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據12月3日吳飛鵬的講座“來自法國的上海人——賚安洋行建筑作品在徐匯”整理，經主講人審定發布。本次講座的同名展覽作為2017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的一部分將展出至12月25日。

不為人知的武康大樓合作設計者

2014年，賚安（Alexandre Leonard）外孫安德萊開始研究賚安的歷史，卻苦于沒有資料。但借助微博、博客和互聯網的興起，他在世界各地發現、收集了很多材料，也促成了這次展覽。

1936年，賚安的名片上寫著是賴安，但上海人更愿意使用“賚”字替代“賴”。近十幾年來，歷史保護建筑的銘牌上寫著的都是賚安洋行，所以“賚安”譯名沿用至今。

1920年初，賚安經后來成為著名現代主義建筑大師柯布西耶的推薦到達上海，這時他已經29歲。來上海之前，他已是法國巴黎高等美院的明星學生。

1890年12月29日，賚安出生在巴黎。他的母親是法國早期的社會黨元老之一。賚安的生父是個郵差，在他一歲的時候因為肺病去世。賚安的母親把他們家位于巴黎第一區的公寓，租了一半房間給馬克思的外孫（珍妮之子）。賚安從小就和媽媽、馬克思的外孫（這個外孫后來成為了賚安母親的情人）生活在一起，他早期接受的也是社會主義革命的熏陶，結識了許多社會黨知名人士，其中包括法國工人國際組織領袖，法國社會黨著名領袖讓·饒勒斯。

法國巴黎第一區有一個全世界大米、牛奶、奶酪等農產品的交易集散中心，這是一個有鋼結構大天頂的建筑。1971年，該建筑被拆除。現在那里是雷阿熱地鐵站的下沉式廣場，依然是巴黎的中心。賚安的母親那時就在這個市場里工作，為一款有著200年歷史的桑提奶酪做批發。

賚安的母親是一個激進的社會黨人士，所以賚安從小也很激進。1906年，賚安就讀巴黎高等美院后，參加了很多政治活動。很多老師因此嫌棄他，但又礙于他繪畫的水準，無可奈何。臨近畢業，他一心想去培養了達芬奇等繪畫大師的意大利羅馬美第奇學校繼續深造。但無奈老師拒絕推薦，原因是他搞政治。他一氣之下，去往法國殖民地北非阿爾及爾服役當兵。

在那里，他碰到了日后給予他很多幫助的三位貴人。一位是范諾，日后是東方匯理銀行的出納員，最終成為了上海的大冒險家。一位是上海跑狗場的大股東斯皮曼。還有一位是著名的金融奇才盤滕。他們四個人一起在阿爾及爾商量如何在上海開一家儲蓄會所，也就是銀行。

這三位賚安的貴人先于他到達上海，創辦了日后名聲遠播的萬國儲蓄會。這也為賚安日后來滬大展拳腳奠定了經濟基礎。

1920年，賚安初到上海后在同濟匯通學校（現復興中路上海理工大學）做法語老師，業余時間為別人設計建筑。

1922年，三位上海的冒險家范諾、斯皮曼、盤滕在成功運作了萬國儲蓄會后成立了中國建業地產公司。作為三位冒險家的好朋友，賚安開始了為建業地產設計建筑的好機會。襄陽南路525號是賚安在上海設計建造的第一棟建筑，也是上海唯一一棟新藝術風格的建筑。

新藝術風格早于裝飾藝術派，是現代建筑流派的早期的風格，從建筑特點來說是把頂做平的巴洛克風格建筑，有雕花的樣子，但花被抹平了，窗子變大。產生新藝術風格建筑的兩個原因：一是玻璃的出現，二是19世紀末法國首創研究出了混凝土材料并逐步投入生產實踐。

現今延慶路華亭路一帶，當時都是建業地產的獲批的別墅開發項目。但建筑師不止賚安一人。延慶路130號的上海肺科醫院是賚安早期的作品，新古典主義風格，帶有一點巴洛克風格。因為是醫院，建筑結構保留得比較完整，只是墻面上的人物雕花被磨損的比較嚴重。

1919年，已經賺得盆滿缽滿的萬國儲蓄會委托鄔達克在外灘7號設計萬國儲蓄會大樓（已毀）。鄔達克與萬國儲蓄會的幾個大股東都非常熟悉，賚安的到來，萬國儲蓄會的大部分項目便落入賚安之手，但賚安在來上海之前并沒有設計建筑的實際經驗，因此，在1922年，萬國儲蓄會促成了他們兩人在諾曼底公寓（武康大樓）的合作。現在我們知道鄔達克設計了武康大樓，但最近賚安的外孫找到了賚安關于武康大樓的鉛筆設計稿，還發現賚安參與了諾曼底公寓船頭圓弧形部分的工藝解決方案。

賚安曾作為主設計師為法租界公董局設計過建業里、步高里兩個新式里弄社區。但因為小門、小窗、小里弄的格局和他的設計理念差距較大，被動參與了這兩個項目的賚安一直不為外人所知。

1924年，賚安洋行成立于上海巴黎大戲院（后淮海電影院）隔壁的飛龍大廈。1928年，賚安洋行設計的培恩公寓（現婦女用品商店）竣工后，賚安洋行便搬遷至七、八、九三層樓辦公，直至1942年賚安洋行停業。

顛沛流離的家

賚安的第一任妻子伊薩貝斯是猶太人，他們相識于青島。出身俄國貴族家庭的她，從故鄉愛沙尼亞，沿著西伯利亞逃亡到哈爾濱，一路上她被圍追堵截，金馬車被搶的一貧如洗，最終選擇安全度更高的青島定居。

法國人對猶太人沒有好感，但賚安是個反傳統的人，于是選擇和她結婚。1934年，賚安的妻子生了肺病，輾轉來到上海，住進了瑞金醫院，由于沒有合適的藥物，肺病一直沒有好轉。同年7月，賚安帶著這位猶太女子來到公董局登記結婚。此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8歲的女兒。10月，賚安第一任妻子離世。

1936年，賚安開始了他的第二段婚姻，他的人生也因此走上了一條曲折之路。整整十年的婚姻后期，賚安為情所傷，也為自己成為了無國籍人士而苦惱。

第二任妻子安娜是1930年代上海最有名的舞女。她一生都在隱瞞自己的猶太人身份，當年，淮海路上有17家店，包括食品店、咖啡店，還有中國首家美容店等等，都是她投資的。淮海路是一條因白俄而繁榮的商業街，法國人更多在上海的西區發展。

1936年10月，賚安在法文上海日報上登出了自己和安娜結婚啟事，引起了法租界的轟動。“你怎么又娶了一個猶太女人？”

所以，1936年后，因為一場婚姻，賚安幾乎失去了所有外國人對他的支持，所有對賚安的崇拜一夜消失，包括建業地產也不支持他了。從此，賚安更多地為中國人設計建筑。他最后一棟為法國人設計的建筑是淮海公寓，之后的常德公寓是意大利人委托他設計的。程乃珊家族居住過的花園公寓也是中國人委托他設計。

1936年前，賚安和柯布西耶是法國建筑界的兩大明星，但賚安在中國，他的成就，他為上海的貢獻是被淹沒的，目前，我們對賚安的研究也是初步的。

1946年3月13日，抗日戰爭業已結束，國共兩黨都在鋤奸。很多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都被殺。賚安覺得自己逃不過了，從高安公寓頂樓跳下。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自殺，另一種是謀殺。因為安娜當時有一個情人，是意大利外交官，墨索里尼女婿的朋友。1967年，安娜得到了意大利政府頒給她的騎士勛章。

安娜壽命很長，活到82歲，一直住在蓋斯康公寓（淮海公寓）的13層，她是為數不多長期居住在上海的猶太人之一。1957年，所有猶太人，哪怕是最窮的俄羅斯猶太人都跑完了。當時蓋斯康公寓住的大多是外國大使，加上安娜足不出戶，基本沒人知道她。

文革時候，紅衛兵到她家里去，81歲的老太很漂亮、很高貴，家里富麗堂皇，大部分都是賚安設計的家具。雖然我們現在找得到賚安和她的結婚證書，但她一直不承認和賚安有過10年的婚姻。

猶太人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她用了六年時間，從俄羅斯（現為立陶宛）逃到哈爾濱。她爸爸是東北唯一一個為鐵路做工程師的俄國人。1931年后，他們父女倆也就再也沒見過面。

1939年6月，日本將要全面進軍上海租界的傳說不絕于耳。賚安不放心自己的女兒，讓女兒坐火車經滿洲里去往法國。經過一周時間到達巴黎后，二戰在歐洲戰場也如火如荼。賚安的母親將孫女送往修道院，她在那里是個護士，救死扶傷。

1945年，巴黎解放，她離開修道院去往法國南方找到自己的男友，結婚生子。也開始了找尋父親的旅程，等待著父親的來信、來電，但一無所獲。因為賚安已經在1946年自殺了。

1982年，賚安女兒臨終前，她告訴自己的兒子安德烈，我現在只有61歲，我的死就是因為想念我的爸爸，我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沒有得到一張死亡證明書。

現在她的兒子安德烈在法國南部居住，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房間里都是雕塑、油畫，但從不對外出售這些藝術品，如果有人想要就送給他。自己靠法國政府的養老金過活。

1946年3月14日，賚安從阿麥倫公寓（高安公寓）跳下，現在還有很多附近的老年人記憶猶新。當時阿麥倫公寓對面是牛奶棚，很多送奶工都看到賚安倒在血泊之中。

從受單位委托到為私人設計

1922年，賚安早期的建筑是從新藝術派風格開始的，目前只剩一棟（襄陽南路525號）。然后是復古的西式風格，目前永嘉新村對面的建筑都是賚安洋行設計的，包括建業里、岳陽路170弄等等。這個地塊也是上海保護最好的歷史建筑風貌區。

賚安的早期建筑是雙折坡的，斜頂、一個小陽臺。我曾經去法國北部諾曼底考察，那里到處都是這樣的建筑。但賚安做過改良，陽臺設計得更加漂亮，斜坡也沒那么斜，更適于光線照射。1920年代保留至今的上海歷史建筑，大部分都是賚安或是其團隊設計的。

賚安的建筑很有特點，1930年開始，他設計的公寓都是圓的，這是賚安的首創。很多建筑師效果圖畫的很酷炫，但一到施工就不行了。賚安不僅是建筑大師，對施工工藝也很有研究，所以他敢于用圓這個造型。我曾在賚安外孫家看過賚安的施工圖，是像印刷品一樣的鉛筆、鋼筆畫。

賚安的最大的成就就是給上海留下了裝飾藝術派風格的建筑，他設計的老公寓也全都留存下來。本次展覽的策展人之一王林是上海64條永不拓寬馬路的提議者，也因為這個動議，很多老房子，包括賚安的建筑作品都被保留了下來。

原來的法國總會（現花園酒店）是賚安在上海的作品，其中裙樓二樓的一個舞廳“百花廳”是整個建筑的魅力所在，并且到現在依舊保留原貌，包括頂上船型底的棱片，時至今日也非常罕見。想看裝飾藝術風格的內飾，這是上海最珍貴的一個地方。

現在花園酒店的咖啡廳，之前是中國第一個按奧林匹克標準設計的游泳池，直到現在都有外國人慕名前來找游泳池。可惜游泳池已被改造為下沉式咖啡廳。當時下到游泳池的臺階、兩邊的觀眾席都是可拆卸的。

賚安還有一棟非常棒的建筑在延慶路151-157號，是靠近華亭路的四層老樓。門是尖頂的，帶有一些宗教色彩。因為賚安對施工工藝的追求，上海這才第一次出現這種類似歐洲教堂的層層內收的入口。

法租界的源頭是金陵東路，那里有法國領事館、上海法文日報社、法郵大樓，其中法郵大樓一半是賚安設計的，一半是別人設計的，賚安實在是沒有時間，只提供了一些方案。法租界公董局規劃上海街道的時候，所有街道風格都是統一的。

1930年代，隨著上海白領階層的興起，他們逐步有脫離原有家庭的愿望。賚安在那段時間主要以公寓設計為主，但房間比較小，10-30平米不等，像麥琪公寓，只有頂樓稍大一些。

按照賚安自己的想法，他是走現代主義路線的。但很多中國人不太接受現代主義，雖然很多人造洋樓，但本質還是炫耀。1936年后，賚安主要的委托人都是上海的名門望族，這些人很少干涉賚安，因此這些建筑可以完全體現賚安的設計思路。

現在的徐匯區少年宮，原來是榮德生家族的大宅，這是賚安現代主義建筑里程碑式的建筑體現。榮德生委托賚安設計后，全部放手給賚安，因此這是唯一一棟能完全體現他的設計意志的。每一層樓，每一個構件、每一個細節，空間，空氣，光線的合理性是沒話說的，不愧為高等美院出來的學院派設計名家。但其他賚安在上海的建筑，或者因為業主，或者因為造價，都或多或少有不完美之處。

賚安和他的好朋友鄔達克都是當時上海的建筑明星，但鄔達克主要在公共租界設計建筑，賚安是在法租界。1936年后，因為一場不被人喜歡的婚姻，賚安再也沒有獲得來自建業地產或公董局設計的委托，主要為有錢人設計。賚安在公共租界有三棟建筑，分別是常德公寓、花園公寓和杜月笙請他設計的匯中銀行。

杜月笙請賚安設計，主要是因為黃金榮曾請賚安設計建造了喇格納小學，也就是黃金榮小學（現比樂中學分部），這是上海第一個給老百姓免費上學的學校。這座學校的背面非常漂亮，標準的現代主義風格。

雷米小學（市二中學）是中國最早的現代主義建筑作品，平頂長窗，沒有任何裝飾，內飾極簡主義，強調功能性和采光，以及造價的低廉。

法租界的城市歷程，就是由幾個才華橫溢的建筑師為公董局規劃這座城市。每棵樹的距離、每條路上樹的數量，走在上海的法租界區域就像走在巴黎的街頭。梧桐掩映的建筑群，這是真正的萬國建筑博覽會。

（講座主講人吳飛鵬系《上海老洋房地圖》作者，所著《賚安傳》即將出版。本文由王越洲整理，原文分為幾部分首發于“漫步一座城”公眾號。）

關于展覽“來自法國的上海人——賚安洋行建筑作品在徐匯”

展期：2017年10月21日-12月25日

地址：上海市徐匯區永嘉路57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