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妖貓傳》的后半段,就是一部《無極2》
《妖貓傳》是一部邏輯非常可疑的電影,且容我作一番分析。
先來說幾處小瑕疵。為了讓白居易形象更加豐滿,設定上給他貼了幾個標簽。一是狂,號稱無情無義無法無天,只認詩不認人;二是執著,雪中披著黑紗苦求一字不得,心心念念求一個真相,看一眼真正的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三是對自己要求高,和李白尬上了,說就算我一輩子活在李白的陰影之下,一輩子也不出李白那么好的詩,也不愿意寫假的。
這么一來,就出現了問題。白居易這么狂,又和李白死命較勁,一副不超過李白誓不罷休的樣子,仿佛自己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把《長恨歌》寫出來“孤篇壓李白”。那么他在片中反復念叨的,顯示出無限神往,一臉“我怎么就寫不出這么好的詩”的,是李白的哪幾句呢?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清平調》就充分體現了這一職業特點。有一天宮中的木芍藥盛開,玄宗月夜賞花,召楊貴妃侍酒,賜李白金花箋,命令他進《清平調》,李白醉中寫成三章。這類命題作文,專門寫來讓命題人高興的,叫做應制詩,就三個功能,娛帝王、頌升平、美風俗。應制詩不諂媚不秾艷,是不可能的,場面上好看的東西,不能甩臉子。
所以這三首《清平調》,“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枝秾艷露凝香”,“長得君王帶笑看”,既香艷又諂媚。李白是偉大,但再偉大的詩人,也不可能每首詩都蓋上“偉大”的戳,就好比最好的英語詩歌和最差的英語詩歌同時出選集,W.H.奧登的名字都會出現在里面。
所以如果同行對著這樣的作品,一臉陶醉和神往,說我怎么就寫不出這么好的詩,這就等同于罵人了,等于說李白的最高水準就是寫寫應制詩。然后還發了瘋似的表達自己的神往,在秘書省藏書樓里跳著蹦擦擦,歡欣鼓舞地要朝著這個方向努力,那就不是白居易,是宋之問。
黃軒演得不錯,情緒把握很到位,正是如此,才尷尬。無比深情地,真心地希望自己最好的作品《長恨歌》超過偶像隨手三章應景之作,這個邏輯的尷尬程度,就好比我說我的文學教父是郭沫若,我怎么就寫不出郭沫若那么好的詩呢,尤其是那句“長春好,長春好,長春汽車滿街跑。”

問題又來了。白居易是個求真的人,往《起居注》上寫唐德宗李適的死因時,不愿意輕易下筆,因而丟了官職。和空海兩個人追查真相,也十分之賣力,因為他的設定中,一切行為的動機,就是想驗證自己寫的《長恨歌》是否符合事實,為此不惜違反禁令入前朝舊宮偷楊貴妃的信物。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在事實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時,白居易的本能反應是憤怒。
結果進入后半段后,莫名其妙之間,答案自己蹦出來了,一切都在阿倍仲麻呂的日記里,兩個人只要跟著阿倍仲麻呂,和最后憋不住自揭身份的黑貓講述,就了解故事的全貌,前半部分費的心力,營造的氣氛,都沒用,白居易也散漫地放棄了自己的人設,覺得事實真相和自己想的一樣與否,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反正情感是真的就行了,這么想,前半段的表演,只能理解為尬演了。
后半段尬演的還有楊貴妃。搞了半臺雜技匯演,說了兩句類似“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是了不起”不咸不淡的話,就說明楊貴妃是對大唐氣象有深刻理解的奇女子?早早預料到自己的命運,盛世時自己是大唐的寶,亂世已經不需要自己了,所以即便意識到自己將要進入一個騙局,也哀莫大于心死地慨然入套?這是想要把楊貴妃當成大唐氣運的象征物啊,人設中就天生帶著萬人迷,誰見到她誰完蛋的設定。上一個類似的角色是《無極》里站在房頂上脫衣服的傾城。

《無極2》也就罷了,導演一想到大唐氣象,就觸動了指導大型活動開幕式的心弦,極樂之宴,就是某開幕式的預演,單拎出來看,說是為申報冬奧會拍的宣傳片我都信,各種中國元素雜糅在一起,既無邏輯,也無美感。最應該有想象力的地方,最應該體現大唐氣象的地方,恰恰軟了下來,偏偏這一段還很長,按照邏輯來說,這當然應該是重頭戲,是每一個對盛唐有情結的人,都夢寐以求要回到的歷史現場,但它實在是太晚會、太開幕式了,一點都不大唐,不如說是大連老虎灘海洋公園。
說完小瑕疵,來說大問題。《妖貓傳》的原著是一本怎么樣的小說?不是歷史小說,其中關于歷史,錯訛很多,皇帝還沒駕崩,廟號就叫出來了;因為國姓是李,所以唐朝禁食鯉(李)魚,原著里常常吃;哈密瓜在明朝之前很少見到,金吾衛的家人居然吃的到;楊貴妃是中胡混血,沒任何道理。對此,夢枕貘祭出了免責符:“日本即使模仿得再像,也無法表現出真正的內涵和韻味。佛法講‘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希望讀者明白,我寫的是魔幻故事,而不是傳奇小說。”
所以,怎么看這部小說呢?我是這么理解的。這是一本借由魔幻小說的外殼包裝的,日本人對盛唐的懷想錄,其中夾雜了不少私貨,比如洋洋灑灑三萬字寫楊貴妃之死的各種傳聞,不止一次念叨“彼時長安是世界的中心,世界最偉大的城市”,說明了夢枕貘對盛唐和楊貴妃的愛。但這種愛有很強的文化動機在其中。

對盛唐,日本人當然是有感情的,畢竟是文化母體,但夢枕貘原著中體現出的思想傾向,只能認為是一方面借由空海表達了自己對盛唐的向往,另一方面借由空海這一日本人間國寶在中國受到的禮遇,和他及其他日本人對歷史現場的深度參與,說明一個道理,即日本對盛唐文化不是單方面的吸收,而是共同的創造者,盛唐不是中國的盛唐,是全世界的盛唐,是包括日本在內的各國共同創造的盛唐,為什么空海的字能和王羲之相提并論?為什么楊玉環必須有一半胡人血統?為什么在重要的歷史時刻,要一再強調日本人的參與?

說到底,大唐氣象,靠的是強有力的制度和文化輸出啊。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