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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藝術探源|唐代壁畫珍品館:走近千年前的紛繁精美
隋唐時期的壁畫,流傳至今的詩作無不可以讓人想見彼時生活中壁畫的紛繁精美,李白有“高堂粉壁圖蓬瀛,燭前一見滄洲清”,杜少陵則有“戲拈禿筆掃驊騮,歘見騏驎出東壁”。
從1950年代至今,陜西地區已發現的隋唐墓葬地點多達800余處,如唐代永泰公主李仙蕙墓、李爽墓, 執失奉節墓、章懷太子李賢墓、懿德太子李重潤墓,以及李壽墓、鄭仁泰墓, 長樂公主墓等,包括近年來發掘的一些隋朝皇室壁畫墓等,無不讓人嘆為觀止,寫盡了一千多年前多姿多彩的生活風貌,都是足以改寫中國繪畫史并與紙本相印證的皇皇巨跡。
這些壁畫在考古發掘后,其后不少都收藏于博物館,“澎湃新聞·古代藝術”(www.kxwhcb.com)本篇呈現的是實地探訪收藏唐代壁畫最富的陜西省歷史博物館。

隋唐時期,除了敦煌壁畫的色彩瑰麗,流傳至今的詠壁畫之詩無不可以讓人想見彼時生活中壁畫的紛繁精美,李太白有“高堂粉壁圖蓬瀛,燭前一見滄洲清”。杜少陵則有“戲拈禿筆掃驊騮,歘見騏驎出東壁”。包括著名的《丹青引曹將軍畫馬》等篇,筆勢瀟灑,均有詠嘆壁畫句,大概因畫作雄偉宏放,不可捕捉之故,其詩同樣有著一種縱逸天外之感。唐初閻立本曾于“貞觀十七年圖太原幕府功臣長孫無忌等二十四人于凌煙閣,太宗自為贊,褚遂良題之”。“今西京延康坊,立本舊宅。西亭,立本所畫山水存焉。”唐代《封氏聞見記》對此記之亦詳,讀之讓人向往,“則天朝,薛稷亦善畫。今尚書省考功員外郎廳有稷畫鶴,宋之問為贊。工部尚書廳有稷畫樹石,東京尚書坊、歧王宅亦有稷畫鶴,皆稱精絕。稷位至太子少保。玄宗時,王維特妙山水,幽深之致,近古未有。維終于尚書右丞。鄭虔亦工山水,名亞于維。勸善坊吏部尚書王方慶宅山水院有虔山水之跡,為時所重。”《太平廣記》卷則記有詩人王維曾為崔回畫壁:“運思精巧, 頗絕其能……今崇義里竇丞相易其私第即圓舊宅也, 畫尚在焉”。

據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等記載,唐代有姓名可考的參加過壁畫創作活動的畫家有110多人,如此數字,流傳的壁畫之多可想而知??上М嫾覀冊趯m殿府第創作的壁畫由于刀兵雷火與社會動亂,多已不存在。然而回看中國繪畫史,尤其是元明以后,不能不感嘆壁畫影響力的日衰,以至于明末提出“南北宗論”的董其昌,所論已皆紙上筆墨了。
中國流存至今的紙本畫作最早的大概是新疆博物館所藏墓中出土的晉人畫跡,純然是寫意的筆墨,筆勢與晉人書法相通,然而若由唐而溯及漢魏,甚至上溯至秦乃至春秋戰國,一部中國繪畫史,目前可見真正源遠流長的當是壁畫。且近半個世紀,因了考古的便利,出土之壁畫華彩重現,璀璨逼人,不能不感嘆當下人的幸運——以董其昌為例,提出“南北宗論”的同時,終其一生推崇王維,雖然是別有情懷,然而所言之王維畫作,其實無一真跡——對比之下,現在若至陜西,觀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壁畫,卻是千真萬確為彼時大唐一流的畫家所繪!何況,還有出自地下的漢代彩繪甚至秦宮壁畫。
(一)

這些年到西安,也曾抽出時間到陜西歷史博物館“壁畫館”、昭陵博物館等地一觀壁畫珍品與部分摹本,然而每次行程都緊,不過是蜻蜓點水,觀其大概,實在是目不暇接,無法消化。
或許因為對繪畫的熱愛,或許因為與繪畫骨子里相契的自由性,在我個人心目中,陜西文物最可親近且最喜愛的卻非近半個世紀陸續出土的隋唐壁畫而莫屬,尤其是多年前匆匆一瞥、恍若驚鴻的唐代李震墓《戲鴨圖》、永泰公主墓的《九宮女圖》、章懷太子墓的《觀鳥捕蟬圖》,無不是發現并感動于生活的細節,于無聲處直抒性情,有著一種人間的平靜與大美。
從1950年代開始至今,陜西地區已發現的隋唐墓葬地點多達800余處,從隋代開皇年間(西元600年前后)至唐大中元年(公元847年) 的200多年間, 以關中地區尤其是西安附近最多,且墓主清楚, 有明確紀年。這些多處于渭水北岸的皇親國戚與貴族墓壁畫,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發掘的唐代永泰公主李仙蕙墓、李爽墓, 執失奉節墓、章懷太子李賢墓、懿德太子李重潤墓,以及李壽墓、鄭仁泰墓, 長樂公主墓、段簡璧墓、房陵公主墓、李震墓、李鳳墓、阿史那忠墓等,近20年來發掘的新城長公主墓、李晦墓、節愍太子李重俊墓以及靖陵等,2005年發掘的潼關稅村隋朝皇室壁畫墓等,無不讓人嘆為觀止,寫盡了一千多年前多姿多彩的生活風貌,都是足以改寫中國繪畫史并與紙本相印證的皇皇巨跡。
這些壁畫在考古發掘后,其后不少都收藏于博物館,陜西尋訪壁畫的第一站也理所當然的是收藏壁畫最富的陜西省歷史博物館。

先見陜西歷史博物館唐壁畫真跡庫研究員王建岐,他在歷博長期從事歷史研究、考古美術與壁畫保護、復原臨摹和壁畫真跡庫的重要接待講解工作。2004年上海博物館與陜西省文物局合辦“周秦漢唐大展”,他曾參與編寫《周秦漢唐文明特集·壁畫卷》,與同行的上海博物館原出版部主任王運天的深厚情誼也是那時結下的。這些年王建岐在研究壁畫之作,將更多的精力轉向壁畫復原臨摹的實踐,聊天時他對于陜西壁畫中的一些典故與軼事如數家珍,因為之前覺得他臨摹所用的赭石顏料尚未臻純正,王運天專門給他帶了一塊出自虞山的大赭石,又細細交待用法,老友深情,讓人感動。
其后自然直奔此行的主題——已經對外開放多年的陜西省歷史博物館唐代壁畫珍品館。
唐墓壁畫是陜西歷史博物館獨具特色的珍貴藏品,共有20多座唐墓的壁畫精品近600幅,達1000多平方米。其中5件(組)18幅圖被國家定為國寶級文物,69件(組)82幅被定為一級品。之前的歷博常設展多為唐墓壁畫臨摹品,原跡一直深鎖庫房——七八月間,陜西歷史博物館建館曾舉辦《風華重現——陜西歷史博物館新入藏壁畫暨保護修復成果展》,免費公開展示流失海外的唐武惠妃墓壁畫、整體搬遷回來的唐韓休墓壁畫以及唐章懷太子墓的部分壁畫,其中唐代韓休墓出土的大幅《樂舞圖》和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獨屏《山水圖》為第一次公開展示,可惜我們抵達時此展已結束,好在最多且最好的壁畫仍在收費的唐代壁畫珍品館。

進入地下展廳,換上鞋套,拐過序廳便是巨大幽暗的展廳。

先是一組長卷式的儀仗隊——唐初李壽墓壁畫,李壽(577年-630年)字神通,唐高祖李淵的堂弟與唐王朝開國元勛,隋末與李淵舉兵反隋,后又緊跟李世民,去世后陪葬唐高祖之獻陵。1973年因當地農民灌溉田地,墓道塌陷而被發現,是目前已經發掘的唐代墓室中年代最早的一座。壁畫收藏于歷博,而李壽墓門、石槨、獸首龜形墓志則收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
李壽墓壁畫表面凸凹不平,脫落較多,制作于貞觀四年, 離唐王朝統一全國不過六年,且李壽是功勛之臣,故尤重甲兵武備。從壁畫的風格看,與印象里盛唐畫風有著明顯區別,多南北朝乃至隋代清簡之風,少暈染,大概一切制度尚是草創期,故多因陋就簡,人物風格似與北齊壁畫有淵源處,線條多為鐵線描,中鋒勾勒, 剛健圓潤, 極富彈性, 馬之肥碩勁健可見。

頗有意思的其中且有黑白花斑馬,王建岐介紹說最初研究者以為這種馬是畫家根據想像創作出來的,實際上,這種花斑馬是有的,“因為我去年在美國的南部還有這種馬,有點像荷蘭牛一樣的花馬?!贝送膺€有一胡人牽馬圖,那馬是小頭,大身,據說即是汗血寶馬,現蒙古國仍有此馬種,馬鞍垂下一馬蹬,似等待主人上坐,勢若躍動。因為是鷹鉤鼻,王建岐認為是今塔吉克人,不由讓自己想起此前北疆庫爾德林之行于林溪間所遇的塔吉克牧馬老夫婦,當時喝了馬奶,躺在林間,一群各色的馬散落在黃昏的溪水之間,一直在印象里保留著一個美好的位置。
其后則是持五足圓盤的侍女,梳單球髻,面部紅潤,櫻紅小口,唐風明顯,身軀極高,穿淡黃窄袖襦,上加淡紅披帛,手臂以下及裙子中部都脫失破損大片——這是房陵大長公主(619年-673年)墓的侍女壁畫,大長公主是唐高祖李淵的第六女,其墓屬唐高祖獻陵的陪葬墓之一,1975年發現。侍女手持的大圓盤也被稱作食案,是漢晉以來一種應用于床榻的低矮食案,上面分別是柿子、佛手(或甜瓜),其中一只柿子涂有紅色,其他純然白描。

王建岐介紹說此畫乍看與其他壁畫并無多少區別,但卻是陜西歷博與意大利方面修復壁畫成功的一個范例,也是歷博作為修復壁畫的教學范本。與附近壁畫對比看,似并無多少區別,然而當他打開手電看侍女圖的缺失處時,才發現果然不同——原來此圖缺失處全用淡線描處理的,如濃密的兔毛一般,“也就是給后人做提示,這些地方不是唐代原本的,而是后人修復過的。”
另一侍女同樣高壯,梳兩球髻,左手托持多曲長杯,右手持胡瓶,更有意思的是身穿有著胡服特色的大翻領衣服,類于今天的風衣??上攵敃r唐人生活受到胡風多大的影響。此外,尚有侍女著長裙袒胸,兩手交挽的;又有女著男裝,穿窄袖短袍,一手舉杯,一手持波斯銀壺的,盡皆生動。
李爽墓壁畫,1956年出土于西安雁塔區羊頭鎮,有執笏躬身男文吏、執笏直立女子、執拂塵女子、吹簫男樂人、執拂塵女子、執團扇女子等,樂舞居多,唐風明顯。李爽(592-668年)曾任殿中侍御史、桂州都督等職,為正三品官員。其中第一幅《吹橫笛女子圖》畫女子梳雙鬟髻,臉部鼻以上右眼缺損,然而雙臂左抬,十指按持橫笛,揚眉凝神之狀呼之欲出。尤可注意腰上有兩塊綠而透明的腰裙,當是絲綢,透著里面紅白條文相間的拖地波斯長裙,線條一揮而就,有著唐代草書的爽利生動,人物氣韻因之若隨笛音飄逸,千百年間,依稀似乎猶聞笛聲,讓人想起唐代韋應物的那句“立馬蓮塘吹橫笛,微風動柳生水波。北人聽罷淚將落,南朝曲中怨更多”。
《男裝吹“尺八”女子圖》,為著男裝的女子,頭戴黑色幞頭,身著紅圓領袍衫,腰束蹀躞帶并配一墨色鞶囊——那是皮革的,褲子乍看是黑白相間,然而手電光一打,卻是綠色條紋的波斯褲,且褲口緊束。所吹的尺八,乍看若洞簫,其實吹口與音孔都有不同,因長一尺八寸,故稱,其音色蒼涼遼闊,空靈而恬靜,似比洞簫格調為高,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里,至今仍保存著唐代傳去的尺八。

其后是新城公主(634年-663年)墓的侍女壁畫,新城公主為唐太宗最幼女,高宗龍朔三年(663)去世,以“皇后禮葬昭陵旁”,系昭陵陪葬墓,1994年代發掘。侍女造型相比初唐體態輕盈靈動,多上穿白色窄袖襦裳,披淡青色披帛,條紋的波斯長裙則高束至胸下部曳地,發型則有雙刀髻、單刀髻、螺髻,髻上多飾替花釵樹。其中一幅上且有畫師名字。尤有意思的是一幅壁畫畫兩位侍女相對而行,頭部之間空處略有淡黑,刻有“楊智”二字,此前曾有觀點認為是盜墓者留下的,但王建岐認為絕不可能。
——這應當是畫師留下的。


楊智這人在唐代畫史似未留名,然而有意無意中于壁畫間留下的名字,依稀可見的“簡易標美”的疏體畫風,卻讓自己想起北齊直承晉代顧愷之等畫風的楊子華與楊氏一門,楊子華在北齊極受推重,“世祖重之,使居禁中,天下號為畫圣,非有詔不得與外人畫”(《歷代名畫記》),閻立本則推重說“自象人以來,曲盡其妙,簡易標美,多不可減,少不可逾,其唯子華乎?”按此畫風,從與楊氏畫風的淵源看,說“楊智”是畫師也是說得通的。
唐代壁畫中留名的除了此幅,在懿德太子前墓室的穹頂上,另有一組壁畫有墨書題記,為“楊■■”、“楊■■愿得常供養”。
(二)

唐代李鳳墓壁畫中的侍女,或立或行于廊間,一片古拙簡潔清峻的氣息
李鳳墓壁畫,均是侍女,或立或行于廊間,一片古拙簡練清峻的氣息撲面而來,極喜愛。
李鳳是唐高祖李淵的第十五子, 封為虢王。1970年代發掘,第一幅畫有兩侍女,古雅靈動,二女皆梳單髻, 胸前束帶, 右側身穿窄袖粉紅短襦, 外加土黃色披披帛,下著紅色長裙,左手持一瓶,右手舉折枝桃花, 似在行進中途中, 且回首凝視;左側侍女,上穿窄袖白色短襦, 加米黃色披帛, 下著粉紅長裙,雙手持一枝百合花枝——在身邊紅色木結構回廊的映襯下,百合的綠枝尤其鮮亮而嫩,似有一種早春萌動的氣息。
“這拿的都是折枝花卉,我經常帶日本人在這看的,曾有日本人說插花藝術起源于日本,我說呢,不要說話,就用考古資料來證明,這幅壁畫是考古資料所顯示的最早的插花藝術的形象,這是最早的!”說這句話時,可以想見王建岐對日本游客的神態。
另一幅畫亦繪二侍女,前者梳單髻, 穿淺紅窄袖襦衣, 白色披帛,紫色長裙, 挾黃色衾稠,溫和沉靜,若有所思,緩緩而行;后者著男裝,一臉稚氣,雙手持如意,且行且回首——二女身前身后一萱草一百合,綠葉色澤如新,皆青翠可人。

韋泂墓壁畫,高髻仕女,面部暈染較多,唇若新繪,可惜雙手均已缺損,而據考古報告,此女出土時手中是持有團扇的。
薛氏(武則天之女太平公主的女兒)墓壁畫中的捧包裹侍女,約公元710年,不同于武周時期的內斂筆法,行書筆意,運筆流暢從容,富于提按。尤可奇者在于臉部未打光時其實坑洼不平,然而手電光一打,頓時平整,臉部肌膚嬌嫩若可彈出水來,且面部與手部均有暈染的層次。
出土于1950年代,為唐代中期壁畫代表作品。蘇思勖是玄宗時的太監,曾封虢國公。蘇思勖墓壁畫被認為受吳道子畫影響,以《二人抬箱圖》、《樂舞圖》、《六合屏風樹下人物圖》和《玄武圖》最為精彩。
其中《樂舞圖》是唐墓壁畫中“胡騰舞”最形象、最有代表性的畫作,唐玄宗喜好樂舞,設立梨園東部、胡部新聲等,好胡樂胡舞,唐詩中有“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地洛,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竟紛泊?!?/p>
《樂舞圖》原繪于墓室東壁,整塊,運回時因過大而切成三塊,其中一個是六人樂隊,一人右臂前伸指揮,另外的或彈箜篌、古箏,或吹篳篥、擊拍板,另一畫中則是胡人舞者,深目高鼻,滿面胡須,袍袖飄舉,動感十足,正在毯子跳著奔放的胡騰舞蹈。
《玄武圖》則為龜蛇相纏,均大張口,怒目對視,筆法流暢,頗有楚漢古風。
(三)
終于到了赫赫有名的懿德太子墓、章懷太子墓壁畫與永泰公主墓壁畫。
懿德太子墓壁畫記載了唐代武周一朝最大的宮廷悲劇,也是一個父親對于無力保護自己子女的悔恨與補償:懿德太子名李重潤,是唐中宗李顯與韋皇后所生的長子,因私下與其妹永泰公主、妹夫武延基議論祖母涉及武則天私生活的“張易之兄弟”,被告密后廢為庶人,大足元年(701年)與其妹永泰公主被武則天杖殺(一說永泰公主未被殺),時李重潤年19歲。武則天去世后,中宗復位,痛心于愛子被杖殺,于706年追封李重潤為懿德太子,將其靈柩從洛陽遷回乾陵東南隅“以禮改葬”,并“號墓為陵”,享受帝王禮遇,此墓是目前已發現墓中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一座唐代墓葬。
最有名的闕樓圖氣勢極大,是現存年代明確的唐代早期界畫,且輔以青綠的山脈深谷,樹上可見果實,有學者認為唐代大畫家李思訓直接參與和影響了設計建造和裝飾,應當說不無道理。
先是青龍白虎,一左一右,騰云駕霧,極有漢雕氣勢,奪人眼目,自己尤其喜愛。

龍與虎僅存三腿,然而卻更見力量。王建岐告知此兩畫如復原,整個畫面估計至少得有十米,真是嘆為觀止。尤其長線條果斷流利且厚重,極具張力,一點不拖泥帶水。有意思的是虎毛與龍鱗描繪一絲不茍,虎爪上且有肉墊——唐代宮廷畫家深入生活觀察細致可知。
其后的《闕樓圖》分三層闕,是等級最高的一種禮制性建筑——即準天子之禮遇,精雕細刻、裝飾華麗,王建岐告知可見雕欄上的貼金箔,以手電光照之果見之,不同的角度,均可見金光閃閃。
直欞窗上且有竹簾,簾鉤也貼有金箔,確實是一派大唐皇家氣派——據說陜西的大明宮模型即依據此闕樓圖復原。
《儀仗圖》可稱之為大唐王朝的“閱兵式”,王建岐夫婦均臨摹復原過,且把原壁畫中漫漶不清的部分根據其他壁畫都一一恢復,讓人贊嘆。
西壁儀仗圖近百人,有步行衛隊,也有騎馬衛隊,車隊有三駕馬車,車前有裝飾孔雀翎的“雉尾扇”與“雉尾障扇”。畫面背景是山巒起伏,城廓可見。
《列戟圖》一邊12桿,合起來共24桿,也是準天子待遇,這一圖式在目前可見的唐代壁畫也是唯一的一例。
《馴豹圖》、《架鷂戲犬圖》、《架鷹馴鷂圖》等象征著皇宮內苑,馴豹架鷹者多為深目高鼻長須的胡人, 穿翻領黃袍, 黑皮腰帶, 或拉獸,或架鷹,其源當均源于西域。
宮苑之后,則是手持笏板的內侍和手持團扇的宮女:《內侍圖》繪有七人,均無胡須,且有喉結,賦色僅略加暈染。
《侍女圖》或繪二三人一組,或繪七八人一組,溫柔嫻靜,披各色披帛,長裙及地,體態婀娜,或打團扇,或托三足盤,或捧燭臺,或持串珠,裊裊婷婷,或行或立,既有皇家宮女外在的恭謹,又不失年輕女子本來的清純。用筆則筆法快潔,極富動感,可見“吳帶當風”的特點。
尤其讓人驚喜的是一幅《宮女》圖繪寫兩位宮女,似未畫完,仍有著木枝(或細刀)起稿的痕線——簡直就是簡疏而極美此前的素描,聯系起這些年陸續策劃的對當下中國美術教育過于強調素描的反思話題——聲音再多再大,至少從目前看,似乎也不會有太多變化。

與懿德太子墓壁畫盡顯皇家禮儀風范不同的是,章懷太子墓壁畫卻更多描繪皇家的閑適生活。
章懷太子墓壁畫1971年在陜西乾縣章懷太子墓出土,章懷太子李賢是文明元年(684)被其母武則天逼令自殺,葬于四川巴州,后追謚為章懷太子,遷回長安,著名的有《狩獵出行圖》、《客使圖》、《馬球圖》、《內侍圖》、《侍女侏儒圖》、《觀鳥捕蟬圖》等,盡皆名聲卓著,故此處簡述。

《狩獵出行圖》繪有40多出獵者,另有兩只駱駝,一只四蹄飛奔,狩者策馬飛奔, 掣鷹攜犬,雖人物景點眾多,然而主次分明,有條不紊,穿插自然,動感極強,望之真有滿壁風動之勢,洵為杰作。頗有意思的是,這次發現《狩獵出行圖》背景原來是巨大的七葉樹,又名娑羅樹,系佛教圣樹,記得游覽日本京都二條城皇居時即發現不少此樹,并曾寫生多紙——聯系奈良飛鳥時代(相當于唐代)的高松墓壁畫對唐代壁畫的直接取法,以及京都、奈良隨處可見的直欞窗,可知日本有意無意確實保留了大量的唐風唐韻?!犊褪箞D》描繪外國使節朝拜大唐,前三人為唐代鴻臚寺官員,后為三國使節,其中一位不無焦灼等待狀,此圖因收入教科書中而家喻戶曉:畫中根據人物的不同采用不同的筆法,畫接引的唐王朝鴻臚寺(外交)官員時, 線條圓轉而有節奏感,繪寫前來朝拜的附屬國客使的線條則較為疏簡,然而又沉著有力。1973年,周恩來總理陪范文同到西安參觀時,曾專門點名要看此圖,其中似乎自有深意焉。

《馬球圖》畫面有20多匹“細尾扎結”的駿馬,馬球運動,源于波斯,在唐代貴族間極為流行。騎士穿白色或褐色窄袖袍,腳蹬黑靴,一手執韁,一手執偃月形鞠杖,且可以看到球所處的位置,比賽場面似乎難解難分,故有人戲言為“一千多年前的世界杯”。
《侍女侏儒圖》曾由王建岐修復,是一幅特殊的雙層壁畫,當初在揭取時發現背面也有壁畫侍女痕跡.正面畫中三人一字排開,最前者為一梳高髻穿紅襦綠裙,口唇涂紅的女侏儒,稍稍回視,是唐代標準的“豐肥厚體”,其身后是一胡服男裝的侍女,最后則是一年長肥碩的侍女,正朝前看——她的頭上方繪有一只展翅的雀鳥,頓時整幅畫極富動感,色彩亮麗。
可惜是著名的《觀鳥捕蟬圖》仍深鎖庫房,未曾得觀,然而十多年前所見的摹本卻一直在印象里留著一個鮮明美好的印象。
頗值得一記的是壁畫中且有多幅宮女手捧盆景的壁畫——這也是最早的盆景畫面,其中一幅侍女手捧橢圓形盆, 盆內一株盛開的海棠花;另一侍女身體前傾, 足蹬云頭高履,右手托一連瓣形盆,植有一株玫瑰花,花苞滿枝,鮮艷的紅色與侍女的紅唇相映,讓人難忘。
永泰公主李仙蕙墓也是“號墓為陵”,等級極高,壁畫形象眾多, 其中以《九宮女圖》尤著。
此畫出土于上世紀60年代,繪制在永泰公主墓前室東壁南側,高177厘米,寬198厘米,當是公主的近侍宮女圖。

起首是一位叉手緩步前行的侍女,神情自信且端莊安詳,當是領班, 緊跟著的一位侍女手執一盤, 回頭顧盼,似在監督,其后六位侍女大概都是杜牧所言“豆蔻稍頭二月初”的好年紀,款款徐行,或低語、或回顧、或凝神,面容清雅, 眉黛細長, 高髻細腰,垂地長裙均由柔和而流暢爽利的線條一揮而就,有著一種透明輕軟的質地, 分別持燭臺、食盒、高足杯、團扇、如意、拂塵等物,大概都是準備侍奉永泰公主安寢,望之讓人頓起人間靜好之嘆。
最后一位是男裝女侍, 著波斯褲,手捧包袱。
燈光一打,幾位宮女的面部均可見木枝或竹簽多次起稿定位的劃痕。
尤可記者是第六位女子,與后面的宮女留有空隙——不留此隙,大概是無法突出此一女子的風神處的,身形呈嬌媚可人的S形,螺髻前傾,衣領開得低,披有薄紗狀披巾(此處墻壁有多處破洞,然而絲毫無損于原作的神韻氣息),長裙用筆尤其爽利,若有風揚,且系有蝴蝶結綬帶——那是唐代宮女的身份標志。

再細細品賞,原來面部也有不少起稿痕跡,可見畫師作畫前的斟酌,然而燈光下卻平整勻嫩——畫師在確定線條位置后,則膽大心細,揮筆如寫,無論是眼線、唇線抑或耳際的細細毛發,無不是以行書筆意寫出:嘴角細微上揚,目光清純溫柔,雖凝神于手中的琉璃高足杯,那里面據說盛的是葡萄美酒,然而其意似在遠方,眼神中且籠著一層似有若無的薄薄霧靄與淡淡悵惘,讓人真有如見莊子所言的渺姑射山仙子之感!
對此惟當無言。
這女子讓我想起多年前在巴黎盧浮宮第一次得見波提切利的壁畫《維納斯和美惠三女神給少女的禮物(Venus and the Three Graces Offering Gifts to a Young Lady)》,作于1484年,晚于唐代永泰公主壁畫700多年,然而與當時西方宗教畫卻完全不同,線條的流暢與感性,更有著一種與中國文化相契的寫意性與樸素本色,讓人體會得到畫家對人間極美的珍視與轉瞬即逝的淡淡憂傷。
中國藝術其實從一起始即注重于心性自由的發現與珍視,從這一幅畫也可以見出端倪。
這樣人間純美的形象必然是有生活依據與來源的。我有些懷疑這位畫師必定是一位多情善感的才子,一方面是有感于永泰公主李仙蕙的韶華即逝,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將其人生中最美好時段的無限相思都凝聚于筆下這位女子身上,否則,千載之下,何能如此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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