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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學者苗國:婚姻無法追求最優,警惕婚配困難誘發低生育風險

學者苗國。受訪者供圖
年輕人平均初婚年齡逐漸推后的趨勢正在引發關注。
根據國家統計局近期公布的《中國人口普查年鑒2020》,我國城市居民平均初婚年齡為28.84歲,鄉村平均初婚年齡也已經達到28.38歲。
數據的背后,反映了年輕人的婚戀觀正在發生變化。今年6月,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苗國、助理研究員黃永亮曾撰文分析青年群體婚育觀念的變遷。
作者認為,由婚配困難可能誘發的低生育風險必須加以重視。婚配供需之間的鴻溝,被當下年輕人對自身的定位偏差放大,兩者合力導致城市男女婚配困難,引發嚴重的婚姻擠壓。高期望導致的婚配困難使東亞社會陷入低生育狀態。
這篇論文發表在《中國青年研究》,經媒體報道后,引發網友討論。有網友評論稱,“年輕人太累了,沒有精力談戀愛。”也有網友稱,“不是年輕人不愿意生,也不是年輕人不愿意結婚。年輕人生活壓力太大,不敢結婚,結了婚也不敢生孩子。”
近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對話了學者苗國。他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以來長期關注當下年輕人的婚戀觀。在他看來,當下年輕人的婚戀觀呈現一種較為矛盾的局面。一方面在意親密關系里的情感需求,另一方面卻害怕承擔婚姻中“潛在”的風險。
苗國稱,在個體化生存的時代,結不結婚對于當下年輕人來說并不重要。但中國傳統文化里依然對家庭存在理想化的追求。在相親市場上,男女雙方頻繁地篩選對方,也是對于兩性關系的某種“異化”。
他認為,無休止的篩選,自感不適后頻繁切換篩選對象,只會激發不切實際的高期望,自毀良緣。只有當人們不再將龐大的欲望壓在婚姻之上,婚姻才能輕裝前行,才能真正地實現它的使命:情感與陪伴。
“婚姻擠壓”
澎湃新聞:在你的研究觀察中,當下年輕人的婚戀觀為何值得關注?
苗國:“單身社會”這個現象,不僅出現在一線城市或者中國的某一個地方,在全世界范圍內都越來越普遍,從數據上看基本是這個情況。
從2006年至2016年,我國女性平均初婚、初育年齡分別從23.6歲、24.3歲推遲至26.3歲、26.9歲,20歲至34歲女性已婚比例從75%下降到67.3%。2020年,中國人平均初婚年齡漲到了28.67歲。男性平均初婚年齡為29.38歲,女性為27.95歲。
當前我國生育問題的核心是年輕人不愿結婚、生育,而不是生幾個小孩的問題。未婚、不婚、拒婚人口增加,很可能加劇當前中國的低生育風險。
澎湃新聞:初婚年齡推遲,受哪些方面的影響?
苗國:從低婚育意愿的影響因素來講,我認為第一重要的因素是教育。整體上無論男女,受教育水平都比上一代提升很多。特別是現在,女性受教育程度以及她們的學業成績表現超過男性,如果還要維持傳統婚配模式,女性找到如意婚配對象難度會越來越大,結婚率下降會更突出。
傳統的婚姻與兩性關系由男性主導,因為那時女性沒有太多獨立能力,女性在職業上和男性差距比較大。現在女性有了更多選擇,或者說無論男女都有更多經濟獨立的資本,所以說關于結婚率下降,教育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還有一個因素非常重要,現代職場讓人很疲憊,在高競爭、高壓力的環境下,要年輕人再拿精力去談戀愛結婚,不少人招架不住,這是一個非常普遍性的問題。
以上兩個因素是結構性的,且是普遍性的,對年輕一代的結婚率,至少是婚姻的推遲,影響是非常明顯的。
澎湃新聞:你在論文中提到“婚姻擠壓”現象,能否展開說一說?
苗國:“婚姻擠壓”是結構性的現象,適婚青年男女人口數量相差較大、性別比失衡,導致某一性別人口找配偶困難的現象。本質上是一個人口性別年齡結構問題。
生育率持續降低、男女性別比結構失衡等因素,導致男性存在嚴重的婚姻擠壓問題。女性傾向于匹配比自己更優質的男性,男性可以往下兼容。結果就是最上層的女性變成剩女了,最底層的男性沒人看得上。
“個體化”時代
澎湃新聞:在你的研究中,年輕人對婚育的認知發生了怎樣的轉變?
苗國:從學術角度而言,有個理論視角叫“時間-年齡-代際”分析,“年齡”的概念是指人在什么年齡做什么事情。在人的生命周期里,結婚的平均年齡、初婚的平均年齡甚至離婚的平均年齡,都是可以通過統計方法得到的。從數據看,特別是中國的大中城市,婚姻推遲效應已經超過西方發達國家。
除了剛才說的年齡因素,還有其他隨“時間”變化的結構性因素。例如,日本持續幾十年經濟萎靡,年輕人沒有個體發展希望,社會整體也沒有經濟活力,這進一步降低婚配和生育意愿。
還有重要的“代際”因素,比如說70后、80后、90后,每10年一代,每一代人對于婚姻、家庭、兩性關系的理解會有不同,甚至可能會有一些顛覆性的認知。與父母輩相比,“30多歲還未結婚”變得日益普遍,越來越多“80后”“90后”乃至“00后”把單身視為正常選擇,“個體化”生存時代,越來越多年輕人可能認為是否要結婚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中國現在所處狀況和10年、20年前的日本韓國差不多,日韓目前的狀態是多數年輕人處在同居或者單身狀態,結婚欲望很低。在西方發達國家,非婚生育的新生兒數量已經占所有新生兒數量的一半以上。東亞國家普遍不接受“非婚生育”,因此生育水平更低。
對青年一代,更好的社會經濟條件往往意味著更強的個體獨立性和擺脫傳統婚姻規范的能力,快餐式的一次性男女間感情交往就像是購買日用消費品,而婚姻好比是購買大宗耐用消費品。如果婚姻很昂貴,那么大家就只能選擇“快消品”。就像賣不起房可以租房,大體一個道理。
另外,婚姻還會有一些新變化。有一個重要的國情因素比較特殊。80后、90后是以獨生子女為主體的代際,“獨生子女的想法和以往多子女家庭的想法就是不太一樣”,主張個性自我和厭惡別人指手畫腳的想法已經固化了。
獨生子女會更加自我,專業術語叫“個體化”。一方面是自我意識上的“個體化”,但另一方面這種個體意識的獨立還依賴于父母的經濟資助。以前多子女家庭,父母的資源是分散給各個孩子的。現在則只有一個孩子,所有的資源都集中于一人,孩子可以做出一些比較任性的選擇,獨生子女的父母對孩子的不婚選擇就更加寬容(當然也會是某種無奈)。
婚姻無法追求最優選擇
澎湃新聞:在你的研究中,男女婚戀觀有什么區別?
苗國:我曾經在文章里寫過這是“主觀定位”的問題,現代受教育女性不再簡單關心擇偶對象的物質條件,更看重情感、個性匹配。這樣會面臨一個困局,隨著年齡增長,個體一旦錯過了擇偶的黃金時期,就不再有選擇權了。優秀的單身異性可能都被匹配完了,只能在別人挑剩下的里面挑,會越挑越差。因為人口隊列已經固定了,能選擇的異性數量和范圍都是固定的。
農村大齡男性和城市大齡女性,兩者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不可能讓上海的女白領到村里找“王大錘”。我在論文里提過,現代社會婚姻關系里,可能更看重的是健康積極的兩性關系,不是為了結婚而結婚。
男性和女性的思維差異很大,而且這個差距并不會因為談戀愛或者結婚就能彌補。
澎湃新聞:當下部分年輕人害怕婚姻,是在害怕什么呢?
苗國:過去,家庭是一種避險的制度,現在“家庭”反而成為了一種風險來源。這個趨勢和以前不一樣。以前年輕人成家,實際上從制度角度來說,是降低了各種成本,更有利于各自的生活,雙方合作之后效益最大化。現在,單身可能是個體最舒適的狀態,是個體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婚姻會產生巨大的風險和收益。但當下不少年輕人會認為,婚姻收益還沒有大到足夠讓人愿意承受很大風險的程度。可能這也是結婚率大幅下降的一個原因,而且這個趨勢可能會長期持續。
澎湃新聞:你在研究中提到“低欲望躺平主義”,如何理解?
苗國:“低欲望躺平”心態是由日本傳入的當下一個比較流行的詞匯。這種說法很難站得住腳。只有真正貧窮的才會造成徹底的低欲望社會,較低的欲望滿足反而有較高的生育水平。
現代社會是一個欲望很高卻得不到滿足的“偽低欲望社會”。婚戀領域的典型表現是“偽低欲望躺平主義”,其本質是一種婚育需求的異化,只是一種壓抑的釋放通道或者是話語托詞。
澎湃新聞:結合你的觀察分析,怎樣提高年輕人的婚育意愿?
苗國:婚姻和生育具有社會教化的功能,個體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和理解,必須通過矛盾、沖突、爭吵或者不愉快去理解。婚姻會使人形成一種現實的或者比較務實的人生觀,這相當于說是一個“成人禮”。
抖音上很多所謂情感博主自稱是“現實主義情感實操大師”,這類情感教學往往涉及“異化”的問題。按照正常人理解,兩性交往是自然的,中國人比較講究緣分,緣起緣分中國人很看重,這種情感教學不能體現和諧、平等、積極向上的關系。
我們應當對婚配困難誘發的低生育風險保持警惕。婚姻無法追求最優選擇,且婚育的黃金年齡非常寶貴,擇偶的機會窗口稍縱即逝,只有看清自己、找準定位,才能做出合適的選擇。不要將龐大的欲望壓在婚姻之上,應該真正實現它的使命:情感與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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