黑的漆碗去一家飯館給家人買飯,店家相當在行地說那是日本碗,夸我時尚。我從未踏出過國門,不太了解這個東方的鄰居,但是對于本國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漆器卻略知一二。所以,我還是拿著自己的飯碗,既沒有與國際接軌后的時髦感,也沒有錯拿別人東西的忐忑不安。就像我們拿出自己的錢包來,別人說和他的錢包一模一樣,我們一點也不必緊張。書法從不拒絕流播海外,但書法就是中國的,這是常識,毋庸強調。美國人把他們的許多機構只稱為國家某某,不說美國國家,日本也極少把相撲叫作日本相撲,這不是他們不熱愛自己的國家,反而是一種自信。
書法還敢不敢只是書法?要不要構筑層層的概念堡壘以自衛(wèi)?我看不需要。書法這個大家庭里的客人太多了,我們分辨不清來者何人,是朝圣者、掘墓人,還是偶爾光臨的看客,那么,我們索性不去分辨,而是拿出一點家天下的豪邁,拿出三千年一貫的沉著,不管你是誰,只知道我是我。

這些年來,我們或多或少受到了類似問題的困擾,迄今未見圓滿答案。這不是回答者不夠智慧,而是提問者智慧過頭了。別說這個問題基本,更別說簡單。它不影響書法造詣的淺深就談不上基本與否,而問題如果簡單到一定程度,就會比世界難題還難以說清楚。因為它不需要答案,當然也就沒有答案。三千年的書法史沒有努力地推敲什么是書法就直接輝煌了三千年,正是由于什么是書法這個問題是一個世界難題級的,只看一眼就明白,但說一個字都多余的問題。學書法者不必知道答案,不學書法者不關心答案。
什么是書法不是一個歷史問題,我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為此費神。我們有時甚至會面臨與此相仿,但更“深刻”的詰問。記得上學的時候,幾位同學聆聽老師教誨,一人突然憂心忡忡地向老人家發(fā)問:我們搞了這么多年,究竟什么是書法的本質?此問一出,我當時即暗暗叫苦,果然老人家大發(fā)雷霆:你說什么是書法的本質?是石頭還是西瓜?我只了解一點現(xiàn)象,沒想過那么高深……也許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多已經(jīng)淡忘了此事,想必后來誰也沒有繼續(xù)思考過那天的問題,包括發(fā)問者。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學生今天總還是有了一點兒成績,也包括當年提出問題的那一位,但是究竟誰弄懂了什么是書法的本質?
看來,老一代人是不會像我等這般庸人自擾,從那天起,我意識到書法史也從未在這個問題上徘徊過一步。
為什么要學習書法
古代讀書人不可能不學習書法,所以,他們只討論書法是大事還是小事,從而決定要學到什么程度,或者怎樣學習的問題,而不談學不學的問題。
書法是大事還是小事?在書法與寫字難以割舍的時代,對國家和社會生活,書法肯定小不了。人們爭議大事小事的前提其實也就是對個人言。
漢代有一位班超,他就是《漢書》的作者班固的弟弟。班固被召到洛陽做校書郎,班超和母親也跟著到了洛陽。因為貧窮,靠抄書賣錢過活,這時他感嘆說,大丈夫應當像傅介子、張騫那樣在邊塞立功,爭取封侯,豈能長期寫字呢?他的這段話在書法史上很有名氣,成為不重視寫字的人引以自慰的“經(jīng)典”。
班超崇拜的那兩人,張騫的名氣很大,自不必細說。那位傅介子的確也是個人物,他本身是一位軍官,在西域的樓蘭國和兩位壯士一起刺殺了樓蘭王安歸,因此封為義陽侯。班超覺得做人就得是這樣子,但他遠沒有傅介子那般幸運。他在鄯善殺了匈奴出使鄯善的使者,破壞了對方的同盟,又在于闐殺了于闐王的巫師,逼降了于闐。可算是立功了,但他被皇上降旨留在西域繼續(xù)工作。在西域三十一年,建功無數(shù),最后無論如何要調回來,幸虧他的妹妹班昭上書替他說話,才回到洛陽,封了個射聲校尉,只一個月便病死了。班超說大男人不能老寫字,我們沒法聽他的。他和傅介子干的事不是常人能勝任的,我們羨慕他們但學不了。況且寫字不見得就妨礙建立功業(yè)。西晉草書家索靖、唐代書法家裴行儉就是打仗寫字兩不誤的人。投筆從戎似乎是班超輩的理想,但未必人人適合。
褚遂良就是反其道而行取得功名的。他原來在割據(jù)隴右的薛舉麾下,做一個通事舍人,沒有什么作為,李世民親率唐軍滅了薛舉,褚遂良也就降了唐。他的父親褚亮是當時的大書法家歐陽詢的朋友,歐陽詢很器重擅長書法的褚遂良。后來褚遂良又得到魏徵的舉薦,才一步一步在政治上取得成功。李世民臨終,褚遂良和長孫無忌一起成為顧命大臣,這是古代作為人臣的最高榮耀。唐玄奘西天取經(jīng)回來,在長安的慈恩寺譯經(jīng)講法,李世民親自撰《大唐三藏圣教序》,李治撰《圣教記》,皇上和太子的文章都由褚遂良書丹刊石,這樣的事情實在讓褚遂良深感體面。所以褚遂良的書法才能為他的政治成就助了一臂之力,如果沒有書法的因素,他在政治上可能要平淡得多。揚雄說“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漢代大書法家蔡邕在他的上封事第五事也說“書畫辭賦,才之小者”,而他們恰恰都是因這些小事得名。過河拆橋、口是心非古已有之,豈知小有小用,大有大用,如不龜手藥,“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小道如書法,有時候也可以消融政治的森嚴與壓抑,緩和矛盾,平息事端。在嚴肅的政治場合,由于書法而消罪泯仇、緩和關系的風雅之事很常見。

東漢的靈帝很喜歡書法,當時有一批善隸書的人,其中師宜官寫得最好,梁鵠就是學師宜官的。他是曹操最看重的書法家,曹操認為他的字超過了師宜官。梁鵠很有心計,曾經(jīng)給嗜酒的師宜官買酒,等師宜官酒醉時竊取他的字,后來梁鵠因為字寫得好做了吏部尚書。這個時候,曹操想謀個洛陽縣令,此事正好在梁鵠職掌范圍,但是曹操沒能如愿,梁鵠讓他做了北部尉。當然,關于這件事的詳情,裴松之《三國志注》的說法前后并不一致,似乎是因為別人推薦曹操做北部尉,梁鵠批準了。他只是公事公辦,并沒有故意壓制曹操的意思,但也沒有格外超擢。所以,漢末梁鵠投奔劉表,而偏偏是曹操攻破了劉表的荊州,到處找梁鵠。梁鵠以為曹操要算舊賬,嚇得趕緊前去自首,誰知曹操不但不生氣,反而封他官,讓他到處題字,還把他的字掛在帳中。梁鵠成為曹操最善待的一位書法家。
大約四百年后,劉洎在隋朝末年帶著五十座城池的厚禮降了唐。貞觀十七年他加封銀青光祿大夫、散騎常侍。劉洎為人比較隨便,敢說話。一次在玄武門,三品以上官員舉行宴會,其間擅長飛白書的李世民作了飛白字賜群臣。大家都從皇上手中爭搶,劉洎一著急,忘乎所以,登上御床拉著皇上的手得到了御筆。許多人說劉洎登御床罪當死,要求法辦他,李世民笑著說:“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不但沒有治罪,后來還加官侍中。撇開皇帝的身份不說,李世民是一個杰出的書法家,他的楷書沒見過,想必差不了,行書則勝過當時以書法聞名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所以前人說,在書法方面這些書法家就得北面稱臣。
曹操善草書,李世民行草兼擅,尤其喜歡王羲之,身體力行,心追手摹。帝王將相的書法修養(yǎng)使他們在處理政治問題的時候偶爾也能十分超脫,充滿詩意。在這種情況下,書法的感染力超越了森嚴的皇權和狹隘的恩怨,感人至深。
當然,書法不是政治的專用潤滑劑,書法自有其社會功用。《周易·系辭》說:“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說文解字敘》等文獻繼承了這種觀念,充分贊揚書契的社會功能。這種觀念源遠流長,至唐人張瓘說:“闡典墳之大猷,成國家之盛業(yè)者,莫近乎書。”是很有代表性的意見。可以說,具有社會性的事情就沒有小事情,擔當著一定社會功能的寫字自然也是大事情。所以古代人只要有條件有機會就不可能不學習書法,他們學習書法不考慮理由,不是沒理由,而是理由太充足了,沒得商量,也就不商量直接學了。

宋元明清以來,科舉考試需要寫整齊美觀的折子,寫字在保留原有社會意義的同時開始強調對個人的價值。即使少數(shù)不參加科考的文化人,寫字也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借此寄托情懷,揮灑風流,書法成為文人的雅興。不過,抱著陶冶情操、寄托情懷的目的而學習書法的人在古代一直不是主流,而且有時候會被認為是不務正業(yè)。所以,漢末趙壹的《非草書》就指責當時那些狂熱習草書的人,說他們“俯而捫虱,不暇見天”。明朝的萬歷皇帝少年登基,宰輔張居正一面訓導他習字,不久又告誡他當以天下為懷,不能沉迷于此。所以,在古代社會,一方面是國家制定政策激勵讀書寫字,甚至偶爾也以書取士,帝王名臣雅好書法助長習字之風;另一方面又將書法限制在一定范圍。徹底地打壓或者一味地獎勵都可能毀壞了書法,反而是雙向作用將書法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峰。雙向作用所以產(chǎn)生,它的背后是書法悠久的傳統(tǒng)和不可替代的社會價值。比如,晉朝禁止立碑,晉武帝頒布過一道詔書說:“碑表私美,興長虛偽,莫大于此,一禁斷之。”看來,真正禁止的只是虛夸的風氣,所以,晉代碑刻雖然較少見,但刊石立碑的事情還是時時見于記載。鎮(zhèn)南大將軍、太傅羊祜薨后,襄陽百姓在他平生游憩之所的峴山“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羊祜臨終舉薦杜預,杜預也為西晉立下殊勛,為自己立了兩塊碑,一在峴山之上,一在萬山之下。東晉,長沙公陶侃薨后,他曾經(jīng)的屬下在他常年駐守的武昌城西邊立碑畫像,以示紀念。所以,碑禁只是禁止碑的泛濫。
今天,書法所承擔的政治、社會功用已經(jīng)基本卸去,社會的正常發(fā)展當然不能離開漢字,但幾乎用不著傳統(tǒng)的書寫。所以,在更早一些,當電子技術迅猛而來的時候,嗅覺敏銳的人們在擔憂,為漢字的前途擔憂。書法界當然也曾誠惶誠恐,要是有一天真沒有了漢字,書法將何去何從?這不是聳人聽聞,有一段時間,書法走向何方的確是個問題。但是,書法和漢字都沒有人們當初想象得那樣背運,人們驚魂未定便看到書法熱悄然興起,漸漸至于冠蓋相望,最終成為當代顯赫的藝術門類。稱其顯赫,是因為書法在當代牽動了一個涉及眾多階層的人群范圍。三教九流無不關涉,官員、富豪、名流、教授、專業(yè)人士,甚至誕生了一批職業(yè)書法家。

成功人士在功成名就之后迷戀書法,是社會資源對書法的反哺,這使得書法影響社會的廣度無所不包,滲透社會的深度不可限量。在這一點上,幾乎沒有哪一個藝術門類能夠和書法攀比。仕途顯赫的高官和各界名流為何對書法還要戀戀不舍?就是要錦上添花。出現(xiàn)這樣的熱點,前些年是想象不到的。當書法漸漸遠離日常的社會生活的時候,人們先是厭棄,接著是悵然若失,很快便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我們與書法早已難舍難分。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整個社會不滿足已有的現(xiàn)代化成就,需要在酒足飯飽以后更能心曠神怡。中國人喜歡書法不足為奇。所以,也不必把忙碌的官員或社會名流對書法的熱衷看作附庸風雅,他們一樣需要陶冶情操,這總比吃喝玩樂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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