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的核心仍然是：尸體在哪里？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黑鳥》（Black Bird），上來就告訴觀眾：拉里（保羅·沃爾特·豪澤飾）是少女連環謀殺案的兇手。他已被投入監獄，但大多數尸體還沒找到。為了確保拉里的后半生都在監獄度過，探員們想出一個比刑訊逼供文明一點的灰色辦法。FBI女探員勞倫（塞皮德·莫阿菲飾）物色到一個聰明自大的毒販吉米（塔倫·埃哲頓飾），為他改換身份，秘密調去拉里所在的重刑犯監獄。吉米英俊而富有魅力，他將扮演臥底的角色。如果能從拉里口中套出藏尸地點，他將獲得立即減刑，十年刑期一筆勾銷。

《黑鳥》海報

和連環殺手交談，在對話中揭露變態心理的影視劇只要拍得不差，評分很容易偏高。比起殺人和追兇的過程，現在的觀眾似乎更喜歡看連環殺手被關在鐵窗后面。讓其他人（通常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專家）代替自己凝視罪犯的雙眼，觀眾得以保持安全距離。變態殺手們毛骨悚然的敘述，突然的動作，難以預料的表情變化，面對一個（或數個）比觀眾更強大的人會比較讓人放心。我們需要這層緩沖，因為在影視劇的表現中，失去自由和希望，壓抑著欲望的連環殺人犯，比作案時的他們更可怕。

在監獄直白的冷光下，不再有神秘的光環籠罩這些人。原來他們也長著普通的人臉，會像普通人一樣交談，甚至也具有一些普通人的情感。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是前額葉的變異，還是童年的不幸所致？沒有確切答案的問題最迷人。凝視深淵的人代替觀眾經歷情緒崩潰時，帶給我們很大的震動。

拉里很可怕，他的可怕很難描述。他的交談對象吉米不是專業人士，只是一個渴望戴罪立功的罪犯。他們在獄中逐漸建立友誼。吉米聽到拉里平靜描述殺人過程后的當晚，他強忍住哭泣在床頭祈禱，未能幸免地經歷了凝視深淵的人的必經之路。

就案件本身而言，《黑鳥》完全可以作為《心靈獵人》（Mindhunter）的一個章節。現在它是一部Apple TV出品的六集迷你劇。在假設會選擇這部劇的觀眾已相當熟悉“犯罪心理”的情況下，這宗案件可以單獨成片，大約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兩位主角拉里和吉米在獄中是平等關系，和別的作品有差異。雖然吉米的目的也是獲取信息，他必須以臥底的姿態裝作拉里的難友。在一燃即爆、氛圍極其壓抑的重刑犯監獄，他們作為少有的不加入幫派自保的邊緣人，也確實結下了友誼，這種獨特的友誼值得書寫。

二是，拉里和吉米的身上，都有未成年人的性情。監獄環境既復雜又單純，和學校很像。這兩個人，一個癡迷于美國內戰重演、古董汽車和少女，一個雖是長袖善舞的成功毒販，仍未脫離黑警父親的庇護，經常沉湎在打橄欖球、做萬人迷的高中時光。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被田野覆蓋的美國南方。美國男孩吉米和美國怪男孩拉里，兩個在平時不會有交集的人，在監獄里相遇了。

《黑鳥》劇照

吉米這個角色，和《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里的史蒂夫（喬·基瑞飾）共享一種畫像。兩個人都是那個年代美國最受歡迎的男生形象，一個打橄欖球，一個打籃球，陽光運動型，天生有領袖氣質，自負但是講道義，不畏強者，不欺弱者。缺點是腦子比較簡單，在想象力、思考力和知識儲備方面有點欠缺，更擅長運用個人魅力編織人際關系網，在其中享受萬眾矚目的成功滋味。和他們對標的女性形象是拉拉隊隊長和小鎮選美皇后。上世紀九十年代人見人愛、活力四射的金發美人，幾十年后往往變成無腦、狹隘又尖刻的形象。

一開始的吉米就頂著這樣的刻板印象登場，在男性朋友們的吹捧中得意洋洋，號稱自己“一笑值百萬”。演員塔倫·埃哲頓練成的大塊肌肉好似黏上去的，步態略顯僵硬，像變形金剛出征監獄。

他被剝奪了自由，未被剝奪魅力。在監獄，幾次向拉里示好后，倆人結成朋友。由于吉米的意大利裔和不卑不亢的應對，他也很快獲得獄中意大利大佬的照拂，爭取到不加入山頭也能“獨立生存”而不被找麻煩的權利。監獄生活初始，一切來得容易，延續了他過去生活的軌跡。萬人迷吉米只要施展魅力，稍稍低頭（但不失去自我本色），就能順風順水。

《黑鳥》劇照

其實《黑鳥》更像傻白甜美國男孩吉米的成長史。拉里也好，黑幫大佬也好，他的老父親也好，都在教他學做人。吉米后來發現，魅力不足以讓他活著離開這里。他從前的生活聽上去威風，橄欖球、女人、販毒、揮霍財富，都是表面文章。

監獄水深。拉里代表人性深處的天真與邪惡。出場不多的黑幫大佬稍加指點，就讓吉米明白從前自己多輕狂。老父親因為兒子進監獄傷心不已，中風后堅持搬到監獄旁邊的汽車旅館，“我就在一墻之隔的地方保護你”。但是廉頗老矣，他再也無力保護兒子，失去老警察的力量和能量，腦子也變糊涂，最后只剩下愛。第五集結尾吉米祈禱時的哭泣，不僅因為看見了深淵。黑獄警切斷了他的對外聯系方式，他沒法給父親打電話，像小時候等不到父親回來一樣，哭了。

《黑鳥》劇照

吉米的“監獄成長史”中，伙伴/對手拉里是最難看清的一個。他帶著任務接近拉里，要利用他完成減刑的目標。初登場，保羅·沃爾特·豪澤把他扮演的拉里，塑造成扮豬吃老虎的形象。拉里癡肥，門牙漏風，輕微酒糟鼻，蓄一部美國內戰時期南方將軍的連鬢胡子，聲稱自己的一切不利情形，皆因同卵雙胞胎的哥哥在胎兒時期“吸了我的血”。

拉里的說話方式殘留兒童的痕跡，語速很慢，聲音疏脆，不時停頓吸一口氣，嗦一下嘴唇。警方和心理學家把拉里定義為極度需要關注的人格缺陷。依據是他自首，指揮警察在拋尸路線上來回行駛，把警察耍得團團轉以取樂。

但拉里的人格，不只是“需要關注”那么簡單。他的成人身體里，布滿不同年齡段的孩童特征。拉里有癡迷的愛好（古董汽車），對自己擅長的事充滿驕傲（是個出色的清潔工），能和別人產生友誼（與哥哥和吉米），也能讀懂他人的心理。拉里愛少女，用女孩子十二三歲就能做新娘的從前為自己的“偏好”辯護。真正的原因或許是，他的心智就停留在十二三歲的年紀，十幾歲的男孩當然會喜歡上同齡女孩，可他的身體已經長成可怕的成年胖子。在兒童和少年身上被接受的特質，在成人身上顯露就會很怪異。少女們總是一開始對他挺友好，把他當作有點古怪的大人，類似今天的深度宅男。發現并非如此后，她們只想躲開他。

拉里不僅有青少年熱愛一個東西/一個人的執著方式，還有幼童的殘酷和執拗。平常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會褪去這種殘忍和執拗，用道德使自己適應社會，或至少隱藏起來。兒童才對得不到的東西會發狠哭鬧。在道德觀未樹立前，他們有時會強奪或毀滅得不到的寶貝，不產生負疚或憐憫的情緒。

拉里也是這樣。他緩緩地向吉米吐露殺死一個小女孩的過程，沒有悔意和不忍，正像不知道生命是什么，所以能毫不猶豫地殺死別的小動物的小孩子。小孩弄死的總是比他們弱小很多，不會反抗的生物。這是人的本能，拉里也是如此。他吃掉自己的寵物狗，殺死小女孩們，就像一個小孩的所為。太小的小孩還不知道生命是什么，自己的生命尚且不懂珍惜，更不用說他者的。

《黑鳥》劇照

吉米和拉里的交談中，吉米經常會問拉里：“為什么”。做這個事情是為什么，那樣想又是為什么？拉里迷迷蒙蒙沉浸在講述中的藍色雙眼，此時會突然瞪圓，反問吉米：“你為什么要問？”起初我和吉米一樣，也覺得這是拉里的警惕和威脅。他察覺得到吉米的問題太多了，擔心他莫不是派來的臥底，想刺探出秘密（尸體所在）。后來發現，拉里這么問也可能是真的不解。他把吉米看作和自己心智相當的“同齡”朋友，默認吉米完全理解他的種種兒童心理。

如果拉里是兒童，吉米是青少年，劇中的警探們就是完全的成人。吉米尚能通過接觸逐漸了解拉里，警探們幾無可能。無法理解導致他們曾錯放拉里，有一名和拉里在同一個鎮上長大的警察，一口咬定拉里只是無辜的怪人，絕不會傷人。他們萬萬沒想到，拉里心內的一大部分，是一個不明白何為生命和死亡的幼童。

從這個角度看拉里，是會對他有憐憫的。想到他必定會被吉米“出賣”，失去這個他引以為傲的朋友，會于心不忍。受害少女的自述讓我們看見故事的另一面，看見這個綿軟似兒童的胖子拉里，是多可怕的怪物。

但實際上，一種感情并不能抵消另一種。對受害者的同情，和拉里這個角色激發的復雜感情，對他友誼破滅、重回孤獨的抱歉，可以共存。這種滋味，彌補了《黑鳥》的一些不足，比如警探田野尋尸線的平淡無味，對監獄環境的模式化刻畫，塔倫·埃哲頓跳幀般情緒轉變都到位、連貫性卻欠奉的演技等。

如果對變態殺手身上的殘酷兒童心理好奇，這部劇還是一個不錯的樣本。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