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本文有劇透

今年的戛納電影節上，韓國導演樸贊郁的新作《分手的決心》贏得最佳導演獎；除此之外，它還拿到了影評人打出的場刊最高分；中國演員湯唯在片中的表現也備受外界好評。日前又有消息傳出，《分手的決心》將代表韓國沖擊2023年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說它是2022年迄今為止最具話題性的韓國電影，恐怕也不為過。

《分手的決心》海報

《分手的決心》講述樸海日飾演的刑警海俊因為調查出入境前官員的爬山墜亡案件，認識了他年輕美麗的中國妻子宋瑞萊（湯唯飾）。通過觀察身為殺人嫌疑犯的瑞萊，已婚的海俊漸漸被她吸引，在瑞萊洗清嫌疑后，兩人也繼續交往。然而，海俊無意中發現了瑞萊試圖隱藏的一些事情，導致兩人的關系分崩離析。一年多后，海俊與再婚的瑞萊相遇，而瑞萊的第二任丈夫又遭遇不測，她也再度成了海俊的調查對象。

在戛納的首映禮上，樸贊郁表示，“感謝大家前來觀看這部冗長、乏味又老套的電影。”這番言辭雖是自謙，但《分手的決心》兩小時又二十分鐘的片長，實在也不能算短。至于乏味與否，相比《我要復仇》《親切的金子》《老男孩》《小姐》等樸贊郁的前作，《分手的決心》的戲劇沖突的確要弱化許多，無非是披著刑偵片的外衣，實際講了一段兩個不該相愛的人的錯位羅曼史。不過，但凡看過以上這些電影的觀眾，還是不難發現《分手的決心》是非常樸贊郁的一部作品。

《分手的決心》劇照

首先是以濃烈的色彩作為畫面的主色調。從湯唯的衣著、家中的壁紙、男女主人公前往游覽的寺廟等，《分手的決心》中充盈著藍綠和絳紅這兩種顏色。前者是一種非常奇妙、因人而別的顏色，有人眼中是藍，有人眼中是綠，就好像是海俊眼中的瑞萊，撲朔迷離，令人捉摸不透。絳紅則能營造出柔美、羅曼蒂克的意境，好似海俊與瑞萊相處時的氛圍。

還有就是蒙太奇的銜接，不論是頻繁打破時間與空間的制限，還是以主人公的視線達成切換，都是標準樸贊郁式的。當然，這些技法的運用并非是為了炫技，觀眾也得以跟著角色的第一視角去觀察，繼而達成一種沉浸式的觀影效果。

《分手的決心》劇照

而《分手的決心》的故事主線，就是脫胎于樸贊郁曾在隨筆中透露的他自青年時代起就鐘愛的B級片：明明清楚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的男人，卻因為遇到所謂“蛇蝎美人”（Femme Fatales），一時或一世失了心智。樸贊郁口中的“老套”，本質上是《雙重賠償》《漫長的告別》《繡巾蒙面盜》《馬耳他之鷹》《上海小姐》等經典黑色電影的傳承。這類電影，相比劇情是否足夠曲折離奇，角色的形象和彼此之間的化學作用往往更有看頭。

片中的刑警海俊，在遇到瑞萊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為了工作，寧愿選擇跟妻子當周末夫妻；深夜時分，相比睡眠，更樂于蹲守監視嫌疑人；在自己家里，還將懸案的照片貼滿一整面墻。另外，電影開始就通過海俊追蹤另一宗殺人案嫌犯的經過，強化了他鍥而不舍、不惜一切“抓活的”的好刑警的形象。

事實上，海俊對于瑞萊的在意，首先也是出于她嫌疑人的身份——她這個人本身就是他最愛的案件的一部分。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反襯出他后來面對瑞萊時的“完全崩壞”，也就是瑞萊眼中“愛過”的證據。這次“崩壞”直接導致他放棄自我，連同他對于工作的態度也隨之改變，徹底成了空心人。這也是他為什么在與瑞萊重逢后，沒有動力再去愛一次的原因。

《分手的決心》劇照

從自信滿滿到一蹶不振，海俊這個角色始終有足夠的自洽性。當然，演員樸海日的表演也無可挑剔，從《殺人回憶》中的連環強奸殺人案嫌疑人，到中國朝鮮族導演張律的《慶州》和《詠鵝》里的中年男子，他一直是一位不靠表情去表演，而是長于氛圍營造的體驗派，這次《分手的決心》里角色心境的前后變化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相比之下，瑞萊這個角色就有些先天不足。為了塑造她蛇蝎美人的形象，電影在一些細節上還是頗值得玩味的。比如說她每次跟陌生人見面，會強調自己韓語說得不好，先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似乎如此一來，說錯什么話做錯什么事都是值得原諒的。而在審訊室里吃到包裝考究的壽司外賣時，她會不經意地望向袋子上的店名，確定是來自高級的店里，暗含她此時已經明白面前這個男人對自己有好感。又比如她明明有恐高癥，為達目的，卻能克服自身的弱點。雖然她與海俊相處時常常一臉天真，但她在二度結婚后，明知丈夫到處欠錢，卻還是自顧自地大肆揮霍購買奢侈品，可見她對于物質并非沒有渴望。

《分手的決心》劇照

然而，這樣可以不斷有愛人但最愛還是自己的蛇蝎美人形象，到了影片下半程，卻真正崩壞了，變成深陷情網無法自拔的傻白甜——即便是影片開始的那段雙重凝視，也不足以支撐起這種遽變。不但在丈夫面前完全露出破綻，甚至為了已經不愛自己的男人去鋌而走險，甘愿獻出一切，回到了王佳芝的老路上。這怎么也不像從弒母的罪行中死里逃生，又想方設法擺脫獨占欲非一般的丈夫，好不容易在異鄉站穩腳跟的女人，會做的出來的事情。這樣的前后不一，無疑極大地消弭了蛇蝎美人的魅力所在。

導演樸贊郁和影片另一位編劇鄭瑞景都曾在采訪中透露，瑞萊這個角色是為湯唯度身定制的。有些可惜的是，除了角色本身的問題外，湯唯的表演也有缺憾。奇怪的是，她在說韓語對白時的表演比較貼切角色，反倒是說母語對白的橋段，生出些許造作的違和感。

《分手的決心》劇照

所謂蛇蝎美人，在西方電影中相當常見，她們或性感逼人或楚楚可憐，不論是銀幕上被出賣的男人還是銀幕前的觀眾，最后都無法真正去憎恨她們。說白了，蛇蝎美人的魅力是超越道德觀的；或者應該說，對于道德觀的顛覆，令她們平添一種別樣的魅力。可能因為東亞地區推崇的儒家向來講求女性的賢良淑德，所以在東亞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蛇蝎美人形象相當少見。《白日焰火》中的桂綸鎂可算一例。在男性強權世界中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她，由始至終只想著自己如何生存下去，對所有能決定她命運的男人，都是采取不含感情的順水推舟的態度。相信隨著女性主義的崛起，能真正令觀眾沉淪的蛇蝎美人，在未來的亞洲電影中會越來越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