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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冊II|⑨關于魅力之都的三十個秘密
【編者按】疫情之后,周平浪時常騎車游走在上海街頭,隨時停下,拍照,再次上路。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了,又好像完全沒變。作為一個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的“新上海人”,周平浪的生活已經完全和這座城市糾纏在了一起,這種復雜的情感也出現在了他的照片里。歌手龐麥郎曾在《我的滑板鞋》里將找到滑板鞋的城市稱作魅力之都,他用濃重的口音唱出了一個小人物在大都市里追逐夢想的酸甜苦辣。那么,上海是一個魅力之都嗎?這對周平浪來說,也是一個問題。
相較于前兩者的音樂和攝影,本文作者三三用文字延續了關于“魅力之都”的討論,這篇標題為《關于魅力之都的三十個秘密》最初看起來是對周平浪三十張照片的回應,在這個過程中,三三好像是覺得“三十”這個數字太過野心勃勃了,于是,她就把秘密的數量削減到了十個。與此同時,魅力之都也從周平浪用相機從真實都市里拓寫下的場景,變為了照片里從平面中生出的片段,給了這層合作想象的空間。

周平浪作品
關于魅力之都的三十個秘密
三十個秘密,似乎有點超額。否則,魅力之都就成了一條魟魚,背脊上載負著密密麻麻的斑點。我們由此打算將其攔腰砍斷,先談其中十五個秘密。十五或是吉利的數字,天氣通常預報十五天,美洲新大陸在十五世紀被發現。在古代,十五歲的男孩要在十五月圓之夜踏上從軍的征程。盡管如此,列舉魅力之都的十五個秘密,仍然需要耗費太大的工作量。于是,我們希望將數字再次折疊,例如減少到八個秘密(我們相信,魅力之都偏愛偶數)。為了表達我們的誠意,我們依照四舍五入,使即將揭曉的關于魅力之都的秘密達到十個。
10、魅力之都的動物有自己的心意

周平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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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它們不會成精——“成精”是一個多么落后于信息時代的蛻變方式,它們無疑會拒絕。在魅力之都,動物是一群更深邃的居民,保留著最全的種屬:貓、狗、熊、黃鼠狼、鷹、蠑螈、印度蟒、一些不愿意露面的龍等等。有一次,我們就幸福度問題采訪一只橘貓。橘貓表示沒有時間,它只是出來買報紙,家里還有仆人在等它。與貓類相比,狗類采訪對象顯然更容易親近。然而,它們有時會暴露過于調皮的天性,例如成群結隊跳進我們工作人員原本對準草叢的攝影鏡頭,尋找隱蔽角落,各自躲藏。這張照片被我們用于“每日猜謎”欄目,謎題是:猜猜畫面中究竟有幾只狗?智商超過兩百的讀者才有可能看出正確答案。
9、魅力之都的高樓擅長形變

周平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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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好萊塢的想象力僅發展到汽車人的變形。但在魅力之都,“可變性”已普及到城市建筑,摩天大樓的變化閾值尤其高。有時你走在路上,看見一座豎立著的巨型鋼琴,或是一只紅色的加長版大蜻蜓,可能都是高樓所變。也有一些高樓是多嘴的,它們身攜電子屏,不時發揮高級擴音器的功能,將文字化作一種吶喊。相對常見的字幕是:I Love 魅力之都。事實上,根本沒有人不愛魅力之都。
8、魅力之都沒有“暫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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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碰巧看到“暫停鍵”,那只是一個玩笑。
7、在魅力之都,輪船夜夜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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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上,我們并不應該關心輪船,畢竟它屬于一種因低效而遭替代的城際交通工具。在魅力之都內部,輪船多起裝飾作用,服務于市民與旅客的審美情趣。如我們所知,明末張岱以“夜航船”為題寫過一本隨筆錄,取長夜航行時人們在艙內笑談古今之意。而在魅力之都,這種由古代演變而來的肆意揮灑之情完全能夠成倍擴張。在賽博朋克時代,夜航船是人群交匯狂歡的介質。人們站滿甲板,等候輪船往更深幽處開,而夜晚將以某種更徹底的形式將他們摟在懷中。然而,人們并不知道夜航船的終點在哪里。它通宵達旦,沒有一刻停止。
6、每個人都擁有一件魅力之都制服

周平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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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學英語的時候,我們列出policeman 、doctor、secretary、lawyer……通過核實身份,我們解析壓縮包似的緩緩捕捉著魅力之都的制服。在這八個小時內(有些人的每日工作時間更長),一個人等同于他的制服,而魅力之都恰是在無數件制服的維護下加以運轉的。當然,這些制服各不相同。可是在午餐時間,當你看到各色制服出現在同一間餐館,比如說在麻辣燙店揮著號碼牌排隊,比如說在咖啡店把美式咖啡當作一種自我澆灌的營養液,你不禁開始懷疑,這些制服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區別。
5、大霧與魅力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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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力之都平均每周有一天大霧。在霧中,有人可以看見一切,有人的心靈與眼睛終于合二為一地通往失明——兩者都是合理而親切的。我們曾聽說一則趣聞,在一個深夜營業的Club,人們以為夜霧忽然穿過叢林,繚繞在身邊,直到他們發現一切誤解都源于人手一支電子煙。
4、路邊的女孩禁止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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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三點是確鑿無疑的:第一,魅力之都有許多女孩。第二,魅力之都的女孩充滿魅力。第三,源源不斷的女孩正往魅力之都涌來。在魅力之都,女孩自有保護光環,從不害怕獨自出行。她們散布在條條大路上,用食草動物、猛禽、乃至顯微鏡、哈哈鏡等各式各樣的目光打量著城市。在一個夜晚,我們看見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孩蹲在梧桐樹下。根據她為自己設計的形象:紫色襯衫,緊身裙,平底白鞋,長發向后綰成髻;在她支起手臂前,胸口的工作牌若隱若現——我們推斷她從事服務性行業。此刻,她避開顧客們的需求,逃出工作場地的后門如同私奔公主,接著就在梧桐樹干的庇護下享受獨屬于她的時刻。她抽著煙,手機屏閃亮,我們仿佛聽見她的呼吸聲正在穿透屏幕反射的光線。在具有銅銹質地的暗綠背景下,光線凝聚在她的臉上,平靜而神秘。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切與你無關。
3、在魅力之都,隧道通往不同的時空。

周平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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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根據市民錄音整理)我小時候,幾乎人人住弄堂。房間總共十幾平米,母親陪嫁的箱子鋪毯子作床,兄妹五人在上面擠成一簇。半夜里,月色敲窗,白茫茫的光暈中盛滿細灰。外面是廚房共用空間,睡與醒之間,時常聽見鄰居開自來水龍頭的聲音。有一天晚上,失眠隨水聲蒞臨。我眼睜睜盯著天花板,直到它變得愈發明亮,而非消解為夢的一部分。我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跨過身旁正沉睡的軀體,獨自闖入敞開的城市之夜。那時我七、八歲,或者更小一點,這使記憶的可信度很低。盡管如此,我記得自己沿著熟悉的路一直走,將樟樹、閉門餐館、胭脂店、小桃園街都甩在身后。漸漸地,我走到一條新的馬路。再往前將近五百米,隧道正張開幽暗的口等待著我。隧道里的光線呈橙黃色,像為眼下的人生增加一層充滿時差的濾鏡。隧道里只有我一個人,但我毫無猶豫地往深處蹚去——那些光仿佛被融化了,變得粘稠而溫暖。事到如今,我仍然記得走在隧道里的感受,我深信它通往另一個時空。走出隧道,即一場新的世界。很多年來,每當我把那晚的經歷說出來,贏得的不過是聽眾的質疑。但在一些難以言明的時刻,我非常確定它真實地發生過。
2、口罩——魅力之都市民最新的相似性

周平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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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研究表明,戴口罩會提升大部分人的顏值。進一步得出,一個人面孔被遮蔽的面積與容貌指數成正比。有意思的是,在集體與口罩緊密捆綁的這兩年里,人們并不感謝口罩。許多市民都心懷叛逆,一有機會就脫下口罩,以便外界盡情洞悉自己的不完美。據市場調查,35%的人表示對口罩帶來的同質化趨勢感到不滿,尤其臉盲更無法辨認;29%的人為戴口罩時的窒息感而苦惱,盡管他們已確認人生本身就帶點窒息;21%的人認為口罩的設計缺乏藝術性,而在口罩表面做涂鴉裝飾的效果適得其反;15%的人在煙癮犯罪時因必須佩戴口罩而不得不加倍忍耐。有一個人在百貨商場的巨屏上看見自己戴口罩的演講視頻,恍惚間,以為是一頭突然亮相于城市的蹇拙猛獸。
1、關于魅力之都的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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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常常被與熱力學第一定律聯系在一起,羅伊·安德森就做過此類事情。在一部電影里,安德森放置了這樣的臺詞:
一切都是能量,并且能量不會被毀滅,它是無止盡的,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所以說,我們的能量永遠不會消失,可能再次相遇,在幾百萬年以后。(男孩對女孩說)到了那時候,你也許會是一個土豆,或者一個番茄。(女孩說)我更想變番茄。
在無數不可復制的沙漏之中,一種能量逐漸轉化為另一種——魅力之都便由這些流動的線條構成。在某些時刻,沙漏之間也存在彼此窺探(正如鏡子與鏡子),他者的節奏將成為自我的一根新弦。假如一個人的感官足夠靈敏,他能察覺到整座城市都在發生的互動。這種無盡向四周延伸,淹沒邊界,又塑造新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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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瞬間的無盡,而在幾百萬年以后,我們則有機會成為土豆或番茄。在魅力之都,每個人有自己喜歡的蔬菜。至于在我們辦公室,最受歡迎的未來自我載體是猴頭菇。
文字作者簡介
三三,青年作家,1991年出生,作品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花城》等刊物,多有選載,曾獲2020年“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俄羅斯套娃》。
攝影師自述
新冠疫情爆發之后,出差少了,我在上海拍照。不太敢坐地鐵,2020年出門都是騎共享單車,一年下來APP統計里程超過了2500公里。騎自行車很自由,隨時可以停下拍照,聊天,有益身心健康。
疫情發生后的上海,很多特質更明顯暴露出來。疫情中的空城,和以往過年時的感受完全不同,上街的人是很少,但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房子里,只是避免出門,除非迫不得已,想象中社會動蕩時期的樣子。后來恢復的過程,街上很多店鋪倒閉,慢慢換了一批,增加的主要是酒吧咖啡館,其次是飯店。街頭似乎多了一絲及時行樂的氣息。
霓虹閃爍、車流轟鳴,綿長而無常的生活中,一切都變了,又好像完全沒變。微妙的規則與瘋狂,普通人的生活與更深層的集體意識,營造中的紀念碑。嵌入系統的贏家進入中心生產,不事生產的人去邊緣生活。城市騰籠換鳥,膨脹和收縮兩面一體,人的進退無非兩端,一端是世界盡頭,一端是冷酷仙境。
《我的滑板鞋》像一個寓言故事,龐麥郎將找到滑板鞋的城市稱作魅力之都,他的成功失意乏味,他對未來的急迫和對現實的忍耐,于我都是真實的瞬間自我感動,和稀薄的共情。那我在離開故鄉的時候是想要尋找什么呢,上海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魅力之都嗎?我對上海有著極其復雜的情感,不知不覺地生活了二十年,生活已經完全和這座城市糾纏在了一起,成為一名新上海人,所有的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就像想象中的婚姻,愛過,恨過,累過,心生倦意,但生活還是順流而下了。
這組照片本來不叫摩天樓,但是回頭翻看照片,這組照片恰好主要在疫情期間拍的,帶出來很多符號和氣氛,都是那個方向,就是大城市隱隱浮現的終局景象。比如那會一個明顯可以觀察到現象,就是曾經燈火通明的大樓,因為在家辦公,夜間不再發光,同期正好看了J.G.巴拉德的摩天樓(High-Rise, J.G. Ballard),一下子就進去了。發現這本小說的來處也包括他在上海的生活經歷。
風水流動,蟲鳥掠過,地鐵送運,我順著本能在這座城市流轉,觀看,像貪食蛇一樣積累照片,從一切能進入之處掠奪意義,又浮于印象。好在龐麥郎還在走他的人生后半程,這個故事還有未完部分。
攝影師簡介
周平浪,1988年生于浙江臺州,復旦大學哲學學士,倫敦藝術大學傳媒學院新聞攝影與紀實攝影碩士,現為澎湃新聞攝影記者。
“澎湃新聞/視界”發起“上海相冊”項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攝影師群體代表性作品,從宏觀、微觀層面呈現給讀者一系列關于上海各時期、各領域的影像,并通過與上海作家這一群體的合作,收集撰寫屬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種關于城市發展脈絡新的表達方式和觀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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