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胡竹峰:我的志趣是寫出東方審美的中國文章 | 訪談
原創 何晶 胡竹峰 文學報
作家韓少功曾如此形容胡竹峰的寫作,“胡竹峰是可貴的異類,其寫作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種勇敢嘗試,一種重建中國文章之審美傳統的可貴立言。他志在傳承本土遺產,另辟批評新局,談墨趣,談韻致,談風骨,談意境”,某種意義上,這是對胡竹峰寫作的一種準確概括,在接續漢語文章的傳統與現代之間,他安置著自己的文字。
近期,胡竹峰出版了散文集《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前者在古物之美、鄉村風物、人間味道、山川大地之間巡游,后者則著眼于中國書法之美。于其而言,他的志趣是寫出中國文章,“自娛自在自適,有養怡之福,心游八極萬仞,忘懷得失”。


訪談
記者:你最近出了兩本書,一本《惜字亭下》,一本《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書名都頗有一番意味。
胡竹峰:惜字亭是老家一座古亭,鄉民焚燒字紙的所在,少年時常常從亭下經過。人到中年,開始懷舊了。《惜字亭下》重點是惜字,作文字斟酌句并不壞,人活在世上,總覺得要有珍惜心,惜衣惜食惜財惜字都是惜福惜德,還是要有對文字有敬意。
古人稱碑帖為黑老虎。我見技工拓片,用薄紙覆蓋碑帖,拓片黑底白字,黑多白少。舊時各種翻刻、仿制、作偽,拓片贗品泛濫,難辨真偽,稍不慎即受騙,兇險如老虎噬人。所以碑帖拓片被稱作“黑老虎”。黑紙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龍伏虎,不能得也。《黑老虎集》專寫中國碑帖之美,文章未必都要從文集里得,借碑帖作文章,山水、人物、風俗、民情、丹青、戲曲,都可作得文章。

記者:你的寫作風格,整體偏向上是好古的,繼承傳統文化,不只寫傳統題材,更多是從題材的外向觀念、內在精神的中國風格。為何選擇這樣的散文表達?
胡竹峰:文字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基因,天生如此,志趣如此,環境如此。我生于鄉野,離自然近,古典的詩意里的風花雪月,舊年鄉村都有。故家墻角也有數枝梅,而窗外何止兩個黃鸝鳴翠柳,更不止一行白鷺上青天。思想不談,我不喜歡文字過于歐化,更未必是歐化,而是翻譯腔。托爾斯泰、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如果是中國人,他們的表達,未必就是今日翻譯版之面目。中國漢字實在是可以寫出很美的文章,那是我要的文章。有些寫法也好,但不是我要的。
記者:你的文章喜歡煉字,這也是漢語文學的一種傳統。
胡竹峰:錘字煉句,是中國的傳統,文章談何容易,世人以為我作文得來全不費工夫,卻不知足下踏破多少鐵鞋,書山并無路。唐代盧延讓以苦吟著稱,錘字煉句絞盡腦汁,殫精竭慮,吟成一個字,常要捻斷數根胡須。賈島自況“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裴說更甚,作詩說“莫怪苦吟遲,詩成鬢亦絲”。也不要以為我作文踏破鐵鞋無覓處,也有得來全不費工夫。

唐 懷素 《食魚帖》
記者:幾年前你的《中國文章》一文對何謂“中國文章”作出闡釋,之于你,中國文章應該是一種內蘊的要求。何謂中國文章?
胡竹峰:中國文章還是東方風格,東方美學,中國的亭臺樓閣和西方截然不同。見賢思齊,我總是幻想老莊、孔孟、司馬遷、唐宋八大家、張岱、魯迅他們今天還活著,面對白話文,會如何下筆。
我鄉人有俗語說,世間唯有讀書好,天下無如吃飯難。吃飯難自小已知,讀書之好到十幾歲才慢慢懂得。讀書多好中國文章,從先秦諸子到明清小品,有許多容得人們徜徉詠味的美文。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魏晉文章說,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蘇軾的《后赤壁賦》,江流有聲,斷岸干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晚明張岱《自題小像》,不過幾十個字,又俏皮又真切:“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
中國文章向來詞句簡單,意味深長,甲骨卜辭即偶見精彩,青銅器的銘文常有典雅溫潤的言辭。前人造句實有神妙,我輩則相形見絀多矣。
作文未必能文章,文章則須先作文。我的志趣只是文章,自娛自在自適,有養怡之福,心游八極萬仞,忘懷得失。
記者:散文寫作多年,至《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它們與之前的創作有不同嗎?某種意義上,在風格的穩定與寫作的不斷變化之間,你更看重哪一個?
胡竹峰:對文章的追求和想法變化不大,文章怕是爐火純青最難。筆墨如刀,游刃有余方好;積字成舍,總要登堂入室;文章才思,不妨出神入化;舉重若輕,最好揮灑自如。
文章天意,早已注定,不過是巧奪天工,借人作出來了而已。我并不覺得厚重就好,宋詞未必厚重,格調不輸《史記》。倘或人人做史詩,未免乏味。文章家是園丁,百花園里,有牡丹、芍藥、丁香、木樨、也應該有牛筋草、馬兜鈴、金銀花。前些時候給自己一本文集取名《狗尾草集》。大抵而言,總是希望文本可以豐富一些,作文章如吃飯,黃瓜、茄子、辣椒、白菜吃得,野菜家禽牛羊肉也應該吃,海鮮湖鮮河鮮都應該吃。文章家不必挑食,更不能厭食。有人見不同的表達,往往恨之入骨,不屑一顧,或許有失偏頗。吃自己的飯,寫自己的文字,如此就好。厚重、豐富都無關緊要,真寫出淡薄之美,簡約之美,也是大境界。人間是道場,各自修煉,各自成人成仁成圣,也有成魔成怪成妖的。

唐 懷素 《苦筍帖》
記者:這必然帶來一個感受,你的文章有一種恒定的審美趨向,但這并不意味著你的散文在寫作文本沒有探索,時代與社會對你的寫作提出了新的要求。
胡竹峰:這些話,自己說,仿佛對鏡貼金。貼金如妝,還是素面朝天吧。要說探索,我希望可以寫出素面朝天的文字。我活著,我閱讀著、經歷著、感受著,將所知所感所見所聞錄成文字,是個人的心路、眼界、經歷,也是時代的倒影。
有人希望活在先秦,有人希望活在唐宋,有人希望活在未來,我只想活在當下,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文學也如此。筆下只有接通今日活生生之民氣生氣,文章才有意義。人人離不開生活場,筆錄時代,墨色才鮮活。
記者:散文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接續、創新,某種意義上,這其實頗為復雜,你的散文在接續上是顯著的,但如何現代、創新?
胡竹峰:我希望下筆都有來歷,但絕對不是古人的造句成文規范和章法。通篇是自己的,而又有來歷,好比書法家。作文像寫字一樣,需要臨碑帖,先入再出,再入再出。民間演義趙子龍救阿斗,七進七出,方才功成。作文章也如此,怕是七進七出都嫌少了。中國文學的傳統里有無限的自由。至于創新,我意還是寫當下,繼承傳統并不是制造假古董。由著心寫,寫自己的文字,不從眾,人人面目不同。不敢說處處做自己,但絕不想當別人。
時常想魯迅先生的話——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

東晉 王獻之《鴨頭丸帖》卷
記者:寫作多年,你的出書頻率相對還是較高的,你循著心目中的路徑前行時,有想過旁逸斜出嗎?
胡竹峰:一來文章生活,二則笨鳥先飛。我寫作的確有綱領,《茶書》《擊缶歌》《不知味集》《黑老虎集》《舊味》等書,悉數如此。作書如攻城,一本書是一座城池,偶有閑情,攻城的兵士也會賞花、飲酒、喝茶、釣魚、散步。《惜字亭下》《中國文章》《雪天的書》基本都是旁逸斜出之作。一棵樹,要枝干,也要花葉。
奉橘與送梨
作品選讀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奉橘帖》
《奉橘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摹拓本。
設想收到王羲之送來的三百個橘子,黃澄澄裝在竹籃中,多有人情味。比橘子更有味的是《奉橘帖》,或是紙,或是絹,或是麻,熟悉的筆跡,知名不具,情致搖曳在筆墨間。
以字形論,我喜歡“橘子”不喜歡“桔子”。橘比桔更有意味,文字也未必愈簡愈好。現在書家下筆落墨多是寫繁體字,不僅僅是形式問題。

東晉 王羲之 《奉橘帖》
春秋天經常去橘園。春日,橘園一片綠,深綠,或者說是墨綠,入眼綠油油。立秋后,橘園慢慢綠中有黃,橘子垂垂累累,說掛燈籠之類俗了。果樹沉甸甸的,仿佛懷孕的婦人,風一吹,越發像懷孕的婦人。
《奉橘帖》中“霜未降,未可多得”一語,有人說節令尚未霜降,我認為應該是還沒有下霜,故而沒有摘更多的橘子。朋友告訴我,下霜以后,天氣漸冷,橘皮變黃,橘子酸度降低,糖分提高。這么說來,王羲之是知味人,可能他家中有果園:“奉黃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船信不可得知,前者至不?”又奉橘,又送柑,禮多人不怪。
柑是橘的別種。鄉下舊居庭前有過一株柑樹,當年祖父手栽。柑子味酸澀,不能佳,我們并不喜歡吃。祖父離世后三年,庭前柑樹枯死了。

東晉 王羲之《游目帖》
故家習俗,兒女守孝三年。
岑參詩里說:“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柑樹大概知道那個栽它養它對它念茲在茲的人,永遠不存在了。
去年秋天,朋友約我去他的果園玩,臨走時采了一點橘子。朋友說待到打霜,橘子紅透熟透了,滋味越發清甜。市上出售的橘子都是皮色尚青時摘下的,王羲之大約不吃也不會送這樣的橘子給朋友。韋應物亦知味人,《答鄭騎曹青橘絕句》一詩風情萬種:
憐君臥病思新橘,試摘猶酸亦未黃。
書后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霜打后的橘子我吃過,清甜,清得近乎寒涼了,其味入喉透徹。一瓤一瓤剝開橘瓣,橘肉黃得沁人,口舌生津,何止望梅止渴。霜打后的洞庭橘我也吃過,有一年冬天在蘇州東山閑蕩,在蘆花邊農家小院吃過太湖蟹,從樹上摘得兩籃子洞庭新橘,清甜之外有鮮甜,鮮得飽滿甜得飽滿。有人怕酸,不吃橘子。其實橘子還是甜,真正酸的是李子、杏子、柑子。柑子酸,而且澀。

東晉 王羲之 《喪亂帖》
王羲之種橘送人橘、種柑送人柑。王獻之學他,作《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行文口吻,與其父何其相似,書法首行字勢也與《奉橘帖》相近。我也送過人桃李杏梨,但寫不出二王那樣筆墨雙絕的簡潔手帖。
我家門前有兩棵梨樹,一抱粗。春天梨花盛開,白得耀眼,像下了場雪。梨花白是素白潔白,興沖沖開滿枝頭,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梨花謝了,梨樹蕭瑟起來。梨樹葉子也鮮綠,只是模樣貧乏,或者說貧而不乏,盡管一簇簇長在枝頭,感覺還是弱不禁風。立夏后,梨樹葉子密了一些,氣韻生動。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納涼,嗑嗑瓜子,說說閑話,月亮斜斜掛在梨樹上,灑下一片清輝,半爿陽臺涂上一層銀粉。
我家梨樹不大結果,只有一年豐收,青兜兜裝了幾籮筐。那梨是葫蘆梨,入嘴略酸澀,不如鄰居家的沙梨甜。葫蘆梨形狀好看,常入畫。金農的瓜果冊頁,其中一幀畫兩個葫蘆梨,放在白瓷盤里。
在蓬萊吃過煙臺梨,皮色淡青,肉軟核小,入嘴綿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梨。煙臺梨、碭山梨皆為一方名品,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別處的梨干澀。
原標題:《胡竹峰:我的志趣是寫出東方審美的中國文章 | 訪談》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