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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語言|上海話的現狀與未來
最近,一個名為《鄉(xiāng)音》的關于上海話的紀錄片在朋友圈走紅。在片子里,不少父母都是上海人的小朋友已經無法流利地使用上海話說出自己的姓名,這點引起一些上海家長的深深憂慮。毫無疑問,上海話在這些年里遭受巨大沖擊。在未來,上海話在下一代或下幾代上海人身上能否保存,如何保存,是一個值得反復探究的問題。

這些年來,推廣普通話與保存上海話的爭論持續(xù)不休,甚至爆發(fā)過多次極富爭議的事件。例如,《新民晚報》在2009年曾發(fā)表一篇文章,提出“說上海話沒文化”的觀點。又比如2011年,閔行一位中學女生使用上海話回答問題,被老師要求寫檢查。每一次這類事件都在民間引起巨大的反響,在一些論壇和微博、微信等公共空間里,由上海話引發(fā)的地域爭吵也屢見不鮮。
所以,上海話的現狀已是一個不可回避的社會問題、公共問題。從教育政策看,上海話已被列入很多中小學的課程,但是總體效果并不好。教育效果不好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點,依據教育學常識,缺乏嚴格考試的課程都不會產生作用。所以有專家認為,如果試圖提高上海同學的上海話能力,重要的不是把它納入教學系統(tǒng),而是要納入考核系統(tǒng)。
但是上海的情況極為復雜,在上海積極推行上海話的話,一定會遭遇巨大阻力。根據最新官方調查,目前上海的總人口是2420萬左右,其中常住戶籍人口1340萬,外來常住人口980萬,戶籍常住人口的比例為59.5%。由于還有不少流動人口,所以我們在上海平時接觸到的人里,就有超過40%的人口是外來人口,他們的母語都不是上海話。即使在戶籍人口里,還有相當比例的新上海人,他們的母語也不是上海話。要讓上海人堅持說上海話并不容易,要讓新上海人說上海話則更難。
所以,我們在討論上海話的前景之前,先要弄清楚幾個基本問題。第一,什么是上海話;第二,什么叫會說上海話;第三,目前在上海,不同人群說上海話的能力到底怎樣;第四,是否會說上海話,對個人的生活會有怎樣的影響。
關于什么是上海話的問題,錢乃榮等學者都已經從語言學層面做過深入研究。一般大家認同的上海話的歷史大約一百多年,起源于松江等郊縣,在上海市區(qū)融合了蘇州、寧波、浦東等各地的方言,甚至借鑒吸收不少英語,逐漸發(fā)展成為現在的上海話。上海話本身一直在演化過程中,不斷有新的表達,同時逐步淘汰一些舊的表達。
但是,上海話的大量語言特征仍然明確突出,有一定標準。過去有滬劇、滑稽戲以及滬語電臺播音等媒體渠道,提供了一種標準的參照系。在過去幾十年上海人的生活中,大多數上海話使用者都能辨識和判斷上海話的準確性。例如,不少老上海人都對年輕人談話中“我”的發(fā)音表示不認同;也有人對年輕人用“喝茶”取代“吃茶”這樣的用法表示不認同。很多老上海人表示,現在這種不夠標準的上海話泛濫,本身已是上海話危機的一種表現形式。
上海話曾是一種熱門語言。據統(tǒng)計,1949年以前外國人編寫的上海話學習手冊就不下20種。英國、美國、法國等各國傳教士都熱衷于編寫各自的上海話手冊,創(chuàng)造各種發(fā)音標記,還成立了滬語社這樣的非政府組織。當年大量外地來滬的移民,都積極學習上海話,往往在幾年內就能說得一口標準上海話。但時過境遷,現在上海話在上海的地位已遠非當日可比,偶爾有外國人學習上海話,就會成為大眾關注的新聞。
此外,還有很多專業(yè)人士表示,上海話只適用于日常生活的交流,而不適用于專業(yè)討論,上海話中缺少很多專業(yè)詞匯,也確實很少在專業(yè)場合使用。很多上海籍學者在教學和學術討論時,都立即切換成普通話。大家都表示用上海話進行學術交流,感覺會很奇怪。也有個別學者愿意嘗試挑戰(zhàn),使用上海話做學術講座,但基本還處于試驗階段。
以上都是語言學家關心的問題,而社會科學家更關心具體事實,即現在上海到底有多少人會說上海話,上海的年輕人的語言能力如何,新上海人又如何。由于缺乏科學的調查統(tǒng)計,這些事實并不明晰。我們如單純根據自己生活環(huán)境來加以判斷,很可能會出現嚴重偏差,所以需要依據更有代表性、科學性的調查結果來進行分析。
前一陣網上流傳一張柱狀圖,主題是6-20歲能夠熟練使用方言人群比例。在6-20歲這一組,吳語地區(qū)的比例出奇低,最低的蘇州在5%以下,寧波、杭州都在10%以下,上海也不過22.4%,與其他地區(qū)拉開巨大的差距。很多人都對這個結果感到驚訝,用自身經驗加以反駁。從科學方法看,這個圖示結果并沒有說明數據來源和調查方法,也沒有說明不同方言的可比性,因此它總體的可信性就大打折扣,難以當真了。
基于上述考慮,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在2016和2017年進行了兩輪“上海社會認知調查”,每一輪都調查了1000個以上的樣本,調查問卷中也包括上海話的調查模塊。整個調查以分層抽樣的方式,在上海各個區(qū)縣、各個街區(qū)的街頭進行隨機調查。調查地點又涵蓋了不同消費水平的場所,可以比較好地代表上海的各個社會階層。調查員事先都經過嚴格培訓,每份調查問卷也都通過了質量檢驗。
調查對象是18歲以上的成年人,上不封頂。調查中排除了心智尚未成熟中小學生,排除了臨時來上海出差旅游的人群,也很難調查到年紀太大的老人,這些都可能對上海話的調研造成一定的偏差。但這個調查完全在公共空間實施,所以能比較有效地衡量我們在公共場所碰到人群的語言能力。

研究中,我們以“是否出生于上海”作為衡量上海人的衡量標準。這個衡量標準不算太嚴格,沒有進一步追問每個人原生家庭的情況。但我們認為,出生于上海的成年人,已在上海生活超過十多年,足可以用來觀察上海文化對個人的影響。結果發(fā)現,所有上海人中,表示自己會流利說上海話的比重達到96%;而能聽懂但不會流利說上海話的上海人占3.3%;真正不會說上海話乃至聽不懂上海話的上海人,比例在1%以下。這個數據比很多人的悲觀估計要高。我們有理由相信,總體而言,上海人說上海話的能力并沒有太嚴重的退化。
有人指出,年輕一代上海人所面臨的環(huán)境更為嚴酷。年輕人在讀書階段遭遇“推普”壓力,身邊不說上海話的同學的比例不斷增高,產生“同群效應”,會嚴重影響他們說上海話的能力。為了進一步檢驗“年輕一代上海人說上海話能力退步”這個假設,我們又進一步觀察樣本中低于40歲的上海人的語言能力。在40歲以下上海人中,能熟練說上海話的比重大約93.5%,而說得不太流利的比重上升到6.5%,表明年輕人的上海話能力有所退步,但總體仍然不錯。
還有人指出,出生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的上海青年人,上海話語言能力還算可以,因為他們接受教育的90年代,上海外來移民的潮流剛開始,比例尚不是很高。若以出生年齡劃分,90年代可能是一個真正的轉折點。90年代初出生的上海青年,主要在2000年以后接受教育,而那時的環(huán)境對普通話更不利。所以我們進一步觀察調查中低于25歲的樣本,結果發(fā)現只有70%的上海青年人能熟練說上海話,而不熟練的比重上升到了30%。該結果表明,90后上海人說上海話的能力確實明顯下降,有三成人不能熟練說上海話,民眾的很多擔心并非空穴來風。

反過來,我們再來觀察出生于外地、生活在上海的人群的上海話能力,無論他們是否擁有上海戶口。我們發(fā)現,在所有人中,有9.75%的人表示自己能流利地說上海話,而能夠不太流利說上海話的人的比重有30%,兩者相加接近40%。如果單純觀察歲數較大的人群,會說上海話的比例肯定更高。但再來看40歲以下的出生于外地、生活在上海的人,會流利說上海話的比重下降到了3.5%,能不太流利說上海話的比重是32.5%。這表明對于遷居上海的人而言,越是年輕,越是不愿學習上海話,會說上海話的外地年輕人已是鳳毛麟角。
除了調查大家是否會說上海話以外,我們也調查了大家在家中主要使用何種語言,希望籍此探究大家是否愿意在日常、輕松的環(huán)境中說上海話。調查顯示,總體而言,有85%的上海人在家中使用上海話,15%說普通話。這個結果不錯,說明大多數上海人在家中也使用上海話。

但觀察25歲以下的年輕人,情況就不容樂觀。約有60%的年輕人在家里說上海話,而有40的年輕人說普通話。從結果來看,還有一部分能說流利上海話的年輕人,在家里也說普通話。這再一次印證了很多人對上海話的憂慮境況。
在調查中,我們沒有特別具體地考察上海話的能力。很多自信能流利說上海話的人,在一些老人看來,可能已是說一口不太標準的上海話。而那些自認為能完全聽懂上海話,但表達不太流利的人,在另一些人看來已可歸入不會說上海話的類型。所以上海話所面臨的現狀,總是比該調查結果更為嚴峻。
但調查也表明,上海話的境況并沒有網上所傳言的那么不堪。凡是出生在1990年代之前的上海人,基本都能熟練聽說上海話。即使是90后上海人,也有七成會熟練地說上海話。但年輕一代上海人中,確實出現了語言能力滑坡的現象,有越來越多的人不能熟練說上海話,所占比重已是不低。對于更年輕的一代,情況更不容樂觀。
對上海話環(huán)境影響最大的因素是大量外地出生人群的遷入,在上海總人群中已占到近一半。上海話并非他們的母語,而且現在該人群掌握上海話的比例非常低,沒有很強的動力學習上海話。日常語言的分裂極為嚴重,也成為上海社會不合最直接的導火索。上海話本身沒有取得強有力的官方支持,在日常生活中的影響力變得越來越弱,從發(fā)展趨勢看,我們確有理由對上海話的未來產生一些憂慮。
(作者系上海人,現執(zhí)教于上海財經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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