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上海相冊II|②時間幻覺
【編者按】一次偶然機會,曹建國在去上海北部地區寶山的路上,發現當年戰爭遺留下來的碉堡,這讓他聯想起六十多年前數千將士血灑寶山的壯烈場景。心生感慨的他拍攝了系列專題《戰爭與和平》,專題借助夜間布光手段,渲染烘托了主題的氣氛,表達了對“戰爭與和平”的思考。
“拍攝的過程就像與無數個靈魂的對話。”曹建國說。
如果說曹建國用攝影建立起了歷史與自我的聯系,那王占黑則從這些照片里找到了自己關注的線索——由 O、I、V 構成的標記。在這些通常帶有反戰意味的標記中,她陷入了“時間幻覺”,時而進入游戲,時而幻化成影集,又時而變成記憶里親人的往事。那里面,標記不斷閃現,不同年代的不同景觀、藏有一個人的部分靈魂的物體、在手腕上畫著的隨著皺紋起伏的手表,它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這是她與這些照片的對話。

大江的呼喚
時間幻覺
一
搬家后,我上班的路線有所改變,乘地鐵的時間短,步行時間長。出于解鎖最佳方案的職業習慣,我在前兩個禮拜內嘗試了從各出站口到公司的多種路線,最終發現時間差都在一分鐘以內,精準得如同游戲初始設置。
五月潮濕,每天走在傘下,總覺得再曲折的路也是一通到底的。放晴之后才發現,最常選用的路線里有一段是拆遷區域。居民樓差不多搬空了,門窗被水泥封死,只留下兩堵磚墻的縫隙得以過身。這些地方容易一夜消失,也容易被無端擱置下來,常久地以殘缺狀態同各類新景致并存。在此之前,雨水日復一日地沖刷,磚頭發爛,墻上的“拆”字也正在喪失原本血淋淋的氣質。

淡忘的地方
那段路的第一個“拆”字褪去顏色后,我發現墻面上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微小標記,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我回憶了很久,難以確認它們是否此前就在那里。比如自己身上的某些痣,長了幾十年,突然在某天洗澡時被發現,也并非沒有可能。然而消失的“拆”字越多,我所見到的圓形標記就越多,它們出現在對應或不對應的墻頭、木窗和窨井蓋上。我想,也許是最近在流行什么廢墟定向活動,也許是故意用來替代“拆”字的抗議涂鴉,總之,年輕人做這樣的事,我毫不奇怪。怪的是不久以后,也就是那段窄路終于被施工隊圍封后,我在別的地方也見到了這個標記。這次我停下來仔細看了看,消防栓的底部,一個不規則的白色的圓,上面有一條直徑,直徑上長出兩條成V字型的半徑,O、I、V組合,讓人想起某類汽車的車標。我有點后悔沒拍下此前在拆遷地帶見過的那些標記,印象里,它們和它的大小、角度都不一樣,每一個似乎都基于一套固定的規則隨意而為。

月浦1949
那天起,我決定隨機選擇下班路線,幾乎每天都會在不同位置發現一兩個同款標記,這些標記次日不會消失,也不會變多。我把它們拍下來,歸入一個新建相冊,然后在離線地圖上定點標注,直覺告訴我,它們很有可能將在地理意義上形成一個更大的標記。入了夏,白天越來越長,為了驗證這個猜想,我每天下班后買好漢堡和可樂,步行一個半小時回家,盡可能多地在室外搜尋這個神秘的標記。不知道是不是主觀動機作祟,有時我認定它們正在地圖上補全一個更大的標記,但有時,新發現的地點又超出了自己預想中的輪廓。再走遠一點,我覺得它們可能是另一個標記的組成部分。這些離散的圖案是否正在組成更大的標記?比更大更大的標記?我只能通過不斷擴大版圖來驗證這個想法,這需要眼力,更需要耐心。走在路上,我總感到有個隱形的肉身就在不遠的前方,它拿著筆,生怕被我趕上,于是在那匆匆一回頭里,一個新的圓誕生得略顯潦草。

大場之魂繞
二
我最近沉迷于一款游戲。起初是無意間在國內某停更論壇上刷到一個五年前的試玩帖,點開,標題叫“時間幻覺”,logo非常接近我買的第一輛車的車標。搜了一下,這款游戲后來并沒有正式上線,不過從評論區來看,測試階段還是吸引到了一小撮人。他們蓋下長長的討論樓,關于天橋上橫幅的字體,公交站臺的戶外廣告,肯德基甜筒的價格和口味,什么樣的游戲會引發玩家熱情討論游戲以外的事?下載程序后,我被迫停留在“請輸入密鑰”一欄。回頭去看入門精華帖,樓里清一色分享著精確到秒的經緯度定位。隨手挑了幾個查詢谷歌街景,大部分位于上海,沒什么特別之處。爬到某一層,樓主留下鏈接,提醒大家不要重復尋找。點開,一張在線地圖跳出來,上面或密或疏地標記著一些紅點,每個紅點對應一張照片。原來這是進入游戲的門票。

廟行祭英靈
走出家門,南半球的冬天有點枯燥。我照常上班,午休,下班,抽空把地圖上所有的定位照片瀏覽了一遍。它們共同包含的那個圓形標記,我不會認錯了,可也知道,在自己周圍恐怕很難找到。回家路上,我看見一只鳥劃著翅膀飛過公路邊的禁停牌,順手拍了下來。多少還是有點像吧,上傳后,核驗竟然通過了,從密鑰來看,我應該是游戲的第325個訪客。
手游時代來臨前的界面干凈得近乎于壁紙。“時間幻覺”的地點僅限上海,不同年代對應著不同景觀,玩家需要在其中不停移動,沒有計時,必須靠別的元素,太陽,或者商店和車里的時鐘來判斷。積累足夠里程后,玩家需要識別出界面內不屬于該年代的實體元素,比方說建筑,路名,出租車,行人用的手機,喝的飲料,廣告牌上的明星等等,敲上一個包含游戲logo的圓形圖章。一旦敲錯,景觀會自動更新一個年代,這意味著,你能找到的晚于當前界面的東西正在變少。

血灑劉行路

沙島早無恙
這個游戲在某個階段于我有一種天然優勢,我與妻女自上海搬來澳洲已有十五年,十五年前的街景里有或者沒有,以個人記憶來劃分是非常直觀且明確的。玩到半夜,情緒無可遏止地翻涌上來了,找出所有不合時宜的元素后,我留在原地,久久不愿離開。那時候上班天天走的馬路,乘過的車,吃過的店,甚至覺得迎面而來的低像素NPC也有一種既模糊又清晰的感覺。可是規則不許我停留,我不斷往前,前往更新的時間點,走在逐漸難以相認的街頭。因為流行病的關系,這兩年我沒能回去探親,偶爾看到一些新聞場景,總覺得這地方與我的關系像一塊浸了太久的抹布,越扯越稀薄。下線后,我火速趕往討論區,一一回復那些停留在五年前的留言。跨時空接話,有點像遠方的陌生矮行星爆炸,被我在某個安靜的未來親眼見到,我興奮地朝它揮手、大喊,并相信它能感知到。
天快亮了,我重返游戲,這次我選擇一路向東,坐輪渡,到浦東,過長興島,再到崇明,在海邊,太陽剛升起來,我跳上防波堤,在那個亮紅色的圓暈里敲下圖章,覺得自己定位成功了。

荒草叢中掩
三
我最近喜歡上一個女孩,是在營地認識的。她和幾個朋友來露營,晚間燒烤后,大家圍著篝火玩狼人殺,我發現人數不對。女孩的朋友說,沒事,小馬去小樹林找寶可夢了。安全起見,老板叫我跟過去看看。走遠些,我發現小馬靠在一棵樹下睡著了。我拍拍她,她喊我一起散步。那天我們在樹林里走了一個多小時,她一直看來看去,有時拍照,我一直看她。
第二天,我在小馬的朋友圈見到了幾張照片,野花,小鳥,樹影,被丟棄的易拉罐之類的。她好像每天都會發幾張路上的隨手拍,我一一點贊。后來我們一起去過公園,她說話,我聽,也看過電影,但從不討論,她說電影是很私人的事情。回家路上總是她先到站,朝我揮揮手,我覺得這是一種不錯的關系。
周末,小馬約我逛新開的藝術書店,沒多久,她就拉著我往外跑。經過附近的一家二手書店,我們走進去,各看各的。直到她湊了過來,我有點緊張,隨手找了本什么翻開。

已為他所用
那本黑白影集沒有標題,也沒有作者,漫畫封面和里面的街拍毫無關聯,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幾本書拼接起來的。我翻一頁,小馬和我看一頁,我翻得越來越快,小馬就說,你等一等。她指給我看,每隔幾頁,照片里就會出現一個手繪的圓形符號,內部包含一條長線和兩條短線。她開始猜測這個符號的意思。我看出小馬很喜歡,又想起她生日快到了,打算買下送給她。可老板說,只看不賣。小馬問起這本書的淵源,老板說,是從一個朋友的遺物里找到的。他們聊天時,我悄悄拍下了最后一頁的四個小字。

被包裝的戰場之一
我在網上搜了很久,“時間幻覺”,沒有跳出這樣一本本書。倒是在閑魚逛到一張含有類似符號的照片,標價99,商品名叫“心愿相冊”。我看了看評價,不多,二三十條,每條都是帶實拍和感嘆號的那種誠意好評,不像水軍。點進去問,掌柜說,心愿相冊只能由他來挑選和制作,不能指定照片的類型和主題。
可我只是想要你商品頁里貼的那張,我說。
掌柜說,不好意思。
出于好奇,我問了一句,你怎么確定你挑的照片就一定符合買家的心意?
這是一種創作,掌柜說,沒看過魔術嗎,心里想著什么牌,抽到的必定會有那張。
那我怎么知道我想送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被包裝的戰場之二
去找對方生活里的魂器。
什么?
于是掌柜給了我一張奇怪的說明書,要求我在固定幾天內拍下一些關于小馬的照片。比如她走過的每一個窨井蓋,頭頂云的形狀,大笑時露出牙齒的最大范圍,單手持手機的手勢,喝瓶裝水時眼睛的朝向等等。收集齊了,發送到某個郵箱,并允諾將這些照片用于擴充掌柜的資料庫。然后靜等一周,相冊即可制作完畢。掌柜問,要代為郵寄和寫卡片嗎?
我想了想,請他代寫,跟隨你的腳步,署名K。
小馬生日那天,我剛好在營地上班,沒有聯系。從她翻拍的幾張照片來看,這就是一套挺普通的街頭攝影,無非是夏日小區里的亭子,椅子,竹子,腳踏車什么的,并沒有我們一起翻看的那本“時間幻覺”里的圓形符號。但小馬好像真的很喜歡這本相冊。
遺憾的是,掌柜忘了寫我的名字。導致小馬在朋友圈說,無論是誰,謝謝你的追隨。
我想,這就夠了。

被包裝的戰場之三
四
電視看到一半,阿娘說,下去嗎,小區里兜一圈。
我點點頭。阿娘起身上廁所,拿好鑰匙,水杯,短柄傘,拐杖,交通卡,乘一部公交,又轉一部公交,回到了十幾公里外,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
阿娘說,魚缸怎么不打氧?
我看到隔夜的雨水沿著生銹的空調架子一滴一滴淌下來。
阿娘說,多少年沒掃墓啦?
我看到報亭的四周生滿了比人還高的狗尾巴草。
阿娘說,電瓶車的電瓶叫賊骨頭翻去了。
我看到披著雨披的腳踏車斜躺在路邊,搬家的人大概是不想要了。
阿娘說,申報紙放久了會蠟黃蠟黃。
我看到水泥馬路曬裂了縫,很多松針掉了進去,就跟著曬干了。

被包裝的戰場之四
阿娘走到一半,突然不走了,她說,來,讓一讓,火車開過來了。
我看到小區的大鐵門斷成兩截,一截朝南,一截朝北,擋住了去路。
如果是我幼兒園班上的小朋友,隨便怎么說都有道理,甚至還要好好夸一頓。但這是阿娘,在魚行當了一輩子會計,收進來的禮物都要等價還出去的精明阿娘。到家后,阿娘繼續看電視。看電視的阿娘沒有一句話,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我帶阿娘去醫院掛了號,做檢查。醫生拉上窗簾布說,以后還是要看牢一點,盡量不要讓她一個人在屋里,也千萬不要放她一個人出去,回不來也講不定的。我明白,自己要像對待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對待阿娘了。

被包裝的戰場之五
天氣好的時候,阿娘喜歡呆在房間里一動不動,她不喜歡陽臺。新家的樓層太高了,從陽臺看不到地面,也看不到對樓的灶間。一到下雨天,阿娘的話就多了起來,吵著要下去,去小區里兜一圈。每趟去,那邊的人總會變得更少,最后走的人說,馬上要推平了,以后要造一個叫什么半島的新小區來。
阿娘的病情越來越壞,我顧不過,只好把她送進老人病院。護工說,她總有辦法從病房里逃出去。保安卻堅稱,他們從沒見過一個拄拐杖的老婦人從大門離開過。但她就是出去了,在很多個看不清道路,也看不清行人面孔的下雨天,阿娘用自己的方法出去了。再用自己的辦法回來后,阿娘會告訴我,那個叫什么半島的已經造到幾層樓了。她在墻上劃的線也跟著一點點變高。我問她要什么,阿娘說她的圓珠筆沒墨了,墻頭畫不了,日記也沒法寫了,叫我給她帶一點。我說,你要哪種顏色的圓珠筆?阿娘說,要白色的,你在黑板上寫字的,落雨天沖不掉的。我想,阿娘要來,總有她自己的用處。

被包裝的戰場之六
阿娘在一個非常晴朗的午后去世了。我知道,如果是雨天,她絕不會甘愿留在這間狹小的病房里,她會想盡一切辦法逃出去,逃到那個看見什么都能評論幾句的老地方去。我打開床頭柜,里面有很多藥,很多筆,用完墨沒舍得扔掉的記號筆,還有一本日記本。翻開,里面畫了很多圓,一條直徑,兩條半徑。大大小小,交錯疊加,什么角度的都有。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我和阿娘坐在老房子的陽臺上曬太陽,阿娘在我的手腕上畫了一個圓,然后是一條長線,兩條短線,一共三條。
我問,這是什么呀?
阿娘說,手表呀。
說完,阿娘在自己手腕上也畫了一個,她的皮膚是皺的,所以那個圓歪歪扭扭,一點都不圓。現在,阿娘的日記本里藏著無數個手表,什么時刻的都有,只是時針和分針同阿娘的皺紋一樣,長到了臉頰的盡頭。還有那道長長的始終貫穿著兩端的直線,均勻,干脆,我不知道它代表著什么,說不定,阿娘的生命里還有另一種刻度的時間,那里的時間沒有盡頭,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無法被忘掉。

被包裝的戰場之七

被包裝的戰場之八
文字作者簡介
王占黑,青年作家。1991年生,已出版《小花旦》《空響炮》等。
攝影師自述
年幼時曾聽父輩說起當年解放大上海,為爭奪吳淞口要塞,與國民黨守軍在寶山一帶鏖戰數日,守軍憑借堅固碉堡負隅頑抗,解放軍數千將士在此役中壯烈。戰后寶山立八千英烈碑以示紀念。
時隔六十多年的一次偶然機會,在去寶山的路上發現當年那場戰役遺留的碉堡,讓我聯想起當年數千將士血灑寶山的壯烈場景。今天,將士們的英魂猶在,仿佛在告誡我們:要珍惜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和平與安寧! 此刻,我萌生了拍攝《戰爭與和平》的創作動機。
碉堡儼然是座吞噬生命的惡魔,借碉堡來表達對“戰爭與和平”主題的思考是一個十分沉重的選題。我感覺做這個選題是與無數個靈魂在對話,這種對話能聽懂的人會越來越少,所以這樣的對話在今天尤為需要。然而,以攝影的黑白關系來闡述主題是有助于表達作者思想情感的重要手段,也是最能顯現大畫幅黑白膠片攝影的魅力所在。
2019年11月,我在“上海大畫幅攝影聯展”上首次展出了《戰爭與和平》部分作品,意欲表達對和平的渴望,對戰爭的銘記;在慶祝上海解放70周年之際,呼吁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不忘昨日殘酷之戰爭,守護今天來之不易的和平與安寧。此次展出的八幅作品全部為銀鹽紙基相紙手工放大制作,其中三幅尺寸為0.9米 * 1.2米,屬稀有手工放大之巨幅照片,是全過程的膠片拍攝,沖洗和后期放大制作。
《戰爭與和平》專題的拍攝至今還在繼續,并將陸續發表。此次“上海相冊”中發表的作品,部分是借助夜間布光手段對主題渲染和烘托,盡管傳統膠片攝影夜間布光要達到高素質的影調層次難度極其之大,但這正是膠片大畫幅攝影愛好者所追求。
主題內容與表現形式的完美統一是我遵循的創作準則。
攝影師簡介
曹建國,1952年出生上海,1985年加入攝影家協會,2000年-2012年在市攝影家協會工作至退休。嗜好8 * 10英吋黑白膠片及大畫幅相機攝影,專注用大畫幅相機拍攝人文紀實題材創作。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