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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的終極奧義:居家隔離才不配叫做“宅”

▲電影《鏡子》劇照。
▲主播/夏憶,配樂/ 牛尾憲輔《 reflexion,allegretto,you》,程璧 《我的心里是滿的》。
撰文|祝羽捷、于是
設計 | 97

祝羽捷,作家、策展人
宅女于是:
你好哇宅女于是,你今天好嗎?你宅的心情還算不錯嗎?
上周上海書展,我全勤出門,顛簸得乒乓作響,對個人而言這是一次歷史性突破,特別是辭職以后,宅著的時間比出門多。但這一周,每天披星戴月地回家,倍感疲倦,講話多了腦仁疼,性子有點躁,剛開始還以為自己是腦震蕩呢。都如此疲倦了,竟然還失眠,輾轉反側,開始懷疑人生。

▲上周頂著40多度高溫和暴雨天氣出門看展,朋友們說我是藝術壯士。
我常常在外出和宅之間激蕩掙扎,生出雙重性格,一重性格渴望敞開,接收外界的信息,也表達自己,騷動不安;而另一重性格是封閉的,建立一種內循環,像是個在蓄能的鉛塊電池。總保持一種狀態的話我會瘋掉,在兩種狀態中搖擺,很難擺平,反而對生活保持了敏感和熱情。
記得過去我們說到“宅男”這個詞,心頭還會閃過一絲貶義,心里想的是那些不出戶,對外界不關心,只關注自我和小世界的人。普遍認為這個概念起源于日本,有種說法:很多日本年輕人喪失對外界的好奇,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就在家宅著玩游戲、追星、支持偶像養成,如果自己不想去拼搏,把欲望投影在某個年輕偶像身上,看她/他去選秀、競爭、出道也是一種快樂。關于宅的極端案例有很多,我讀過一則報道,日本有位宅男,職業是汽車生產商,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色情雜志,失蹤六個月,被房東發現他在家被書架上的雜志翻落時給砸死,他生前搜集了整整六噸雜志。
說不定日本人不同意他們是宅的始祖,因為20世紀70年代美國人就發明了“沙發土豆”這個詞,指的是那些拿著遙控器,蜷在沙發上,什么事都不干,只會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人。說美國人是始祖,金庸先生也不干,他創作了武功高強的東方不敗,不想著一統江湖,反而躲在深山老林繡起了花。說東方不敗是始祖,康德先生還不干,他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家鄉,按著極其精準的作息生活,用東方不敗的繡花精神搞創作。

▲電影《鏡子》劇照。
過去的宅很容易炮制瘋人,大家達成共識,一個與世隔絕的人非瘋即傻,例如“閣樓上的瘋女人”。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瘋再宅,還是宅了才瘋,不得而知。但大家普遍相信,與外界不交流的人必耳目閉塞,過分關注自己,跟不上時代變化,頑固不化。如今完全無須有這種擔憂,一上網就什么都知道了,甚至比外面的人更能掌握國際動態、社會時事,誰家的狗失蹤了,誰家在打離婚官司……這是真正的足不出戶,坐擁天下。我聽過戴錦華老師一個演講,中間講到:“兩岸三地的年輕人共同面對的一個問題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文明大突破的時代到來,但是這個文明大突破的時代未必施惠于年輕人。所以,年輕人都在經歷著從小確幸到小確喪的一種生命經驗,這樣的一種宅生存可以成為某種保有自由和獲取自由的選擇,但是另一邊是你已經被勞動力結構整體排斥的一種結果,你只能打點零工或者在家辦公?!?/p>
▲戴錦華老師說:疫情之后的世界將不再是疫情之前的世界,疫情對于世界的破壞性,是不可逆的。
今日的語境之下,“宅男”“宅女”有了新解,我理解的是雖趕不上康德先生這般偉人的定力,但也說明內心豐富,一個人也能待得住,不用因煩躁撕扯自己的頭皮,不用拿腦袋撞墻,自洽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覺得無聊,搞不好還能在某個領域作出一番事業。宅并非意味著出家遁世,深居簡出完全不會與外界阻斷。宅也從一種帶著悲觀色彩的亞文化成了一種大眾文化,不少人寫宅家做飯、宅家追劇的攻略,還有不少人喜歡拍宅家vlog,分享如何宅得更動人,宅得更有儀式感。宅還成了消費主義的新形式,博主們會推薦宅家好物,從家用電器到吃雞神器、香薰、蠟燭、睡衣、泡泡浴,宅家健身需要的跑步機、啞鈴、家用動感單車,為了宅得舒服還可以買護眼臺燈、平板電腦、手機支架,懶人沙發、符合人體力學的靠枕、座椅,記憶床墊。如果事業心不忘,在家soho的人還可以開一家云公司,云打卡、云報表、云會議。如果預算充足,你也可以付錢找人跑腿,再也不用像神農一樣跋山涉水嘗百草了。
在我看來,密密匝匝地奔波過,才真的能體會回家宅著的意義。宅自有裨益:宅著不用打車,不用受交通堵塞的罪,不用呼吸汽車尾氣,還可以少花錢。更何況,出門會遇到傷害,遇到失望,遇到不理解,有時傷害別人,有時傷害自己。像我這種常常多做多錯,好心也會辦壞事的人,減少出門就是減少犯錯的機會。唯有宅在家里,心里竊喜:真好呀,折騰了一大圈,搞砸了許多事情,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邊界是什么,有多少自己不能勝任的事情,有多少不能降格的事情。該死心的死心,喜歡的人也換了一波,以后再也沒有這么多欲望和興趣了,再也不用為不甘寂寞痛苦了。
東方不敗為什么不肯出山,也許是覺得萬物皆空,生命虛無。跟他不一樣的是,我是處處碰壁所以退回來,帶著負氣,東方不敗是嘗到了權力的滋味覺得一切不過一場夢。為什么會想到東方不敗,是因為我相信很多人退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過日子,并非無力回應大千世界,他們是發現浮華不過都是過眼云煙,索性在后方操演著沙盤,尚不輸真實世界里的熱鬧,目光更加明鑒。如果世界是一個圓形的羅馬劇場,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重要的是找到一把舒適的座椅,坐在其中,既能一起百感交集,也能獨享怡然自得。我相信不少宅的人并非厭世,而是活得足夠通透,他們不在乎身在何處,不在乎空間的大小和形狀。

▲電影《鏡子》劇照。
剛工作的那幾年,我把家當酒店睡,門口放著不同尺寸的旅行箱,每個月都有一半的時間在出差,鞋子在門口架子上橫七豎八。我見到日子過得有模有樣的人,既慚愧又羨慕。其實,隨意討論宅的好處難免太過“懸浮”,畢竟還有那么多人奔波在外忙于生計,回家倒頭就睡,連家都不能好好看上幾眼——宅也是一種特權。
我有個朋友當了母親后,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盤腿打坐,約法三章,打坐期間不可有人來打擾?,F在我懂了,那是她在自我被擠壓的空間里,劃出了一個獨處的領域,人無論處于人生何種階段,處于什么樣的狀態里,都需要有自留地,可以看作一葉孤舟,也可以看作是伍爾夫口中的“一個人的房間”。我小時候,吃完晚飯就回自己的房間寫作業,現在回憶可能是青春期的原因,明知道父母不會隨意越界,但總要把自己的房間反鎖,寫完作業寫日記,日記本也是帶鎖的,封面畫著田園風光和建在斜坡上的小木屋,頗有瓦爾登湖的味道。
有次聽到許倬云老師說,不去爭,不去搶,往里走,安頓自己。我立刻淚目。如果我能更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宅”這個詞對我來說程度太深了,充其量是需要一定質量的獨處狀態,那種狀態仿佛一只潛水艇深入海洋,看到不為人知的深海景觀。那些獨處的時刻仿佛我那本上了鎖的日記本,獨自體會那些不必示人的心情和回憶。

▲許倬云老師在《十三邀》里的話。
我喜歡的女詩人瑪琳娜·茨維塔耶娃有首詩里寫道:我獨自一人,對自己的靈魂,滿懷著巨大的愛情。
祝羽捷

于是,作家、譯者
著有《六翼天使》《事后》《一只黑貓的自閉癥》《慌城孤讀》等小說、散文集。譯有《時間之間》《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杜馬島》《長眠醫生》《黑暗塔VII》、《比虛構更離奇》、《窮途·墨路》、《失落的秘符》等二十余部英美文學作品。
祝老師:
見信好!你全勤出席書展?也太厲害了吧!我上一次一連七天出門已是去年5月旅行時的事……不知不覺已經宅了十幾個月了。再仔細回想,事實上,我已經宅了足有二十年了吧。
前幾天見面時,你說起《野生作家訪談錄》里的片段讓你感動,這反倒讓我很慚愧,說到底,不會賺錢、只會宅家、很少社交的人永遠是疑似loser的少數派,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我宅故我在,僅此而已。

??《野生作家訪談錄》,界面文化著
不知道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大學畢業那年租房獨居是1998年。但記得很清楚是天山路水城路的一室戶,五樓,朝南,冬天陽光特別好,把床擺在窗前,曬著太陽讀村上春樹的《奇鳥行狀錄》,記憶里,情節都模糊了,那片緩慢移動的梯形陽光痕跡卻還很鮮明。自從有了一間伍爾夫所說的“自己的房間”,我每次出門基本上都有明確的目的,能讓我立刻出門的人一定都很重要。但是,曾在番禺路租屋里創下的28天不出門紀錄已在2020年疫情期間被打破,同時打破的還有居家煮飯喂養自己的紀錄……總之,在家是很忙的。嚴格來說,我不是御宅族,這個古老的名詞早已消失在瞬息萬變、每天出新梗的網絡歷史里了。但當年的御宅族現在怎樣了?要是有人做個追蹤報道應該很有意思。

▲電影《鏡子》劇照。
我不沉迷于追劇和打游戲,也沒有社恐,徒有宅人的美名。我也不是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關注自我和小世界的人”。我關注很多事情(甚至可能太多了),因為我總覺得世界在以幾何倍數擴增——比如中老年人不知道的年輕人的世界,比如女性不知道的男性的世界,比如loser不知道的人生贏家的世界,比如南亞人不知道的中歐人的世界——通過書籍、影視、音樂、新聞、網絡乃至坊間謠言,我假裝知道了一些,并且對這種假裝的實質保持警惕(真的有人完全地、透徹地、感同身受地知道所有的事嗎?)網絡促成了同類相聚,也導致了高度同質化,社會學家已定論,這很可能催生階級固化、極端主義等退步狀況。宅人都必須掛在網上,對這一點要有自知之明。
我記不清有多久沒像“沙發土豆”那樣懶著了。我有自己的房間,但沒有伍爾夫500英鎊的年收入(以零售價格推算,1930年的500英鎊相當于今天年薪4萬美元;以收入推算,則相當于今天年薪12.3萬美元)。工作時間表就像緊箍咒,限定了我在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事情。這恐怕要歸功于二十年來催稿的編輯們。他們給了我一個確定的deadline,我就能細化出每天的時間表。我相信,你提到的那些宅家的博主們也會深深感受到時間規劃的重要性。當然,執行規劃更重要。在家開云端公司的人,我覺得不是宅,只是把辦公室搬到了家里。根據我多年來的經驗,生活空間和工作空間應該分開,否則生活質量和工作質量都會受影響——幸好我們的工作只需一臺破電腦就可以了。

▲ 伍爾夫在自己的房間。
講到底,宅是很人工的。衣食住行,工作娛樂,都建立在現成的社會化標準服務上,從屬于消費社會。很難說宅是不是更環保,因人而異吧。至于我,每天收快遞時會覺得很浪費,但也無計可施。宅的代價很昂貴,所有必需品都讓別人送到家門口。
現代生活的每時每刻都是在N種糟糕的選項里做出相對而言更適合自己的選擇,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絕非最好的選擇。但你說得沒錯,交通是噩夢,污染是噩夢,有時候,交際也會像噩夢?,F代人花費在交際上的精力和時間是巨大的浪費,所以聰明人都會做減法,做取舍,而且多半都會首先舍棄沒有營養的社交。不過,這種取舍的前提是已經粗略地看過世界,換句話說,沒有闖蕩過江湖,也就不會有真正的宅心。
誰不想在瓦爾登湖畔當梭羅呢,更何況,他的避世一方面貼近自然,一方面距離熱鬧的社交中心也不遠。是左右逢源,而非左右為難。梭羅的《瓦爾登湖》第一章講明了經濟的幻覺,第二章就開始呼吁我們回歸現實。
梭羅不是極端自然主義者,而是向往著希臘式的人性覺醒。事實上,在湖邊的農作物種植項目因為嚴寒而失敗后,他又寫了著名的《抵抗公民政府》,提出了“個人高于國家”的觀點。
那是1846年。所以,一百多年后,只記得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當代人多少是誤解了他,把他當作避世隱居的榜樣更是錯得離譜。人家明明很有入世的覺悟,貼近土地絕非創造自然生活方式那么簡單,湖畔小屋既是他的創作基地,甚至還是廢奴者學會的年會舉辦地。湖畔生活讓他越來越明白,個人的良知是政治生活的基礎,而且,無論是個人生活還是集體生活,人類生活終究都不是大自然中最重要的事情,充其量只是比較重要的一部分而已。人的局限性不能被忽視、被低估。
你不要負氣了才回家宅著,這樣對家不公平,對自己也不寬容。宅的起點和終點都是安頓自己。我有朋友把獨居的空間裝飾得美輪美奐,沉溺于獨享一切。相比而言,我的狗窩毫無風格,幾近簡陋,四面墻都被書堆滿了,有喜歡的畫也沒地方掛,偶爾想買束花,坦白說,也沒地方擺?;ê彤?,和人一樣,特別需要自己的空間。我把它們的空間都霸占了。
于斯曼有本書叫《逆天》(上海譯文版譯為《逆流》),我很喜歡,當年奧斯卡·王爾德也很喜歡,還稱其為“毒書”。主人公煩透了巴黎的虛偽和浮夸,決定離群索居,閉門不出,完全依照自己的品位打造避世豪宅,對寶石、繪畫、花卉、香氛、植物、古書的評論,足以見得他對世俗潮流是多么不屑。迷人的,總是這樣的避世美學,看起來既沉淪又高昂。但冷靜下來想,吸引我的并不是這種貴族式的避世方法,而是用自然主義的研究精神研究文學、繪畫、音樂及奢侈品對精神的意義,這種寫小說的方法讓我覺得很有趣。事實上,從物指向精神的路徑是很容易走偏的,階級意識、物質主義、時代趨勢都可能把創作者帶上歧路。不說創作者,就連生活者本人也會有所迷失。

??《逆天》,(法)喬里-卡爾·于斯曼 著
在我想來,甘愿避世的人總有沉迷的對象,必須有,無論電玩或寶石,還是書籍或影視,甚或囤積癖者的囤積物,精神總歸要有聚焦的重點。既然如此,為自己好好挑選精神落腳處就是最重要的事。精神上保持審美的自由,甚至道德的自由,才是宅的終極意義;否則,就只是身體和行動的物理性局限,是逼仄空間里的蹉跎和墮落,是表演性的放棄,是假的宅人,真的囚犯。
順祝夏涼(我快熱瘋了)。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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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宅的終極奧義:居家隔離才不配叫做“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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