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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鬼怪清單:只要這些動物一出現,必會有災難發生?
中元節剛過,聊聊“魑魅魍魎”及其相關。
“魑魅魍魎”,這個詞的原意是大自然里出現的神仙鬼怪。中國遠古的文化都和大自然有關系,神仙鬼怪也和人一樣來自大自然。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劉宗迪在新書《〈山海經〉的世界:妖怪、萬物與星空》中,曾介紹《山經》中記載的妖怪的秘密,給妖怪拉清單。
“透過這些記載,我們可以回到妖怪們最初的誕生之地,真切地了解妖怪的發生機制,看看在古人心目中,這些興風作浪、興妖作怪的‘妖怪’,究竟長什么樣子,它們又是如何從原本平凡無奇之物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妖怪的。”
給妖怪拉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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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迪 文
本文為節選,原刊于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11

新刻山海經全圖(清代年畫)
如果我們只是孤立地看《山經》中各條靈異動物的記載,無疑會將這些動物視為可怕的妖怪。比如《中山經》記載的豐山之中有一種野獸,其狀如同長臂猿,全身是黃色,瞪著血紅的雙眼,長著血紅的大嘴。書中說此獸一出現,“國有大恐”,整個國家就會被籠罩在恐懼之中,而一個如此令人恐懼的怪獸,卻偏偏叫“雍和”,聽名字像是一個給世界帶來和平的吉祥物,越發給它增添了詭異色彩。
突如其來的現象、偶然出現的陌生之物會讓人恐懼,而按部就班、有規律性的東西,卻讓人心安。突然遇到一個妖怪,會很嚇人,但是,如果妖怪經常出現,或者成群結隊出現,你就會發現妖怪們盡管長得千奇百怪,但其“人設”和行為方式其實都差不多,也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了。妖怪,歸根到底就是反常之物,沒有規律性可言,但是,一旦你發現了妖怪的規律性,妖怪也就無怪可言了。要發現規律性,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歸納法,把同類的現象或事物都擺出來,拉一個清單,通過對比、分析,看看它們有什么共同性、相似性。妖怪怕拉清單,跟隱姓埋名的奸細害怕警察查戶籍,是一個道理。
古人其實早就已經深知這個道理,因此很早就給妖怪拉清單、造戶籍了。1975年,在湖北省云夢縣一個叫睡虎地的地方,發現了一座秦代古墓。考古學者從墓中挖出一千多支寫著文字的竹簡,竹簡內容大部分是秦代的法律條文,不過其中有一篇《日書》簡,主要內容是根據日期、時辰、方位判斷出行、動土、嫁娶、做官、喪葬等事宜的吉兇。
《日書》中有一篇叫《詰咎》,記錄了數十種經常在人的家宅中出沒、禍害人間的魑魅魍魎,比如無緣無故攻擊人的刺鬼、喜歡戲弄人的誘鬼、給全家人帶來瘟疫的棘鬼、偽裝成犬進入閨房調戲人家女子的神狗鬼、大暑天令室內寒氣逼人的幼龍、讓女子無緣無故就唱起悲歌的陽鬼等。其所謂“鬼”,就是各種妖怪。簡文一一說明了這些妖怪的名字、征兆、禍害,尤其是說明了驅逐、殺死鬼怪的辦法,這篇《詰咎》,其實就是一份記錄當地各種妖怪的清單。
簡文中有些記載很有意思,其中有好幾種騷擾人家閨房的好色之鬼,比如:
女子不狂癡,歌以生商,是陽鬼樂從之。以北鄉□之辨二七,燔,以灰□食食之,鬼去。
女孩子平時不瘋也不傻,無緣無故地唱起哀傷幽怨的歌,這是被喜歡上她的陽鬼附體了。要治此鬼,家人從北墻上摘十四片花瓣,燒成灰,讓姑娘混在食物里吃掉,鬼就會離開姑娘的身體,不再來騷擾她。
又如:
鬼恒謂人:“予我而女。”不可辭,是上神下娶妻。系以葦,則死矣。弗御,五來,女子死矣。
這種好色之鬼,一旦看上人家女兒,總是纏著人懇求:“把你家姑娘送給我當媳婦吧,把你家姑娘送給我當媳婦吧!”這家的父母無論如何推托,鬼都纏著人不肯離去,這其實是天上的神來到人間找媳婦。治這種鬼的辦法,也是讓姑娘在身上系一根蘆葦,這個鬼就會嗚呼哀哉。如果不及時治他,這個鬼會不斷登門拜訪,來過五次之后,女孩子就沒命了,也就是被鬼勾走當媳婦了。古人相信蘆葦可以辟邪,所以過年時要在門上系葦索,即用蘆葦編織的繩子,日本至今還有用稻草編成的注連繩辟邪驅鬼的習俗,連繩就近似于中國的葦索。
這幾條記載已經初具志怪故事的雛形,但又有著濃郁的鄉土氣息,顯然是當時民間流傳的妖怪故事,想必有切身經歷為基礎,而不會是文人的向壁虛構。這些故事如果傳到蒲松齡、袁枚耳朵里,肯定會被他們添油加醋一番,演繹成哀艷動人的故事。但秦代人記錄這些遇鬼案例,卻不是單純為了講故事,而是為了給百姓除妖治鬼提供指南。
這篇竹簡的開頭一句說:“鬼害民妄行,為民不祥,告如詰之,召,導令民毋罹兇殃。”妖怪鬼魅恣意妄行,禍害百姓,故官府將各種鬼魅害人的狀況昭告天下,令百姓周知,以免受到惡鬼的禍害。可見,這份“錄鬼簿”是有實際用途的,旨在將鬼的名稱、行為和危害以及懲治它們的辦法布告天下,以利于百姓消災避害。
出土這些竹簡的古墓的墓主名叫“喜”,是秦代的一位地方治安官。墓中出土的一篇《封診式》簡文,說的是調查案件、勘驗現場、審訊案件等方面的方法和規定,說明墓主生前的主要職務就是偵查、捉拿、審判罪犯,相當于現在的“片兒警”。
在這位“片兒警”的墓中除了殉葬記錄捉拿罪犯法條的簡文,還殉葬了《詰咎》這樣的妖怪名錄,說明古代的地方治安官不僅管捉賊,還管治鬼,賊和鬼,都是影響地方安寧的禍害,捉賊和治鬼,也都離不開明辨是非真偽的洞察力。
降妖除怪,在上古時期是地方治安官的兼職,到了后來,有了專門負責替人間降妖除怪的道士,歷代的道士們肯定都有像《詰咎》這樣的妖怪名錄,此類妖怪名錄大概只是在道士行當內秘傳,外行人鮮有所知。
晉代道士葛洪的《抱樸子·登涉》,就是一份當時的山中妖怪名錄。葛洪在篇中提到,有人問他辟山川廟堂百鬼之法,他說,除了佩戴道符之外,還需熟讀《百鬼錄》《白澤圖》《九鼎記》等書,了解天下鬼怪的姓名,百鬼自然回避。《百鬼錄》《白澤圖》《九鼎記》大概都是當時流行的妖怪名錄,《百鬼錄》《九鼎記》久已散失,已不可考。根據《左傳·宣公三年》記載,夏代的時候,天子令各地諸侯將當地山林川澤之中隱匿的各種魑魅魍魎用圖像畫出來,上報朝廷,朝廷用九州進貢的青銅,鑄造九座銅鼎,將各地呈報的魑魅魍魎圖像鑄在鼎上,布告天下,曉之于眾,如此一來,老百姓進入山林川澤,砍柴打獵,就不會遭遇不測了。《九鼎記》一書,大概就是依托這個故事而來。
傳說黃帝巡守四方時,在海邊得到一只會說人話的神獸,名叫白澤。白澤通曉世間一切鬼神妖精的秘密,黃帝向它請教天下鬼神之事,白澤一五一十向黃帝報告,共提到一萬多種鬼神妖精。黃帝命人把白澤的報告記下來,就是《白澤圖》這本書。這當然只是道士們編的故事。《白澤圖》曾著錄于《隋書·經籍志》,說明唐代還有這部書,但其書今已不存,《太平御覽·妖異部》存數十條,敦煌遺書中有《白澤精怪圖》,與傳世《白澤圖》佚文或異。《白澤圖》稱“圖”,說明其書原本有圖,敦煌《白澤精怪圖》就有部分條目配有插圖。把妖怪的長相畫出來,更方便降妖除鬼者按圖索驥,緝拿妖魅,就像緝拿兇犯的通緝令往往配有兇犯的照片一樣。《白澤圖》今存數十條,可以看出其記述體例,依次記述精怪的名稱、狀貌、居處、習性以及劾制的方法,跟睡虎地秦簡《詰咎》篇的記述體例頗為相像。比如:
故溷之精名曰卑,狀如美女,而持鏡,呼之使人知愧。
茅廁精長得像美女,名叫卑,拿著鏡子叫她的名字,她就會羞愧難當,遮面而遁。
故井之精,狀如美女,好吹簫。以其名呼之即去。
古井、枯泉的妖長得也像美女,喜歡吹簫,喊她的名字,她就會離開。
左右有石,水生其間,水出流千歲不絕,其精名曰喜。狀如小兒,黑色。以名呼之,可使取飲食。
石間泉水,年長日久,千歲不絕,其中有水精居住,名字叫喜,長得像一個黑小孩,知道了他的名字,就可以使喚他取來各種美味佳肴。
總之,妖精雖可怕且善于變化,但只要熟讀《白澤圖》,掌握了妖怪的秘密,就不僅可以避免遭其禍害,而且可以使喚它們,甚至可以烹而食之。

《白澤精怪圖》 敦煌寫本殘卷
《山經》里的那些靈鳥妖獸,一露面就洪水暴發、天下大旱,乍看實在可怕,但我們不妨用《白澤圖》的辦法,把散居于《山經》群山之中的妖怪們召集在一起,給它們拉一個清單。我們會發現,一旦拉出清單,找出它們的行動規律,這些妖怪的本來面目就會立刻真相大白。
《山經》全書記載的一旦出現就會引起大水、大旱、大兵、大疫或者大豐收、天下和平安寧之類的動物共51種,其記述體例大同小異。我們可以按照這些動物的所在地、名稱、長相和引發的災異,給《山經》的妖怪列一個清單:





左右滑動查看妖怪清單
由此表可見,《山經》關于這些靈異動物的記載體例幾乎一以貫之,無非是說“某某山,有某某動物,其狀如何如何,其名曰某,見則有何災禍”,依次說明該動物的所在、長相、名字以及由其引發的災禍,與《白澤圖》的記述體例頗有相通之處。
這一記述體例中,關鍵是“見則”一語。每一條記載中都有此語,正是此語將一種動物與某種災禍聯系起來,將兩種在科學意義上毫不相干的事物和現象捏合到了一起,賦予某種動物以某種為普通動物所不具有的靈異效應,從而打破了自然秩序固有的同一性,將一種動物變成了妖怪。簡言之,正是“見則”一語造就了《山經》的妖怪,這兩個字也是理解《山經》妖怪的關鍵所在。
“見”,讀作“現”,出現的意思,說某某鳥獸“見則”天下大旱、大水、大風、大疫、大兵,意為此種鳥獸一旦出現,就會發生此類天災人禍。絕大多數人會把這個敘述理解為“某某鳥獸導致了災禍”,所以它們被當成了妖怪,就像《西游記》《封神榜》中一登場就會日月晦冥、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的妖怪一樣。最早注釋《山海經》的晉代學者郭璞就是如此理解這些記載的。
其實,可能是我們自己想多了。若心中沒有預先存有妖怪的觀念,而是以平常之心理解《山經》這些某某動物“見則”大旱、大水、大疫的記述,其字面意義不過是說,某種動物出現時會有洪澇、瘟疫之類災害——這些記載僅僅意味著動物的行為跟自然災害之間存在著相關性,并不意味著某種動物的出現與自然災害之間的因果性。
也就是說,《山經》中此類靈異動物記載,原本并沒有什么神秘性。干旱、洪澇、大風、地震等自然災害會對自然環境、生態和動物行為造成巨大影響,瘟疫、戰爭、大興土木,雖然不會直接影響動物行為,卻會影響人類行為,從而間接影響自然環境和動物行為。因此,動物行為就成為反映天災人禍的晴雨表,可被作為預示天災人禍的征兆。這反映的不過是眾所周知的預兆觀念。
古代生產力低下,自然災害頻發,人類對于天災人禍缺乏抵御能力,因此必定十分注意災難的預測,自然會注意到災害發生時的動物異常行為,并將它作為預報災難發生的征兆。古代山林未辟,鳥獸眾多,鳥獸就棲息在人類家園附近的林藪叢莽之中,每當自然災害發生時,受生存環境變化的影響,某些平時難得一見的動物會突然出現,甚至大量聚集,《山經》所謂的某某動物“見則”大水、大旱、大風、大疫、大兵之類的記載,其實就是說的此種現象。
直到現在在民間流傳的一些氣象、農事諺語中,仍有大量此類預兆知識,諸如“泥鰍跳,風雨到”“燕子低飛蛇過道,螞蟻搬家山戴帽(即將陰天下雨)”“喜鵲搭窩高,當年雨水澇”之類的諺語,與《山經》所謂長右“見則郡縣大水”、鱄魚“見則天下大旱”之類的記載,都是以某種動物的出現、遷徙、聚集等反常行為,預報天氣的變化。
題圖:十驎 繪,選自《山海獸》(版本,活字文化策劃 中信出版社 2017-11)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原標題:《劉宗迪|《山海經》鬼怪清單:只要這些動物一出現,必會有災難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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