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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芳華》進入歷史|集體主義下的青春、性與反抗

今天的90后觀眾,很少有人能夠理解馮小剛在《芳華》中為什么那么著迷于拍攝文工團穿著短褲練功的場景。如今,年輕人每天在自拍中都在秀著“大長腿”,即便在寒冷等冬天,也會想辦法把腳踝暴露出來。
那些60歲左右有著文工團生活經(jīng)歷的觀眾,同樣不理解馮小剛。她們指責《芳華》中的練功服過于夸張和性感,在那個年代,文工團哪有這樣暴露的穿著?
服裝與暴露:集體主義時代的女孩
那個時候的服裝很有時代特征。整個文革十年的服裝,都沒有太大變化。不管是中山裝和軍裝,講究的都是整齊劃一,穿著這樣的“制服”,人就具備了一種集體主義人格。當然,軍裝和普通的中山裝,也意味著兩個群體政治地位的不同。60-70年代,整個社會都盛行一種軍裝崇拜,這種崇拜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的農(nóng)村。80年代農(nóng)村甚至流行一種冒牌軍裝,一般的鄉(xiāng)鎮(zhèn)青年都想辦法弄一條“武裝帶”。
《芳華》的第一個戲劇沖突就是關于服裝的。何小萍偷室友的軍裝去拍照,寄給被改造中的親生父親,這場戲在影片中的意義,是讓室友們這個集體對何小萍對人品產(chǎn)生懷疑和鄙視,但是,何小萍那么著急地去拍軍裝照,不但是因為榮譽和軍裝崇拜,還意味著在父親看到自己的軍裝照后,就認為自己“安全”“沒人欺負”。穿上軍裝,就成為了集體的一員,意味消除自己的個性并“融入集體”。但是,在她的室友看來,她在拿到自己的軍裝之前,是否有資格拍軍裝照,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這也成為她此后被孤立、被打壓的源頭。
統(tǒng)一的制服讓大家都變得“一樣”,這種一致性,在嚴歌苓看來意味著一種美。她在小說中寫劉峰的長相,10分的話可以打6分,但是穿著軍裝的他,又要多加一分。到70年代后期,“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風氣已經(jīng)有所改變,女性開始穿“便裝“,但是,幾乎所有的便裝都不具備女性特征,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中性化的風格。衣服通常被設計得很寬大,不會突出女性的身材特征和性吸引力。這不僅是對女性的壓制,也是對性的壓制。幾個月前,馮小剛在參加央視《朗讀者》節(jié)目的時候,曾經(jīng)回憶過他在部隊時看到的女兵,盡管包裹嚴密,仍讓他感到怦然心動。
《芳華》的第二場沖突仍然是有關女性服裝的。文工團在游泳的時候,影片展示了她們的身材,但是等大家上岸,卻發(fā)現(xiàn)了一件用了海綿的內(nèi)衣。這個環(huán)節(jié),當然表現(xiàn)了馮小剛的惡趣味,也是他討好觀眾的努力。
以歷史的眼光看,在那個時代,女兵們在一起會討論誰的胸更大嗎?既然軍裝在在整體上削平了女性的身材,穿戴海綿等內(nèi)衣又有什么必要?電影中,幾個女兵抓住何小萍,認為她用海綿內(nèi)衣是“不要臉”,但是在此前同樣幾個女兵,又互相打趣身體發(fā)育情況。當女兵們脫下制服,她們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天性。少女的敏感、嫉妒,也就在這場戲中仙露無疑。即便在那樣的時期,即便有統(tǒng)一的制服和嚴格的紀律,這些女孩仍然有各種“缺點”,而這些缺點,恰恰是她們?nèi)诵缘捏w現(xiàn)。
劉峰的表白:擺脫集體主義的一次嘗試
毫無疑問,70年代的生活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樣“純潔”。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寫了王二和陳清揚放蕩的愛情,一直被看做是反思或批判,但是某種程度上也是寫實。那個時代,公開談論性當然是犯忌的,但是,在對女性進行批斗的時候,語言里又會大量使用與性有關的侮辱性詞匯。這種“侮辱”,其實也是一種變態(tài)的性行為。電影中劉峰被保衛(wèi)科干部審查,干部強制他交代耍流氓的細節(jié):你摸到了什么?女人內(nèi)衣背后到底是不是有個紐扣?這種盤問,本身就是對性的想象。現(xiàn)實生活中,被審問者多半會按照保衛(wèi)科干部的要求對現(xiàn)場進行還原,這樣,也就是變相滿足了這些人的性需求。
但是在電影中,劉峰拒絕了這種無理要求,進行了影響他一生的反抗。劉峰是集體主義的代表人物,他是學雷鋒標兵,在“耍流氓”之前,他抓住一切機會做好事的形象,在如今的觀眾看來已經(jīng)有點荒謬。戰(zhàn)友們夸獎他,有時候也揶揄他。在劉峰這個人物身上,馮小剛有一點小心翼翼的反思。在他當好人的時候,他缺乏魅力,從他向林丁丁表白被揭發(fā)開始,他就像那些在泳池里暴露身材的姑娘一樣,開始有了自己的個性,并且變得真實起來。
那場表白,成為電影前半段敘事的高潮。集體主義時代的性生活,充滿了魔幻色彩。被壓抑的欲望以及大膽的性挑逗并存,當一群女兵和一個男戰(zhàn)士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會對男同志進行一些挑逗,那些暗示或進攻性對語言,會讓男同志臉紅。同樣,在文工團男女混雜排練對時候,性的氣息無處不在,但是在一個“集體”中,每個人又都認為自己是純潔的:集體中只有同志之間的愛,沒有性。在這種觀念的掩護下,男女互相打量,但又都會認為自己是純潔的。
性只存在個體之間。劉峰向林丁丁表白,當他抱住林丁丁的時候,真正的愛和性就發(fā)生了。林丁丁被劉峰的表白嚇傻了,盡管她也被別的男同志抱過,但是,這位“活雷鋒”怎么能抱女孩呢?路過的兩個戰(zhàn)士譴責林丁丁“腐蝕我們的學雷鋒標兵”,他們下意識的反應,也是認為像劉峰這樣的英雄人物,是不該有性和愛的,如果他有了,那一定是女方的錯。“集體主義”成為了性的反面。劉峰經(jīng)常幫女兵練功,身體接觸不可避免,但是,沒有姑娘會認為那種接觸具備性的含義,那是“集體的”身體。當他要表白“自己的”感情的時候,覺醒就發(fā)生了。
流行時尚:鄧麗君終結集體主義美學
70年代末,社會管制松動。鄧麗君的歌和喇叭褲、牛仔褲一起悄然進入中國大陸。前者讓人重新審視感情,而后者則讓人開始打量自己的身體。這種小范圍流行的潮流,給人帶來一種犯忌的快感。被壓制了十多年的身體與欲望,有了一個小小的出口。偷聽鄧麗君和穿喇叭褲,在當時的青年心中具有反叛意義,社會主流會認為他們是“不良青年”“流氓”,但是這樣的稱呼,恰恰是他們所喜歡的。
一個標新立異的時代到來了。當鄧麗君的歌手飄進文工團的時候,文工團的時代就結束了。從此之后,個人的聲音開始增大,而集體主義美學日益顯得不合時宜。正是在這一點上,《芳華》表現(xiàn)了馮小剛的模糊或者雞賊。《芳華》中的文工團,成了引導潮流者。不但率先偷聽鄧麗君的聲音,還率先嘗試那種性感的喇叭褲。她們從“革命的時尚”很自然地轉(zhuǎn)變成消費社會的弄潮兒,轉(zhuǎn)變成了新時期時尚的引領者。
如今,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表明,文革末期社會控制已經(jīng)有所松動。有人已經(jīng)在偷偷寫詩,而部隊大院里的青年,可以閱讀印量極小的外國文學名著。很多經(jīng)歷了“文革”的人們,回憶過去時都認為自己的覺醒發(fā)生在林彪叛逃的時候。到1976年,隨著毛澤東的去世,覺醒的青年大大增多。此后備受推崇的80年代,可以在前幾年發(fā)現(xiàn)端倪。
但是,這部電影的問題在于,不管是嚴歌苓還是馮小剛,都不會認為文工團的集體主義生活會“過時”,他們所懷念的“芳華”“青春”,本質(zhì)上不就是這種集體主義嗎?影片并沒有批判集體主義。終場前的畫外音告訴我們,劉峰和何小萍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卻讓那些干部子弟感到羨慕:他們的平凡和對生活的不抱怨,可以讓文工團戰(zhàn)友們想到當初簡單的生活。
這就是馮小剛對歷史的態(tài)度。他拍了傷殘老兵被治安聯(lián)防隊員欺負的鏡頭,但這只不過是迎合一部分觀眾對城管(早先的聯(lián)防隊員)的不滿,其實只是媚俗的表現(xiàn)。對那場運動、那場戰(zhàn)爭和那個時代,馮小剛并沒有反思的維度,他懷念那個時代,并賦予那個時代以更多美感(通過音樂和畫面),只不過是因為那就是他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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