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陳凱歌從來沒拍過《霸王別姬》，那么今天對陳導的評價便會完全不同。

這是一位早年以《黃土地》、《孩子王》等文藝片成名的藝術型導演，后來轉型拍過《無極》等算不得成功的商業大制作，近年作品則是《梅蘭芳》、《趙氏孤兒》、《搜索》、《道士下山》等幾部在市場中反響平平的劇情片——“反響平平”，是指雖然每次宣傳都很熱鬧，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如果世間從未誕生過《霸王別姬》，這部國產第一劇情片——“第一”的評價參見豆瓣和時光網的觀眾綜合評分——那么觀眾對陳導不會有那么多期待。

我們期待陳凱歌、張藝謀、姜文等大導演的新作，結果就和期待成龍、周星馳等個人風格化的商業作品一樣。年年期待，卻年年無法得償所愿。

隨著他們年齡越來越大，電影主力觀眾卻永遠是20歲上下的年輕人，這種期待終將越來越不現實，最終只能在他們各自的經典作品中尋找到藝術的巔峰。

《妖貓傳》是一部非常另類的影片：最明顯的問題，在于人物和環境設定缺乏實感，脫離了中華文化的背景；同時故事編排也有些錯誤，讓本該充滿懸念的情節最終變得乏善可陳。

《妖貓傳》改編自日本奇幻小說家夢枕貘的作品。影片的兩個主角，一個是始終情緒亢奮的文藝青年，另一個則是終日皮笑肉不笑的日本和尚。特別這“文藝青年”還是我們從小就學過《賣炭翁》、《琵琶行》的作者白居易，大唐官員本該保有的莊重神態，除了第一場寫《起居注》以外幾乎無從可見。通篇看下來，只能評價為主角過于“浮夸”了。

事實上不僅主角，影片所有人物和環境都呈現出一種乖張失實的滑稽感。小沙彌空海本是來異鄉求學的無名小僧，卻始終一臉指點江山的迷之微笑；阿倍仲麻呂本該是行止穩重無涉政密的異國學者，卻莫名愛上了皇上的女人，在馬嵬驛兵變機密之時還能位于皇上身側；楊玉環一直在想象中是“燕瘦環肥”的豐腴美婦，影片中卻變成了混血高挑的貴族女子；李隆基縱然癡情愚鈍，至少身為一國之君，也不至于為了“妥善”地背叛愛人，編出市井之流“尸解大法”的愚民謊言；還有動不動就能變成飛鶴又變成貓的白鶴少年，既不像魔術障眼法擁有現實依據，也不是仙俠神怪劇中的整套秘法擁有完整世界觀，都是想怎么編就怎么編的產物。

張魯一飾演唐玄宗

《妖貓傳》以日系奇幻小說為藍本，擁有一些奇思妙想，生造出一套以情仇愛恨、幻術蠱術、僧人詩人為代表的故事體系，雖再次解讀了《長恨歌》，然而視角卻仍沒跳脫小情小愛，更是把楊玉環塑造成一個人人迷戀的“瑪麗蘇”形象，本質上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沒什么區別。而仙俠背景的缺失，以及導演營造市井寫實的努力，更是讓本片既非奇幻又非歷史。

人物和環境塑造得浮空，在上一部《道士下山》中已經有了類似問題。而本片作為本應以懸念為線索推進的“探案劇”，故事開場即揭露了最大懸念——“妖貓確有其形”，則是更大敗筆。

《妖貓傳》編劇之一是來自臺灣的王蕙玲。作為與李安合作《飲食男女》、《臥虎藏龍》的女編劇，感情細膩、文化扎實本是她的一大特征；而作為《色｜戒》主筆，她也體現出營造懸念的不俗功力。按照一般思路，究竟是“妖貓作祟”還是“奸人布局”，本該是《妖貓傳》全片最大的懸念，然而導演第一場就明明白白把這個懸念揭破了。以至于后來主角兩三次追問“這背后又是什么原因”，卻始終讓觀眾難以提起興趣。連“妖貓”這個腦洞設定你都認可了，背后的原因不是想怎么編就怎么編嗎？你說是為了給楊玉環復仇也行，你說是去年村口沒喂魚還踢了貓一腳引致報復我也無所謂。邏輯、恩怨、情感在這里都看不到戲劇發展的必然性。更不用說整個背后故事的揭開，不是多條線索的鋪就和推理，而是發現了當事人的一本日記。就好像大偵探波羅是找到罪犯的自白書了解了全部真相，這簡直是對“懸疑”最大的諷刺。

也許陳導沒把《妖貓傳》設定為一部“探案劇”，也許他認為這是“奇幻劇”、“歷史劇”、“愛情劇”。無論是哪種，《妖貓傳》都缺乏類型電影的劇情線索，故事走向讓人一頭霧水。

如果《妖貓傳》是一部網大，觀眾會一眼看出這是編導功力不足，胡編亂寫的結果。

然而《妖貓傳》卻在視覺呈現上擁有非常妖嬈的表現，演員也都無比認真地在表演空洞的人物。這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劇本創作中的諸多錯誤。每個場景的用色、用光、美術造型，確實都體現出制作人員的不俗水準。于是“盛唐氣象”、“視效華麗”，成了宣傳時一致的公開口徑。

畫面之美，無需累述，很多文章都提到了，幾張海報也足夠管中窺豹。

毫無疑問，導演在拍攝所有場景時，都有獨到的設計。這些設計不只是炫技，而代表了導演某種高深莫測的美學追求。加之陳導多年拍攝電影的深厚經驗，也創造出了不少讓觀眾驚嘆的畫面。

如果觀察陳導近年來的作品，會發現這種敘事混亂和視覺妖嬈的矛盾幾乎出現在他每一部影片之中，如《搜索》、《道士下山》。觀眾隱約能覺察到影片有一些重大方向上的問題，故事和人物都缺乏實感，無法感人，但畫面和設計上卻也充滿了不少藝術創新。這些毀譽并存的因素雜糅在影片之中，讓人難以區分哪些是藝術，哪些是錯誤，甚至都無法像評價《長城》“大型團體操”一樣快樂地集體吐槽了。

從12年前的《無極》，發展到如今《道士下山》、《妖貓傳》充滿高深莫測的氣質，也許陳導重新找回了上世紀80年代創作藝術電影時的靈感，無論制作多么精致，就是能拍得讓人目瞪口呆。從這點來說，陳導從來沒背叛過自己，也沒有背叛過觀眾，就像成龍、星爺拍的那些新片一樣，無論口碑，都只是在延續自己的藝術創作之路。

真正失望的，是我們以為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另一部《霸王別姬》，一部既見歷史又見命運的影片。然而這只是不切實際的盼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