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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貓傳》犧牲了中國文化的基因,更沒有唐文化
陳凱歌和同時代的導演一樣在享有盛譽的同時,也有著改不掉的老問題。比如想象力不足,又特別喜歡強調情懷,自我投射太過明顯,敘事能力短板明顯,將陰謀詭計層層撥開的能力是有的,但往往收不住口,最后只能再消耗一點情懷。
“情懷”是陳凱歌這一代導演的內核,落實到陳凱歌本人,情懷又比較單薄,家國天下什么的都是小事,天底下最重要的情懷,莫過于孤傲執著美少年的心事。
《妖貓傳》故事就是兩代孤高執著美少年的心事,神秘而兇殘的“妖貓”不過是一個引子。奈何血腥愛情故事不打動人心,少年心事附會大于演繹,成了“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明明是個有關貓的故事,到底要撒上一灘狗血才得以收尾。

陳凱歌這一次像《道士下山》那樣出手干擾文本,算是正常發揮,但架不住這個故事的原文本漏洞百出,夢枕貘的故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日本科幻雜志上連載,歷時十七年才完成,最初只想寫日本禪宗和尚空海到中國求取佛法,在遍歷唐代景象的同時驅邪逐魔、追查真相的探險故事。
原作者在故事集結出版的時候自陳,沒想到空海和尚的故事會展開篇幅如此宏大的敘事,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后半程收尾的部分和前半程探案故事存在的割裂感。
這種割裂感即便經由經驗豐富、手法老成的王慧玲改編,仍然無法彌合。電影故事改掉了原作徐徐鋪陳的敘事手法,刪掉了許多展現歷史風貌的人物,例如與空海關系最為親密的日本留學生橘逸勢,空海的天竺用人大猴等。同時又盡可能簡化原著中人物的關系,刪掉了黃鶴獻美、白龍強奸、親姐弟亂倫等地攤文學常見橋段,盡可能將故事圍繞著妖貓和宮廷軼事這兩條糾纏在一起的敘事線索展開。前半部分突出懸疑驚悚、后半部分強調純愛獻身,而構成兩條敘事路徑交叉口的則是那場被稱作“極樂之宴”的盛宴。

陳凱歌不擅長表述以悲涼做底色、面子卻是極盡繁盛之能事的情懷滿格設定,若干年前的《無極》就失手過一次。
《無極》和《妖貓傳》的共同點還在于,這盛世中都有一個符號化的女人,傾國傾城,最終卻又不得不成為權力的犧牲,成為無數男人心痛的病因——這種人見人愛、花見自開的帝國白蓮的設定要是以女性視角敘述,肯定會被罵個狗血噴頭,貓血不留。
但是在男性敘事中,這種符號化的美麗女人似乎是情懷的必要組成部分,很少有男性敘事者因為講述這樣的故事被詬病,當然,也很少有男性敘述者能夠講好這樣一個白蓮盛開、情懷自來的故事。

千百年來,人類面臨的一大問題就是如何彌合想象和現實之間的差距。留有幻想的余地才是最美的,這是禪意之所在,也是中日兩國在審美上共通的地方。
臺灣武俠作家司馬紫煙寫過一個名叫金蒲孤的劍客,在一場決斗中他得到的命題是畫一幅百美圖,這位絕世高手給出的答案是一幅荒墳枯冢。
放到周星馳電影里這絕對是類似“小雞吃米圖”的作弊行為,但在構成時空迷途的武俠幻想世界里,以枯冢代美人是成立的,盛唐代表性的詩人李白也說得出其中道理,“生乏黃金買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枯冢是世間所有美人的最終歸宿。
“人固有一死”的道理古人懂得,但是對于美好事物,往往會令人心生執念,好像美麗的事物一旦超過了某個不可思議的界限,就應該獲得超越生死的特權。而對于絕代美人面對死亡沒有特權這一事實,一直是人類文明中的遺憾,多數人寧愿相信美人是某種外來生物、是神是鬼是妖精,只是在無盡的輪回中與人間短暫的相遇又別離而已,借此躲開死亡這一殘酷而冰冷的現實。
這種對美到極致的事物法外開恩的情懷,在中國帝王將相故事中是十分罕見的,中國的傳統還是“紅顏禍水”那一套,適時地選擇犧牲美人、郎心似鐵是帝王權術的組成部分,美人因其犧牲而升華了美,沒有犧牲,美人是無法僅憑美色名垂青史的。
《妖貓傳》對盛唐轉衰時期楊玉環問題的處理顯然是日本式的。按照日本人的臆想設定,盛唐最美麗的女人楊玉環(張榕容飾)有了一半胡人血統,她的美麗以及因美麗而獲得的寵愛,也主要得益于這一半胡人血統。對于現代的中國觀眾而言,接受一個混血兒設定未必是件困難的事,問題在于是否認同導演對演員的選擇、和對其容姿的展示方式。
楊玉環最美麗的狀態,并不是在帝國子民的頭頂上穿著寬松的襦裙蕩秋千,而是一直像白居易房間里的畫作那樣,背對著觀眾,永遠保留著神秘的姿態,看不見的容顏才是盛世白蓮最美的一面。
可陳凱歌總想用自己的審美征服觀眾,他執意戳破幻想,讓美人直面觀眾,這個帶點異域風情的美人美得單薄,美得缺乏征服感和壓迫感,作為所有情仇故事的核心,她的美無法說服觀眾相信各式各樣的男人為了他所作的一切。

不過陳凱歌的心到底是偏向自己情懷所在的少年,下手不夠狠。他試圖讓這個為愛癡狂以至瘋魔的故事聽上去更人性化一點,收尾處缺乏情感沖擊力。故事邏輯本就漏洞百出,指引觀眾找到真相的線索中途泄露,缺乏力度,電影又有這樣的長度,難免令人昏昏欲睡。
同時,所有的隱忍和不忍,對于觀眾而言,和楊玉環的美一樣缺乏說服力,一個美到令幾乎所有人一見鐘情的人,她為權力犧牲而遭受的惡果自然可以引發極致的恨。
妖貓的自憐和恨為它在前半程大開殺戒、制造恐怖氣氛提供了足夠的理由,追溯成因卻難以自圓其說,更不要提最后的和解與解脫的戲劇性場面了。

《妖貓傳》的底色是歷史的虛無,它固然是一個奇幻故事,可奇幻又生發自日本人的想象。陳凱歌和王慧玲都沒有對日本作家的想象做進一步處理,電影中的文化符號混亂,情感曖昧,深情的部分反而難以得到體現。
在對盛唐的想象中,許多展示的手段是令中國觀眾難以接受、甚至令中國觀眾啞然失笑的,當然《妖貓傳》的發行和制作里有著日本的基因,它或許能夠在明年二月與日本觀眾見面后得到更好的反饋,但犧牲中國文化的基因或許并不劃算。
通俗文化的可怕之處在于它絲毫不尊重民族文化的地域疆界,陳凱歌為了《妖貓傳》斥巨資打造了一座“唐城”,這不是文化的勝利,也不足以說明電影再現的就是盛唐景象,這不過是資本的勝利,僅此而已。
“盛唐”這個包含國人情懷的意向才是整部《妖貓傳》最可怕的幻術。這種幻術或許能夠滿足部分觀眾的想象,可它本身不是唐文化,甚至不是中國文化。觀眾因此生出的幾分真情多少是錯付了,希望觀眾走出電影院后走進書店看一看,別被這唐代版本的無極幻術騙走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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