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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家書店決定“站著活下去”

深圳舊天堂書店。/圖蟲
在“人人想著搞錢”的城市,連續22年不虧損,舊天堂做到了。
關于獨立書店,唱衰的聲音從新冠肺炎疫情前就不斷出現。新冠肺炎疫情過后,倒閉潮一波又一波襲來。直到今天,白鱘滅絕了,但獨立書店還沒有。
我們好奇,這些還沒有倒下的獨立書店,是時代鍘刀下的漏網之魚,還是在新世界中找到了那個屬于自己的位置。
從這家書店故事,我們也看到了這座被戲稱為“文化荒漠”的城市最具生機的那一面。
?作者 | 許崢
?編輯 | 王亞奇
2022年的網民,很難想象一個街頭巷尾捧讀薩特的時代。
上世紀80年代的青年有大把時間,背地里手抄《基督山伯爵》,純文學噴薄而出,尋根的、反思的、紀實的作家一茬接一茬,“饑渴”永遠是青年的關鍵詞,他們就著咸菜博覽群書,難以想象書店走向荒原的未來。

再回憶八十年代,只能想起“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孔雀》
新冠肺炎疫情來襲,單向街第一個發出求助信,嗚咽的聲音很快被閱讀了10萬次以上,“救文學、救書店”從口號轉入踏踏實實的眾籌。
如今說起來,單向街還是幸運有許知遠,因為《2020書店死亡清單》中列舉的,全部孤立無援,說沒就沒。
言幾又、方所、荒島、1200bookshop,個別分店開始向現實低頭,讀書相對于填飽肚子而言,顯得越發多此一舉,既古典又做作。
反過來想,不讀書的青年一進店,惶惶然開始自卑,獨立書店再破落,也躲不過“文化是少數人的精神活動”這一抬舉,不碰書的人不輕易去碰,久而久之,倒閉潮總是要來。
紙質書一下子被打翻,早八百年前就被人唱衰,大眾對書店低迷的財務狀況也并不陌生,但我們總要在籠統的沮喪里,拎出具體的希望來。

從未虧本的舊天堂
舊天堂沒在深圳倒下去,是很爭氣的事情。
上個世紀的人聊起深圳,話里話外總愛揶揄一句“文化沙漠”,小漁村扶搖直上,光漲經濟不漲文藝,好不容易有誠品入駐,新冠肺炎疫情一來又偃旗息鼓,只有舊天堂一天好似一天,門口的木刻招牌一掛就是22年,野蠻得很。
店長涂飛出身于一支獨立樂隊,“‘非典’失業,只能自救,當時很急著要去擺地攤,就想了舊天堂這么一個名字,意思是老(舊)朋友相聚的地方”。

小小一個店面,卻活動不斷。/涂飛攝
有一次和藝術家劉慶元開講座,涂飛聊起了店門口的繁體字招牌:“‘舊天堂書店’,很多人說為什么‘舊’不是繁體字,‘書’是繁體字,不正宗?!?/p>
“其實原因很簡單,我就是覺得‘舊’的簡體字好看,‘書’的繁體字好看。這就是我們的特色,我想把書店做成一個稍微有點草根氣息卻在做事上專業一點的矛盾的綜合體?!?/p>
這話說得有野心,絲毫不掩飾浪漫的個性,難能可貴的是,這浪漫里還有技術。
涂飛不會讓舊天堂活得那么孤立,他搞音樂演出現場,隔三岔五邀請馬木爾、小河、老丹、五條人等音樂人來演出,樂隊下了舞臺就去舊天堂的小空地里辦after party,票也不收就唱給讀者聽,書店的人氣一點點攢起來。
“盡管我們沒有發財,但是從第一天開門營業后就沒有虧本過”,這算很不錯的成績。

“音樂節和書店T恤終身模特?!?涂飛攝
當然,舊天堂也見過橄欖枝,“大投資不是沒有,找我們去開連鎖的這些年確實有很多,但在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之下,都紛紛懸崖勒馬、及時止損了”,乍一聽挺“沒有大志”。
在《一思一食》的講座上,涂飛在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這種拒絕:“我們表面上看上去很不在乎榮譽,但我們在乎你們給我們的榮譽。如果你是一個很會吃的人,你會在乎另外一個懂吃的人對你的表達?!?/p>
“我們身邊有很多樂迷以及書店的顧客,都是低收入人群,他們會存很久的錢來參加明天音樂節或者爵士音樂節,然后在書店看免費的即興演出,沒有公交車了就拼車回家?!?/p>
一幫人不約而同趕往舊天堂,或者為了某本書,或者為了某個樂手,在鼓點的高潮擁抱,然后在熱浪的尾聲中離開,這是舊天堂常有的景象。

劉英、老丹、夏力、馬木爾在店里即興。/涂飛攝
但體量龐大的書店剎不住品控,這樣的故事時有耳聞,所以涂飛懂得犟一犟,不放棄眼前的200平方米,也不跟著資本走連鎖路線,踏踏實實做,“想要不倒閉,必須掌握技術,有吃苦耐勞的決心”。

獨立書店的浪漫技術
舊天堂必須知道怎么留住狂熱的青年。
“獨立書店相對來說,服務的人群要小眾一些,因此經營手段顯得輕盈一些,多元一些,試錯的機會也多一些”,磕磕絆絆吃點虧,東風不行借西風,南街不通走北巷,獨立書店好就好在輕巧。
顧客只負責感動、浪漫,產生沖動,但涂飛心里必須得有個丁一卯二:“書店首先是營生的地方,是賣貨的地方,其次,才有文化的屬性。如果你只是喜歡書店的氣氛,不代表你就可以經營好一家書店,它跟一家快餐店其實沒有什么區別?!?/p>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技術,而且技術一定要好才行,技術是一個人自信表達的基石,有了它,靈感才有地方依靠。光有想法是不夠的?!?/p>
裝修風格、閱讀動線等硬件設計都得逐個操心。/涂飛攝
涂飛、介詞、丁路、魏籽,四名合伙人敲敲打打,“以‘我’為主,從不預設客人的視角和審美?!?/p>
“對自己售賣的貨品結構要比較了解,對空間的功能劃分也要有自信?!?/p>
“舊天堂書店整個空間原來是通透的,我們在中間砌了一堵墻,只露出兩道小拱門,大家都知道我們是為了隔斷出一個可以做活動及演出的空間?!?/p>
“但是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功能,就是多了一面墻,使得我們的書架使用率大大提高,可以擺放更多圖書了——這就是技術。”

合伙人的一些巧思,省地兒、靈活、好看。/涂飛攝
1200bookshop的劉二囍曾經感佩舊天堂書品、視覺、音樂性了得,滿墻的詩集和詩歌理論“少見而系統”。
專業上有多好就不一板一眼地夸了,單從一件軼事上,就足以看出舊天堂對于好東西怎么甄別、如何愛惜——
2021年涂飛找到龐麥郎,打算出一張黑膠單曲唱片,“我邀請馬木爾來做了一個remix版,與原曲《我的滑板鞋》分列黑膠的AB面,并且請劉英做了很棒的黑膠母帶,這件事就成立了”。
在《一思一食》的講座上,他徹底袒露愛意:“說不出為什么,它也許不是一個我們主動的藝術家主觀的藝術表達,但它就能打動你,我們愿意為它做點事情,讓這首歌以更好的形式、更多元的方式流傳下去。”

在涂飛的支持下,《我的滑板鞋》做成了黑膠。
很誠懇的藝術精神,也不奇怪舊天堂為什么可以從華強北的一個小地攤打出名聲,吸引青年來淘CD、挑詩集,一晃眼做到了如今。
至于舊天堂的浪漫是否“有壁”,比如小眾書集、地下樂隊、自我風格等等,涂飛不太在乎:“自發的表達是最重要的,‘破壁’不是我們應該考慮的事情?!眍?、地下、叛逆’,這種評價是相對的,看是誰在說,有些人還覺得我們太主流了?!?/p>
或者說,根本不用去定義主流,“每家書店都有自己的暢銷書”。

舊天堂更像一顆螺絲釘
“很多采訪者會問我為什么堅持開書店,但從來沒有人會問我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堅持吃飯。”
2002年,為了掙口飯錢,涂飛和朋友們去華強北占了一個小攤位,在一眾賣內衣、賣襪子的小攤中間掛起“舊天堂”三個字,方圓幾里只有他賣書、賣CD?!澳Щ?,很商業,很殘酷”,如今想起來,涂飛依然能喚醒如此強烈的印象。
“時尚購物中心旁邊就是城中村和各種舊廠房,一個看似混亂但又暗藏秩序的地方。窮人幻想著在這里變成富人,富人想在這里掙到更多的錢,而我們,想在這里偷活?!?/p>
“我媽最近在微信上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叫‘深圳窮人’,無房、無車、無存款,這樣的人在深圳待了20年,只能說是失敗者。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證明了我超強的生存能力吧?!?/p>
舊天堂剛剛搬進創意園時的外景。/李政德 攝
借用涂飛在一次講座上的表述,這舉止像是“一路潰敗式”的藝術。
被糟糕透頂的生活追著跑,一邊潰逃一邊強烈地想著我要留下點什么。涂飛心里特別清楚:“我就是一個明天能吃飽,就不想后天怎么活的人?!?/p>
2020年疫情,糟糕的消息反反復復,B10現場也立起了歇業小黑板,200多天沒演出,“我們有一個同事為了生存去做臨時的地鐵安檢員”,吃了不少苦,但涂飛仍然覺得做安檢員這事兒挺棒。
該干嗎干嗎,他對此很拎得清:“所謂的開書店、搞文化,本身拿出來講這件事就很荒謬,這些工種,跟開快餐店南雜店沒有什么區別,做好自己的事,別給人添堵添麻煩。這就是最大的成功,如果還能掙錢點,那就是幸福。要知足?!?/p>
“舊天堂沒有那么重要,也沒有那么強大,它更像是一顆螺絲釘,是眾多實干者中間的普通一員?!?/p>
“整個創意園的商戶都有過很短期的關停,我們基本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我喜歡深圳,盡管有時候也嘟嘟囔囔罵幾句。都有煩惱,沒有完美的城市,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等著你去居住。你塑造它,它也塑造你。”

店照開,“礦照挖”,該去哪去哪。/涂飛攝
19歲時,涂飛就能感受到這種塑造。他每天混跡于書街,給父母開在吉首的小店進書,黃泥街、鐵路、湘西,來來回回騰挪,“我很感激這條街,它維系了我和書、父母、社會的連接,(讓我)終身受益”。
小時候,在湘西沒有網絡,只能看書,“《水滸傳》里一百零八將,看到一個有綽號、諢名的英雄,就抄在小本子上,最后看完,本子上寫了一百零九個,多出來一個,最后排查出來是托塔天王晁蓋,他不在一百零八將之列,因為在排座次的時候,他已經去世了”。
如果中國的獨立書店有一百零八將,不知道涂飛是想當“混不吝”,還是暗暗想在花名冊里留下個“舊天堂”。
他說過:“‘不想奮斗了’這樣的思想,從小就牢牢地滋生在我的大腦里,無時無刻不存在著……窮是一種心態。這句話說出來容易,沒有錢的日子可真的很難受啊。”

小貓面條,是書店的重要成員,2011年出生。/涂飛攝
“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有時很近,有時很遠,感到一種力量驅使我的腳步……一步、兩步,一步、兩步,一步一步似爪牙,是魔鬼的步伐?!?/p>
《我的滑板鞋》里最后一段獨白,還挺像舊天堂。
參考資料:
1.《從龐麥郎到馬木爾——舊天堂書店的音樂生產與實踐》,青云文社,2022.01.20
2.《我揮霍了整個夏天,一個驕傲的歌手正在失眠》,劉二囍,2018.10.31
3.《2020書店死亡清單》,出版人雜志,2020.06.09
原標題:《當一家書店決定“站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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