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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十年,80后就可以進“老年大學”了:老年教育的迷思
當你工作多年后開始以“中年人”自稱時,是否產生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業被淘汰的恐慌?每天跟隨“知識大V”付費和訂閱所謂的“干貨”時,你是否自認為得了所謂的“知識焦慮癥”?當你的父母在紛紛轉發朋友圈謠言的時候,你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有一天也會這樣?為什么在中國的大學校園里,很少像國外一樣經常能在課堂上看見老年人學生?雖然本文講的是“老年大學”,但這背后更大的問題或許是,“終身教育”理念事實上在我們的社會中遠沒有真正地深入人心。
一、還有12年,首批八零后就可以讀老年大學了!
在1981年中國的訪外學習團中,有代表曾經天真地以為,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不會有老齡化問題。但沒幾年,隨著離退休干部的大批出現,國家不得不開始重視,并設立老年中心、老年學校來進行應對和安置。這正是老年大學產生的背景。從1983年山東建立國內首個老年大學開始,到2005年西藏老年大學的成立,標志著全國范圍內都建立了老年大學。中國老年人數量現在已經突破2億人,早已經是世界上老年人最多的國家。但老年教育,一直都是國內公眾誤會相當深、口水戰不斷的一個存在。
提到老年人學習時,不少人的態度其實非常分裂。一方面會充滿感動地稱贊“老有所學”、“真不容易”,另一方面,語氣里多少包含著對老年人學習能力的貶低,“學到這個樣子已經不錯了”、“開心就好”,表現得和聽到外國人說了個“你好”就夸獎“中文不錯”差不多。
而老年大學,更多時候被視為是一個哄老人開心的地方,教一教炒菜繡花唱歌,打發退休時間用。嚴格來說,老年大學并不發教育部認證的大學文憑,課程難度也大大低于高校要求,從各方面看來,都更適合被叫做“老年活動中心”或“老年學校”,卻被冠以“大學”之名。早在1999年,葛劍雄教授就曾撰文指出其中的不妥,還引發過激烈爭議;今天看來,這種批評有道理的,也確實有很多地方已不再沿用“老年大學”的稱呼。
但是,國內公眾輿論中關于老年教育的爭論從未停止。很多人覺得老年大學建設并非國家發展必需,只不過是錦上添花;還有人認為政府在老年大學上投入,是擠占公共教育資源,還不如努力發展和健全基礎教育;又或者覺得,老年大學只有投入,沒有產出,辛辛苦苦學出來了又如何?沒幾年連路都不能走了。這些都是網絡上經常看到的誤解和偏見。
事實上,按照現在國內普遍的老年大學入學年齡50歲的標準,再過10年,80后也差不多可以準備進入老年大學了——隨著老年人數量每年都在增加,如今很多地方的老年大學都得擠破頭,想要進入理想的學校和班級,可能需要提前2-3年排隊入學。
二、知識焦慮的背后,是沒有做好“終身學習”的準備
隨著退休年齡不斷延遲,人均壽命普遍提高,老齡化進程加速,以上很多陳舊的觀念、看法早就該改變了。比如說“老年人”這個稱呼,就毫無區分度,把相當一部分還非常健康、頭腦還處于巔峰、仍然在工作崗位上表現出色的人,和風燭殘年、走路搖搖晃晃、必須要護工照理的老人,完全等同起來,令很多人感到沮喪和抵觸。
國際社會上,老年教育研究者現在普遍會將這些65歲左右、還非常有活力的“老年人”,稱之為“第三年齡”者——人生共分為四大階段:
“第一年齡”,是剛剛開始接受教育、步入社會的階段;
“第二年齡”,是工作、結婚、生娃和贍養爹媽的階段;
“第三年齡”,正好是又有經驗和頭腦、又有儲蓄和時間,可以實現自我的圓夢階段;
“第四年齡”,才是依賴他人照顧起居、顫顫巍巍走向死亡的階段。

在西方社會,存在著大批的65-75歲“銀發白領”。在紐約、倫敦等大城市,隨處可見65歲以上的老先生、老阿姨還在通勤上班,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企業的管理或技術中堅,從事著和年輕人基本相當、甚至更高負荷的工作。事實上,當人均壽命向80歲左右靠攏,而醫療護理技術能使70歲左右人群保持基本健康、能勝任半個世紀前40、50歲人群的工作負荷時,將65-75歲的老年人“開除”出勞動者隊伍,打發他們去“老年大學”學太極拳度日,這是對寶貴人力資本的浪費,也是對這部分老年人知識、能力與經驗的侮辱。
更有甚者,一些微信公眾號居然宣稱,在知識密集型的行業(如編程)中,老即無用,老的天生就該貶值、讓位于年輕人。在這一現象的背后,潛藏的是我國教育中對終生教育的忽視,以及這種忽視所帶來的人力資本“離校即貶值”現象。
在當下,學習被簡單粗暴地理解為和考試、證書、寫論文有關的事情,而非常多的人,其實是需要不以考試論文為目標的終身學習的。比如說前段時間中興通訊跳樓的那位工程師,很多媒體感嘆的點往往停留在“中年危機”上,卻并沒有考慮到,程序員這類工作,本身就需要伴隨產品的迭代,不斷更新和終身學習新的內容的。所謂“知識焦慮”的說法如此流行,大概就是因為我們的學校和學生,都沒有真正理解“終身學習”是一種必需而且極為合理的需求,知識的更新應當被視為一種極為自然的過程。
三、應試教育體制與終身教育不兼容
我國目前的教育體制,其基本架構成型于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特征。我國在1980年代初,15-24歲人口超過20%(1985年男性15-24歲人口占男性總人口22.2%,女性占22.3%),而這個數字到2016年只有略高于12%。因此,在1980年代教育資源總量偏小,經濟發展也處于較低水平,而青年、青少年數量又較為龐大的前提下,教育體制不可避免的偏向于用應試考試方法,盡可能的在青年、青少年中篩選受教育者。中、老年人在這一時代基本上被排除出了正規教育體制下受教育的主體。

正因為應試考試塑造了大部分人對學習的理解,很多人在看待成年人業余報班學習才藝時,經常會表示不理解,為什么不去好好加班或賺外快,反而倒貼錢去報一些不能迅速獲得回報的課程?在老年教育問題上,這種不理解體現得更為明顯。《透明人》近期節目訪談時,老年大學的英語教師就提到,自己最經常被人問的問題之一就是,“老年人學英語干什么”。
但是,隨著人口結構的變遷和人均壽命的上升,社會的平均年齡不斷增大。同時,勞動者的平均年齡也在不斷上升。這加大了中年、老年人對于再教育的需求。事實上,如今特別熱衷于知識和學習的人群,反倒常常是畢業工作數年的社會人士。工作經驗值增長后,最容易感受到知識折舊帶來的焦慮。我的朋友圈里,則以年近三十的工作人士,想要回到學校學習的呼聲最為強烈。干貨、學霸、內容付費、學習型友鄰、深度閱讀、知識焦慮……這類概念和產品的流行,不是沒道理的。大齡人士普遍經濟寬裕很多,但想要充電和深入學習某個領域,學校仍然是提供系統訓練的最好去處,絕不是在網上跟著大V付費聽書看文的碎片化學習能代替得了的。但是,傳統高等教育的論文/選拔考試入學方式,對很多大齡人士來說,過于耗費時間精力,也大大增加了學習的門檻,其實不適合很多成年人的受教育需求。
以研究生教育為例。世界各國的研究生入學主要是以申請入學為主,即使是保留考試形式的,也大部分以高校自主命題的專業內容為主。我國則是以大規模全國性考試為主,其中有很大比重的基礎學科統考。這種考試結構,無形中造成進入工作崗位多年的中青年專業性人才處于劣勢:他們具有足夠的專業知識,但是因為工作原因,很難有大段的時間重新復習基礎性學科。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大量渴求重新回到課堂、吸取新知識的中年人,不得不進入和他們專業領域關系甚淺的各種MBA、EMBA等課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其考試門檻相對較低。
應試教育下,“中年人受教育的權利”和“老年人受教育的權利”,實際上是被打壓和輕視的,上面提到的“要不要老年教育”的爭論,正反映了這樣的傲慢態度。很多網友都有這樣的困擾,父母愛在朋友圈發明顯是謠言、或完全不科學的信息,父母更容易被忽悠和遭到詐騙,卻并沒有想到,這其實是老年教育不足導致的信息不對稱,產生了時代的脫節。經常出入于校園的人會感到困惑的一點就是,為什么在國外高校中老年人學生在大學校園里上課司空見慣,卻很少在中國看到這樣的情況?難道是因為外國中老年人的求知欲更為強烈?很顯然,出問題的是我們的教育體制,它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

四、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終身教育?
我們整個社會,對于老年人的態度,都非常消極和落伍。提到上年紀的中老年人,特別是“中國大媽”,常常語含譏誚,其熒屏影視形象經常是“惡婆婆”的刻板類型。很多常見言論似乎默默將這些老年人看成是社會的負擔,需要年輕人納稅養活;需要靠廣場舞和業余才藝學習來讓自己保持健康、跟上時代;談到老年人為什么樂此不疲地學這學那,最后的結語常常落在,他們一定非常孤獨,需要子女多多“回家看看”,好像談論的對象已經不能生活自理、行將就木,哪怕人家朋友圈一口氣曬了二十張聚會照片,微信運動排行榜比癱在辦公椅上吃外賣的自己高出一大截。
與老年人受教育相比,中年人、特別是70、80后接受再教育的需求更為強烈。可惜的是,我們的社會提供的要么是大把可疑的英語培訓機構,要么是各種以“干貨”自居的撈金微信號。更高級一點的,是用各種心靈雞湯和似是而非的案例研究搭建的模仿MBA類設計的培訓課程。而真正提供系統性知識學習的教育機會,則被應試教育攔在了大部分中年人可以觸及的范圍之外。隨之而來的,是一個30至50歲之間,有一定專業素養的技術人才,如果需要系統性進修,要么苦練外語出國留學,要么重新撿回舊課本復習公共課考研。兩者的后果都是不得不中斷工作,這對于正當養家糊口年齡、一般的中年白領男女來說,有點承受不起。從這個角度來說,等著70、80后的,也就是養花種草的老年生涯。
很顯然,雖然我們的“終身教育”喊了很多年,但大部分學校和學生,并沒有把“終身學習”的觀念真正付諸實踐。我和另外一位工作很久后想業余學習的朋友遇到過差不多的窘境,我們搜索遍了周邊附近的學校,想要找一個踏踏實實、系統教學的地方重新學習一些可能對工作有用的技能,結果除了老年大學和高考應試培訓班,能找到的幾乎都是學費高昂、華而不實、娛樂性質的白領班——很多是社交性質的。成年人在工作之余想要重新學習和技能培訓的市場,幾乎被這類魚龍混雜的私人機構給占領了,也難怪羅輯思維這一類碎片化的知識付費產品能如此受歡迎。我還知道很多人,工作多年后很認真地想要撿回生疏已久的英語,結果卻發現,自己最后只能在私人機構付出一年好幾萬的學習費用,這遠遠比一個讀英語專業的學生四年的學費加起來還多。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需要的終身教育,首先就是一個更加開放的高等教育體系。事實上,只有正規的高等教育體系,才有能力提供系統性的專業知識學習。在這一點上,不少國家都做得很好。舉例說,在美國1000多所高校里就有700多所招收65歲以上的老年人入學;在英國則有針對18歲以上的所有成年人開放的所謂“開放大學”,幾乎對老年人開放一切課程,每5個學生就有1個年齡在50歲以上的。也有專門為60歲以上人群設置的第三年齡大學(University of 3rd Age),沒有入學資格要求,是一種自助自治的教育方式。老年學員在大多數地方教育局,是允許減退學費、甚至全免學費的。但是在中國大陸,并沒有高校向老年人開放,設置老年課程的也只有極少數大城市高校。
另一方面,理想的終身教育,應該更有層次化。我國現有的一刀切模式,以50歲為限的老年大學,把很多75歲以下,真正想學一些知識、也有能力把知識應用于工作的中老年人送去養花種草寫毛筆字,是一種極大的浪費。由于中國老年大學入學的歲數限制是50歲,里面很多人無論外貌和心態,都非常年輕,學習的欲望也很強烈,基本沒怎么看到上課睡覺、玩手機的學生,比當下的大學生強太多了。《透明人》也提到北京一位老年大學學員,每天五點起床通勤77公里穿越大半個北京城,就為了趕上九點的課,還有學員在老年學校里一讀就是十年,決定讀到走不動為止。這樣的情況絕不罕見。以長沙老年大學為例,里面甚至有從建校開始就在學校呆了二十多年不肯離開的學生。有些老年學校里的學生,從初級讀到高級班后,又回頭把初級班重新讀一遍。媒體還曾經報道過一位“學霸老人”,拿到了八個老年大學的結業證,仍然毫不厭倦,說自己“不上學很難受”。
這些第三年齡人士,在某些有規范、科學的訓練的領域,常常能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以我較為熟悉的成人芭蕾為例,就曾經見識過一個約七十歲的香港籍女士,從退休后零基礎學芭蕾,硬是一路堅持,拿下了權威的英皇業余芭蕾中級考試證書,被當地媒體報道。這決非孤例。在我學習多年的幾個成人芭蕾舞學校里,有不止一名上了五十的老學員,水平非常之高。他們可能柔韌度稍遜,但是芭蕾范兒非常漂亮。論耐心和領悟力,直接碾壓小朋友,論表演水平、經驗積累乃至體力,也比很多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強上太多。我私下里請教一些細節問題,分析得頭頭是道,令人受益匪淺;一組高強度跳躍動作重復下來,最后教室里沒倒下的,反倒是年齡最大的她們。
最后,理想的終身教育也應該是真正的素質教育。為了樂趣而學習,的確是很多為年齡較大、不再需要工作的老年人設立的第三年齡學校的特點,即使在國外也不例外。但是,老年學校并不應該僅僅只是一個老年娛樂中心。在國外的很多課程設計上,會增設很多和老年人生活密切相關的課程,比如老年健康教育、心理和生活方式教育、甚至還有死亡教育。后者在中國目前是非常稀缺、和被廣泛忽視的教育,主要是幫助個體認清死亡現象、積極應對死亡事件、更好地珍惜生命的教育,包含了醫學、倫理和哲學的專題研究課程。這樣的“生死課”,可以說是人生最后階段的自我完善教育,在世界范圍內,已經大約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了,而國內目前則只是一些零碎的讀物譯介,并沒有以規模的方式正式進入過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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