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沈亞明︱千里書來慰眼愁:陳寅恪致沈仲章函
父親沈仲章與陳寅恪先生私交友誼幾十年,我處尚存若干陳函。征得寅恪先生三位女公子流求、小彭、美延的同意,由我發表。2015年我告訴她們,計劃隨函附文:“以讀信說往事的形式展開,綜述陳氏三姐妹與亞明的多次交談。事無巨細,有空多聊聊,積累資料。……共同懷念老一輩,盡可能為后人留下些史料掌故。”
2016年已有拙文解讀1942年3月19日陳函,本篇探討1942年7月23日陳寅恪致沈仲章函。

以上識讀由夏劍欽相助,并經陳氏女兒校勘更正。以下是我逐句細讀這封陳函正文的筆記,其間得到陳氏女兒很大的幫助。同時也參考其他資料,并請教友人包括史界內行。不過成稿較匆促,仍盼指正。
“錫馨兄左右:”
沈錫馨是父親的排行名,上私塾和小學時的學名。仲章原為字,父親十一歲半輟學離家后,一直以字行。抗戰期間父親因救護居延漢簡,遭日方追捕。1941年底前父親在香港,仍用仲章。1942年后因流落日占區,才改用這個久棄不用的本名。學界與文壇知道沈仲章又名錫馨的人不多,寅恪先生為內圈相熟之友。
“前在港連寄上二函,不知達覽否? ”
我處尋得1942年3月19日陳寅恪致沈仲章函,內中言“日前奉復一片”。暫且先假定,3月19日陳函及“一片”,就是7月23日陳函所云“連寄上二函”。至于“不知達覽否? ”到底是父親沒回復,還是復函沒收到?我不清楚。
我仍在思索兩個問題:一是寅恪先生何時得知父親改用錫馨及其原委?二是寅恪先生脫離香港險境前,一共給沈仲章寫過幾封信?二事有關聯。
父親大概于1941年11月離港,原計劃短期出差,不見得與寅恪先生相約通信,似乎無必要告知另有錫馨一名。12月7日后,父親無法返港才改名。寅恪先生在1942年3月,已改稱仲章為錫馨。我很想知道得更清楚,陳沈兩人在這三個月中如何溝通。
“弟于五月五日由港攜家返鄉,七月五日抵桂林良豐山中,友人家借住。”
讀此長句,多層信息。
首先旅程如何?據陳函,旅程自1942年5月5日到7月5日,恰恰兩個月。計算年齡,其時寅恪先生五十二歲,夫人唐筼也不老,但兩位都體弱多病。三個孩子皆年少,長女流求十三歲,次女小彭十一歲,幼女美延才五歲。戰亂路長,一家五口之艱辛,不難想象。
關于旅途細節,薦讀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合著的《也同歡樂也同愁》(簡稱《也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初版2010年,已再版)。約兩年前我讀過《也同》,但寫本文時手邊無書,小彭姨給我寄的新版還在路上。這也有好處,我不會復述《也同》,可從我自己的視角,相對獨立地思考,搜尋對比其他文獻,以冀互證補證。(該書寄到后核對幾處關鍵,無大出入。)
1942年5月陳家出發時,寅恪先生作詩為記(本文陳詩及唐筼詩均引自《陳寅恪集·詩集》,簡稱《陳詩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三版):
壬午五月發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
萬國兵戈一葉舟,故邱歸死不夷猶。袖間縮手嗟空老,紙上刳肝或少留。
此日中原真一髮,當時遺恨已千秋。讀書久識人生苦,未待崩離早白頭。
《陳寅恪集·詩集》陳小彭題贈頁
據陳流求筆記:他們“帶了簡單行李乘海輪去廣州灣”,“遇到狂風巨浪,多數乘客暈船臥倒,我也靠在椅上,父親把我拉起,說他像我同樣年齡(十三歲)已乘海輪東渡留學,最初也是暈船,以后逐步鍛煉,能在惡劣的天氣和水手同時進餐”(轉引自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簡稱《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其次“返鄉”何謂?小彭姨答曰,廣西桂林是她母親唐筼的家鄉。流求姨讀了拙文初稿特意補充,母親家鄉原在灌陽,后長住桂林。據此小彭姨更正,“返鄉”泛指廣西。
不久前,陳氏三女結伴返鄉,重訪桂林,也去了灌陽故居。正因最近她們傳來廣西行的照片和報道,我才起興重續解讀這封陳函的任務。

再者“借住”誰家?小彭姨認為,“友人”指物理學家丁西林。她說:“丁西林是物理所所長。”丁西林這個名字,聽父親提過多次。丁西林當過北京大學物理系系主任,而父親1926年考入北大,讀的正是物理系。丁西林也是著名劇作家,父親在北大十一年,從第一年開始,便熱衷于戲劇,是一些學生劇團的骨干。抗戰時,丁西林隨中央研究院屬下的物理研究所,遷至桂林良豐。

小彭姨回憶:“到了良豐山上,丁西林分了一半房子給我們住。山上我們就住在那兒。記不清以前還有什么地方住。”對抵達良豐前的居住情況,小彭姨留有余地。
下引1942年7月陳詩,未標具體何日。讀標題陳家初抵桂林時,曾暫寓旅舍。
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
不生不死欲如何,二月昏昏醉夢過。殘賸山河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
江東舊義饑難救,浯上新文石待磨。萬里乾坤空莽蕩,百年身世任蹉跎。
《陳詩集》編者注:“此詩作者壬午寄贈吳宓時題目書作‘壬午五月五日發香港七月五日至桂林良豐雁山作’。”寅恪先生這封7月23日致沈函也云:“五月五日由港攜家返鄉,七月五日抵桂林良豐山中。”又據《事輯》,寅恪先生“六月末抵桂林”。我見日期和地點都小有差異,便請小彭姨核查三姐妹的記錄,回復6月18日抵達桂林。應該說,《事輯》所記“六月末”,相差還不算太遠。
大概可以這么想:陳家6月18日到桂林(大地區),“尚困居旅舍”。少年陳小彭仍有顛簸感,故而記不清具體信息。及至7月5日,遷至良豐(小地方),孩子們有了臨時的“家”,印象很深。(有關丁西林的接納,友人摘錄傳來陳流求另處發表文詞,可與陳小彭敘述互證。)在山中小住一陣后,寅恪先生確定了暑假定居處和代收信地址,7月23日向沈仲章報平安。
至于“良豐”何山?小彭姨說是“雁山”。并追加解釋說,從山下一處望去,山頭好似大雁之頭,山坡走勢猶如大雁之身,兩邊則像翅膀,所以取名叫雁山。
小彭姨的記憶中,良豐是個小鎮,只有一條街,兩邊有些鋪子。小鎮一邊傍山,即雁山。往上大約走一里多路,就到了坐落于半山腰的物理所。陳家借居之屋,就在那里。
小彭姨描述少年時從良豐到家常走之路:“山間小道略有起伏,山坡上滿是杜鵑花,春天開花時節非常漂亮。小路兩旁還有人種的油茶樹……
“那個山不高,每天來往都很方便。我們去買菜、趁圩(墟)都很方便。那時還有‘圩日’呢,每個禮拜有三個圩日。我們去趁圩,隨便走去。就是爹爹去上課,也是那么走下來。我們買點菜也要走下來,走到鎮上來,有些鋪子有些雜貨什么的賣。”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的朋友助我查得,按現在行政區域劃分,廣西省桂林市有雁山區,下設雁山鎮,轄良豐村。但詢問研究民國政區者,暫無法確定其時良豐是鎮、是村或是區。瀏覽幾份提及抗戰時“良豐”的文獻,也未見標明行政等級之語詞。
友人傳來參考信息:置雁山管轄良豐,應為后來之事。1980年代中期,美籍華人靳羽西來廣西尋找出生地,其父告知地名“良豐圩”。那一帶曾流傳“四圩”歌謠:“六塘的竹子,大埠的谷子,良豐的拐子,馬面的槌子。”此外,繁榮時期(不明年份)良豐圩有四條街,分別為西景街、關帝廟街、水洞街和下水洞街。街邊店鋪林立,貨物多樣。
有篇1940年的文章,支持小彭姨對1942至1943年“良豐只有一條街”的記憶。沙夫在《廣西大學在良豐》中寫道:“良豐是一個屬于桂林的鄉鎮,有一條很可憐的街道,……”(《四友月刊》第六卷,1940年)
至于村或鎮,我認為小彭姨言之有理,良豐有街道、有鋪子、有定期集市,實際上具有一個微型小鎮的功能。流求姨預覽拙文初稿后也說:“良豐是一個鎮,所以才有圩,應該不是鄉。”我還認為,一方面專家可繼續調查,良豐在1942年左右,有無官方定級定稱,與雁山有無政區隸屬;另一方面當年在當地生活者的常識共識,對有機治史具有很高的價值。陳流求和陳小彭對良豐的印象正屬此范圍,理應受到重視。
陳氏三位女兒預覽本文修改稿后,又增補回憶:“跟媽媽去‘趁圩’,并不是科學館與廣西大學之間那條路上的圩市,而是后山的古老圩市。前面那條路上也有定期買賣,很多人聚集,但跟舊的良豐圩市不一樣。我們經常走通往西大的那條路,不需要特別去趁圩。”這段補充有其意義,若細探雁山地區民俗與經濟變遷,可參考。歐美治史有一傳統,考證關注對象的行止,細致入微。我愿保存這類信息,以備陳氏研究繼續深化。
我還注意到,陳氏三位女兒挺在意細節以及用詞之準確,情感自然隨之流露。小彭姨追加說明:“前后方向只是依我們的習慣而已,我們叫科學館前的那面‘前山’,另一面‘后山’。”已知科學館在半山腰,依我想象人若背向山坡,那么下山去平地一條街的方向,就是“前面”。而“古老圩市”在另一面,是“后山”。陳家平日不走那一帶,逢圩日媽媽才帶孩子去,也是母女“同歡樂”,其情其趣難忘。
“暑假后行止如何,尚未決定。”
這封陳函寫于1942年7月23日,正值暑假。同年8月,寅恪先生有詩如下:
壬午桂林雁山七夕(桂林良豐山居時作)
香江乞巧上高樓,瓜果紛陳伴粵謳。羿彀舊遊餘斷夢,雁山佳節又清秋。
已涼天氣沈沈睡,欲曙星河淡淡收。不是世間兒女意,國門生入有新愁。
暑假后行止如何?據卞僧慧纂、卞學洛整理的《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簡稱《長編》,中華書局,2010年),1942年“八月十一日,先生為已接受廣西大學聘書事致函傅斯年”。依此可知,在7月23日與8月11日之間,寅恪先生作了決定,留下不走了。
留在桂林多長?據《事輯》:“在桂林留一年余,任教于廣西大學。”并摘寅恪先生“第七次交代底稿”為據。交代材料非自愿自由寫作,可能雜入諸多因素,一般我主張慎用。不過在《事輯》編寫年代,可涉文獻不多,而且這條信息也比較簡單。
但是,《廣西大學校史》記載不同:“1942年春,……陳寅恪到校任教,……在學校任教至1944年秋。”(廣西大學校史編寫組,劉長漢主編,廣西大學學報編輯部出版,1988年)上摘末句很容易被解讀為:1944年秋季那個學期,寅恪先生仍“在校任教”。如此算來,寅恪先生在廣西大學(常簡稱為“西大”)任教三年,即1942年、1943年和1944年,每年春與秋,共跨六個學期。(考慮1942年春或1944年秋,可能不足整學期,故取“跨”字,以容伸縮。)
關于長度,陳夫人唐筼《憶故鄉二首》序首句寫道:“寅恪任教廣西大學一年。”與《事輯》相符,但不合校史。一年與三年,三倍之差不算小。既見兩說,當指出并略抒我見。
按理,廣西大學是雇主,寅恪先生是雇員,唐筼是雇員家屬,蔣天樞是雇員學生。雇主方記錄固然不容忽視,但我目前傾向于雇員方。理由之一是寅恪先生1942年5月離開香港,夏天抵桂林,似無可能春季已“到校任教”。還有《長編》所據1942年8月11日寅恪先生致傅斯年函,亦為佐證。又據陳氏女兒回憶,她們全家1943年8月離開桂林。估計檢索其他書信筆記,能找到更多支持雇員方的依據,但恐怕皆出自個人作者。而在天平的另一頭,《廣西大學校史》類官方“正”史,分量不輕。該出版物署名作者為“廣西大學校史編寫組”,應是一個正規的集體項目。
對解答這個疑問,建議一條途徑:復核校史所依原始檔案,比如有無1942春季到1944秋季的工資單和課程表等等。然后仍需參考其他資料,辨析“賬面”與實情。另有個特殊情況,寅恪先生后來是教育部部聘教授,還可關注高層機構文件。不過,寅恪先生成為部聘教授當在1942年秋天之后,若該年春季西大已聘任,仍屬學校這級。而直至1944年秋季的“在校任教”記錄,校方也當有跡可查。我僅在此提些初步想法,研究得由專攻者深入。(父親留有“教育部部聘教授陳寅恪”名片,從附注推測為戰后所贈,無助本文討論。)
良豐山居多久?唐筼詩序接著寫:“前半歲居良豐山中,后半歲遷入校內宿舍,即半山小筑也。”讀《憶故鄉二首》,其一可助陳函上句,其二可補此句,皆錄于下:
憶良豐山居
屋對青蔥半嶺松,雲峯遙望幾千重。鵓鴣聲緩隨風遠,躑躅花開滿谷紅。
日暖桂香穿澗樹,夜深楓影上簾櫳。山居樂事今成夢,欲再還山只夢中。
憶半山小築
半山有屋兩三椽,鄰近桃源傍水邊。洞口干雲紅豆樹,湖心倒影彩燈船。
羣雞啄食竹籬下,稚女讀書木榻前。此是雁山幽勝景,名園回首已風煙。
先順便回顧上文關于“返鄉”的討論,詩題內“故鄉”二字,亦可提示唐筼心目中的家鄉范圍。
再說二詩原注,也含史料,且述景抒情有文采。選摘與我聞陳氏女兒憶舊相應處:“躑躅花即野杜鵑,俗名映山紅。春日花開,滿山皆紅。”“山澗下老桂樹一株,野生路旁。花放時遠望如一黃傘,清香四溢,雖隔叢林可聞其香。”“……(紅豆)樹旁有屋數椽名‘紅豆院’,為教職員宿舍,家各一室。”
參照小彭姨互補之語:“雁山腳下有塊較平的地,建了一些平房,木頭的,分布在松林里。”(根據小彭姨敘述時的語境,陳家不住在那里。)“平地有一棵桂花樹,走到山邊有很多雜樹,我們都記得很清楚。山上有杜鵑花,三四月開花時,漂亮到了極點。西大校長李運華的夫人,我們叫她李伯母,給我們做了一些食物,我記得還有炸的土豆丸子。我們跟她女兒李小燕一起,坐在杜鵑花從中野餐。李小燕跟我差不多同歲,后來跟我在南京碰過頭。《也同》中寫到,后山也有一棵桂花樹。”
暫且小結陳氏母女言及學人聚居點,雁山附近至少有三處:良豐山居(近物理所,參見上文)、半山小筑(詩作者自注亦稱“紅豆院”,另有人寫“豐山小筑”)和山腳松林木屋(近科學館,參見下文)。第一處該屬丁西林任所長的物理所,后兩處當為西大教職員宿舍。
小彭姨接著回憶:良豐小鎮一邊是雁山,另一邊是平地,通向廣西大學。往大學走,還有一段小小的路,經過一些水田。“我們這回就是去廣西大學,以前我們住過的地方。”
“知關注念,特此奉聞。”
從寅恪先生約四年后一封致沈仲章函的行文推測,兩人一直保持聯系。我相信,寅恪先生和我父親都看重友情,“知關注念”,會互通信息。父親“懶筆頭”小有名氣,估計寅恪先生寫信略勤些。可惜,我還沒找到1942年8月到1946年5月間的陳函,這里補充他人回憶。
寅恪先生的老朋友,心理學家唐鉞先生,當時也在桂林。陳唐兩家相鄰,兩位先生時常相聚,吟詩唱和。唐家三女兒唐子仁,與陳家長女流求年齡相仿。流求上中學住校,唐子仁因身體不好留在家里,與小彭是玩伴,小彭稱她“唐三姐”。
唐子仁與她丈夫朱文光,五十年代與我父親成了好朋友。她家與我家都住上海,常來常往,我叫唐子仁“朱家姆媽”,朱文光“朱家伯伯”。朱家姆媽對我說了些寅恪先生的趣事,不少我已寫進拙文《沈仲章與陳寅恪之緣》(簡稱《沈陳緣》,《傳記文學》,2015年第二期)。朱家姆媽讀了《沈陳緣》初稿后,給我寫過一張條子,下面摘錄與桂林相關部分。
亞明:
補充及修訂如下:
(1)陳寅恪內衣也只有四個口袋,不是很多口袋。只是下面兩個口袋特別大,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放在里面,并不分類。
(2)陳先生當時雖然眼睛視力不佳,但還不至于連我家房子也看不見。實際上他就是所謂的“路癡”,天生不認路。據我所知,他的視力急劇退化是在一九四六年前后,……
唐子仁致沈亞明,2014年10月14日,局部。
《沈陳緣》講了一件使少年唐子仁大為驚訝之事:有次寅恪先生身上居然起火,原來他把火柴放在口袋里。我在那篇初稿中寫,寅恪先生內衣有很多口袋,朱家姆媽糾正我,即上述(1)。《沈陳緣》還提到,寅恪先生每次去唐家,必叫小彭領路。一開始我為寅恪先生辯,歸結于眼力不濟,朱家姆媽不同意,故有上述(2)。
“僧芋先生晤時乞代致意。”
“僧芋”是徐森玉的化名。徐森玉先生正在救護轉移珍貴文物善本書籍,父親也暗中協助他。就像父親不用眾所周知的“仲章”而用“錫馨”,徐森玉先生也避用真名,以音近的“僧芋”代之。這事已得到徐公子文堪核實。
“守和先生亦來桂。”
袁守和先生在當年,似乎知曉各方動態,聯接各方學人。見多封父親友人函中,提及由“守和先生”處傳來之消息云云。研究者可關注,這里表過不提。
“如蒙賜書,乞寄桂林良豐(小地名)科學館”
我很好奇,良豐一個小地方,怎么會有科學館?
張九辰在《抗日戰爭前后地質學知識的普及》(《自然科學史研究》第三十五卷第二期,2016年)中寫道:“1938年7月廣西省政府與中央研究院在良豐合辦了桂林科學實驗館,由李四光擔任館長。”追蹤信息轉引途徑,最初源自1938年《廣西省政府公報》。
查詢過程中獲悉,民國期間桂林有兩個科學館,一個是上述李四光任館長的“桂林科學實驗館”,另一個是“廣西省立科學館”(無“實驗”二字)。那么,能替寅恪先生收信的“科學館”,到底是哪一個呢?
繼續查閱資料,根據館址與建館年份,可以排除省立科學館之可能。也就是說,寅恪先生囑沈仲章寄信的“桂林良豐科學館”,應是李四光主持的“科學實驗館”。
初稿時,我沒想到良豐這個小地方,有大學,有科學館,還有三個國家級的研究所,即地質所、物理所和心理所,都直屬中央研究院。我曾錯把雁山上的物理所當作“科學館”。小彭姨糾正:“科學館不在山上,而在山腳下平地,李四光是頭頭。我去過他家,他女兒李小玲,名字我記不太準,是西大的學生。”聽小彭姨的口氣,李四光家也住在平地松林木屋區。
略過函末問候及落款,稍議信箋與信封。
信箋“片葉廬”:
這封陳函所用信箋,印有“片葉廬”。無獨有偶,方豪在《陳寅恪先生給我的兩封信》中寫道:“寅恪先生所用信箋,為土產竹紙,極薄,略帶黃色,署‘片葉廬’三字。”方豪存有寅恪先生的兩封信,第一封寫于1942年11月10日,落款處附言“賜示乞徑寄桂林良豐廣西大學”。(《傳記文學》,1970年10月)
寅恪先生在7月23日寄信沈仲章,代收信地址是桂林良豐“科學館”。而到了11月,改為“廣西大學”。我覺得這個地址變化亦可間接提示,寅恪先生確定西大任職,當在7月23日之后。寅恪先生書信已匯集出版,集外也見陸續刊發。有志研究者,包括有興關注用箋等,不妨依專題梳理。
信封地址和郵戳:
這封陳函信封上的收信人是“沈錫馨”,地址是“上海鉛筆廠”。父親在1941年底離港前,沉于居延漢簡圖冊編輯,未參與工商界活動。待至太平洋戰爭爆發,鉛筆進口阻斷,父親滯留江南,無望返港。于是他才助友振興民族制筆工業,其時香港淪陷已久。呼應本篇前部有關首句(“前在港連寄上二函…… ”)的討論,我仍在思索,寅恪先生通過什么途徑,如此了解沈仲章離港后的情況?
信封上的郵戳日期很有意思,值得注意。該函發自桂林“民國三十一年七月廿三”,抵達上海已是9月,郵戳分別有“11.9.42,Shanghai”“三十一年九月十二,上海”“三十一年九月十四,上海”等字樣。

寅恪先生一家五口,從香港轉移到桂林良豐,歷時整整兩月,已令我嗟嘆。而一封報平安信,7月23日從桂林發出,9月14日才遞及收信處,費時也近兩月。細算陳家從5月5日離港到6月18日抵桂林,其實只有四十四天;再算7月和8月均有三十一天,陳致沈函竟走了五十三天。于是,難免又嘆息戰亂之違人情,阻通誼。繼而感慨,其實各種不可思議之亂,并非都起于戰,止于戰……
雁山區域有條良豐河,亦名“相思江”。這封寄自良豐的報平安陳函,寥寥數語,引發我對先輩的綿綿相思。謹借寅恪先生1912年詩作,以結本文:
自瑞士歸國後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樑自北京寄書並詩賦此答之(壬子春)
千里書來慰眼愁,如君真解殉幽憂。優游京洛為何世,轉徙江湖接勝流。
螢嘒乾坤矜小照,蛩心文字感長秋。西山亦有興亡恨,寫入新篇更見投。
左起:陳寅恪、唐筼、陳美延、陳流求、陳小彭。香港九龍太子道陳寓樓梯,1940年。沈仲章攝。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